與他在一起的生活是平淡而安寧的,他是個如水般溫柔的男子,默默地存在,不會讓人有被侵入了空間的不適感,這些日子,我最大的嗜好就是坐在崖前眺望遠山,而他就在一旁執(zhí)一壺清茶,默然地為我斟滿。
不打擾、不介入,不過度靠近,也不刻意疏遠,永遠在你一回首就能看到的地方,一杯茶或是一杯酒,總那么及時地遞上。
一如此刻。
我在山崖旁的大石頭上已經(jīng)坐了一個上午了,說的好聽叫曬太陽,說的難聽就叫攤尸體。因為我除了躺著發(fā)呆,就是坐著發(fā)呆,再美的遠山風景,都抹不掉我此刻內(nèi)心的煩躁。
武功還是半點都沒有恢復的跡象,象是冬眠的烏龜,無論我怎么呼喚,都不肯探個頭來瞧我一眼。
沒有武功,就下不了這懸崖,就不能去找鳳衣,不能去見寒蒔。這樣的日子每多一日,我的燥郁感就增加一分。
接過他的茶,發(fā)覺他有些神游,目光看著遠方山間。
那里有一大叢的粉色,很容易就被看到,應該是一處桃林吧,這個季節(jié)本該桃花早凋,山中的卻才剛剛綻放。
他的失神,也正因為這桃林。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我淺吟著,想起那株“百草堂”后的桃花,指腹細細撫摸過的,是掌心中的小人像。
當我醒來沒多久,他就給了我一個小包袱,里面有我所有身上的零碎,銀票、藥瓶、還有我始終不離身的小小人像。
他哆嗦了下,很明顯的顫。
我詩書讀的少,會的詩就那么幾句,難得的風月一番,居然把人惡心了,真對不住。
當然,表面上我是死也不會承認的。
“冷嗎?”我把手中的茶盞遞還給他,“暖暖。”
簡陋的地方,連茶杯都只有一只,不是我想和他曖昧什么,真的只是窮啊,總不能讓我把開水潑他臉上吧。
他接過杯子,攏在手心里。他的手指尖很涼,涼的跟冰塊似的,我蹙起了眉頭。
早發(fā)現(xiàn)他穿的極少,往往都是一件單薄的衣衫攏著就完事了,開始以為他是習慣了山中的寒露不覺冷,可是剛剛的觸感明明告訴我不是那么回事。
兄臺,就算你節(jié)儉想省點衣服,也不用省到這個份上吧,連我這練過武的身體,都穿了兩件衣服,你只披一件,下場就是凍死了,拿省下來的衣服做壽衣嗎?
別怪我嘴毒,實在是他太怪了。
我欠了欠身,“我去給你拿件衣服來。”
剛起半個身體,就被他搖首制止了,他還生怕我付諸行動般,趕緊喝了一大口熱茶水。
我無奈地又坐了回來,無法理解他的思想。
他捧著茶盞,又開始愣愣出神,目光的盡處,還是那一林子的粉色。
“在想念你的情人?”
桃花,自古以來總帶著幾分纏綿的美艷,能看到桃花發(fā)呆想念的人,沒人會說爹娘友人,通常第一個思及的,都是愛人。
習慣了他的不言不語不回應,也習慣了自言自語自說自話,我遙望著花林,“我也想念我的情人了。”
被我的話吸引,他轉(zhuǎn)過了臉,看著我。
這是第一次,他正面直視了我,忘記了掩藏傷疤。
“思念,太摧心肝。”盯著手中的人像,“我家的后院里,也有一株桃花,為我的心上人立的花冢。”
一聲感慨,他無聲垂首。
“原本,這小像我想埋在那株桃花樹下的,可惜那時他的仇沒報,他怎安心入土,這次回去,我可以正大光明為他立碑填冢了。”我露出靜靜的笑顏,“以夫之名。”
他的目光透過發(fā)絲,望著我的手掌,出神。
“你想見你的愛人嗎?”
對于我的問話,他一向是很少回答,更多的時候是沉默,但不是不予理睬,更象是琢磨思量。
唯有秉性溫柔,細膩的人,才會有這樣不急不躁的反應,他的確是個好人家的男子。
這樣的人,通常眼光也不該差的,因為他不會沖動,更懂得以心看人。
“會被你愛上的女子,應該是出色的。”
這句話里,他的眸中飄起淺淺的柔媚,清波如水,全身的氣息也如水,淡雅的如一抹山霧,純秀鐘靈。
我失笑,“那我若有恢復武功的一日,帶你下著山崖,去見她。”
那柔媚化為了悲寞,他輕輕地搖頭,手掌悄然地爬上了面頰,袖子也拽了拽,擋住手背的傷痕。
他不愿意這副容顏以對吧?
