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的角度看去,段無容的身影修長,行走間的姿態也極為好看,在夕陽中格外的蕭索。
曲忘憂曾說過他師傅在毀容前,也是族中最俊美的少年,這句話只怕不假,但那沉沉的背影,就像扛著千鈞的重擔一樣,說不出的壓抑。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兒,我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心神有些游移。
忘憂該醒了吧,以他的心性,一定會支撐著來后山等我,擔憂著,牽掛著。
我所認識的男兒中,他看似最為偏激毒辣,實則他才是最真實的。名頭最狠,心卻最弱。
他不是個堅強的少年,他與合歡幾乎是完全相反的性格,一個外剛內柔,一個外柔內剛,忘憂的柔軟,太容易讓人心疼。
我一定要快點過第三關,我不想讓他再揪心地牽掛,早點到他面前承認一切,再告訴他我是真的動心了,我要娶他。
以端木凰吟的身份。
段無容既沒有帶我走向險峻之地,也不是林子山石之間,而是一片大大的空地,很平整的只有石頭的空地。
這是挑戰什么?
我四周望去,沒有看到機關,捏了捏“獨活”劍,它也沒有示警。
對于人體難以感知到的危險,它比我更加敏銳,但是連它都沒有反應,似乎真的沒有危險。
第三關,究竟是什么關?
段無容慢慢走到空地的中心,整個地方空蕩蕩的,方圓二十丈都是平坦的石頭,唯有他站著的地方,看到一個小小的鐵環。
鐵環已經生銹了,看樣子已是很多年無人觸碰過了,段無容站在那,愣愣地看著,又走神了。
我能察覺到他身上氣息的波動,從我們靠近這里開始,他的波動就越來越大,直到此刻,已是有什么要從他身上噴薄而出了。
我沒有打擾他,看著他慢慢地蹲下身體,幾是用了極大的力氣,才伸手握住了鐵環,我看到他的手指盡管極力地控制,依然是顫抖著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猛地一拉。
鐵鏈嘩嘩地響著,隨著他的動作,一個被鐵鏈勾著的小箱子,搖搖晃晃升了上來。
他的手抱著箱子,細長的手指慢慢撫過箱子上的灰塵,坐在地上,低垂著臉。
濃重而壓抑的氣息從他身上透出,花白的發絲從他臉頰兩側垂下,我看不到他的容顏,卻只能看到他不斷摩挲的手。
聲音低沉,依然是艱澀難聽,卻有著說不出的情韻深重,“這里面就是第三關的試煉。”
什么,第三關的試煉?
我看著那個小箱子,不過一個首飾盒大小,居然就是第三關的試煉?
這么小小的一個東西,應該不難過這試煉吧!
“不要小看它,二十年前,她就是輸在這最后一關,終是沒能走出這里,沒能來娶我。”
什么?
我聽到了什么?
二十年前,他的愛人也挑戰過這試煉禁地,也走到了最后一關,卻輸在了這里?
我終于懂了段無容的話,他極力地阻止著曲忘憂嫁給我,他口中的天涯分離總勝過陰陽兩隔的語句,原來都是因為這個原因。
“二十年來,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這最后一關里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能難倒驚才絕艷的她,是什么能讓她都無法戰勝。可惜族中的規矩,祭師也只知道最后一關的開啟方法,卻不知道其中的內容。二十年,我想知道這個秘密,卻又不想知道,因為我不想看到再有人來挑戰試煉禁地,不想有人步她的后塵,可誰能料到,我還是來了,卻是為了我親手養大的徒兒,”
他說過,曲忘憂有著和他一樣的心性,一樣的執著,一樣的偏激,我真的很難想象,眼前這個落寞而冷清的男子,也曾擁有與忘憂一樣飛揚翩躚心性。
“非歡啊非歡,一轉眼就二十年了呢,昨日輕雨,我夢見了你,夢見了那雨色中的橋頭,你執著傘在等我。”
一滴眼淚落在箱子上,噗的一聲,很清晰。
非歡?
我心頭一動,脫口而出,“您口中的人,莫非是秦非歡?”
段無容低著頭,悠長地一聲嘆息,“原來二十年后,竟然還有人記得她的名字。”
我徹底震驚了。
秦非歡,二十多年前名動江湖,不僅風流多情,而且武功深不可測,機關陣法無一不精,更有一雙稀世罕有的巧手,“疾風驟雨針”就是她的家傳機關。二十年前,她突然從江湖中消失,“疾風驟雨針”也徹底失傳。江湖中沒有人知道她的去處,只流傳著她一個個驚世猶如神仙般的傳說。段無容說她驚才絕艷絕不夸張,至今江湖中人最常道的一句話依然是:百年江湖,都出不了一個秦非歡。
連她,都葬身在了這最后一關之下嗎?
我的心開始下沉。
“當年我出族歷練,卻遇到了她,她帶著我游歷江湖,看遍人世繁華,甚至把家傳的機關之術交給我,她告訴我,要親自來‘紋葉族’提親娶我。我滿心歡喜地帶著她回來,卻在奪得圣王之位后被告知將永生不得出族,她只溫柔地安慰我,她愿意為我留守在這里,名聲與地位不過都是浮云,我才是最重要的,當時的我,真的很開心。”
“你也不知道有試煉禁地?”我脫口而出。
當初的他