“若她在意你的容易,就不配你的思念了。你這樣是看輕了她,也看輕了自己選人的目光了。”
他又陷入了沉默的思量中,在寂靜中,他身上的氣息又起了變化,是釋然、是舒展,在剝落那些悲愴。
我不擅安慰人,他也不需安慰,以心明心的人,才會這么容易體諒他人。
“你這么好的性格,沒人舍得的。”
他的眼眶扭曲著,嘴角也咧了個詭異的弧度,應該是在笑吧,那神采騙不了的。
“為了你的夢,為了我的愛人,我也要早日恢復武功下這懸崖,我也好想見到他們。”我長長吐出一口氣,“我不知道你家主人到底安著什么心把我扔在這里,我若不回去他們會擔心的,我不想有人牽掛憂思。”
鳳衣他這一次只怕又要抽我了,想起那日他的失態(tài),我的心中滿是不忍。
還有寒蒔,那個倔強又傲嬌的男子,如果我再不回去,他會不會又覺得是他害了我。
我不想看他自責,我想看到的是指點江山的鳳衣,意氣風發(fā)的寒蒔。
分別才幾日,竟像是百年之遙,那兩張面容都不知被我在心底翻起了多少次,嬉笑怒罵皆有,以往的點點滴滴細節(jié),都在思念間清晰在腦海,那些我以為自己都遺忘了的小事,卻原來如此的明朗,連嘴角的一個小抿,眼角的輕勾,手上的細微動作,都無限地放大了,放慢了。
想一個人的時候,是真的會讓人快樂的,即使閉上眼,嘴角也是微笑的甜。
在這寂寞的山巔,唯有思念才能讓時間飛快,就讓我再想一會,再想一會吧。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身邊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目光的尋找中,石桌上放著那盞早已冷了的茶,而他,正一步一步艱難地拖拉著腳步,走進茅草屋。
背影,重又孤清。
走進屋子里,他已經(jīng)趴在地上鋪著被褥了,慢慢的動作,展平著每一寸,仔細而認真。
從我能下地起,睡地上就是我的堅持,他沒有跟我過多的爭執(zhí),順從了我的決定,但是每一日都會在我進門前,替我鋪好被褥。
我的“獨活”劍,就斜靠在墻角,若是尋常人收拾,會將劍拿開,待床平整好了再放回去,這樣會方便很多。
而他,則是將被角貼著劍,慢慢掖平,半點不觸碰我的劍,就像知道那是我最珍視的伙伴,他也要慎重對待一般。
看他單手撐在地上,有些顫巍巍的吃力,我快步走了過去,“我來吧。”
因我的靠近,他的身體猛一瑟縮,如受驚般的閃開,蜷縮回了床榻上。
我好像……又嚇到了他。
應該說,他對我的抗拒感,又濃重了。
感受到了他的抵觸,我也適當?shù)乇3种嚯x,當黑色降臨山頭,我很快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失去了武功我,身體的感知里不如往日,虛弱未復,也睡的更深,但不代表我在聽到人體落地的聲音后還不會醒來。
那種悶響傳到耳內(nèi)的時候,我?guī)缀躐R上睜開了眼睛,黑暗中只看到一個人影蜷縮在地上,老蝦似的。
身體在有節(jié)奏地抽搐,他好像試圖努力地舒展身體,但才剛剛伸直一點,又蜷了回去。
這不是摔下床,更象是……發(fā)病。因為我聽到了濃重的喘息聲,野獸一般。
當我正準備爬起聲開口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抬起手腕送到了唇邊,狠狠地一口咬上,喘息聲抖動,少了幾分粗重。
他想站起,幾度扶著床榻才勉強爬起了身體,搖搖晃晃地才邁出一步,又摔了下去。
他的摔,是完全前撲,沒有一點抓扶,甚至在前栽的時候,還整個身體展了出去,這樣讓他摔的更重,也更遠,幾乎已到了門邊。
他管也沒管自己身上的傷,手指扒拉著門,將門拉開一道,幾是連滾帶爬地翻了出去。
急的仿佛被鬼追。
不、他是在躲我,他不想讓我知道他發(fā)病,在無法讓自己淡定走出去的時候,選擇了這樣的倉皇而逃。
可這小小的地方,無形的絲線早已經(jīng)將我們栓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又怎么能拋下難友繼續(xù)翻身呼呼大睡?
思量之下,還是打開門,找了出去。
地方不大,找一個人不難,更何況明亮的月光下,那腳步拖拽過的痕跡那么明顯,就在后屋。
他整個人趴在地上,瘦弱的身體在地上翻滾,雪白的發(fā)絲沾滿了灰土,披散在地,凌亂的呼吸聲里,身體抽搐著。
他的手狠狠地抓著,指甲摳著地面,月光下的地面,顯現(xiàn)出一道道紅褐色的血痕,看的人心驚膽戰(zhàn)。
他拉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白色的發(fā),一縷縷地被拽下,老舊的木簪被甩落在地,掙扎著抬起手,將木簪牢牢地攥在掌心里。
抬手、落下,快的沒有半點猶豫,那尖尖的簪子刺上胳膊,帶出一溜血珠,借著疼痛的力量,他撐起身體,撲到水缸邊,一盆冰冷的水從頭到腳淋了下去。
我徹底,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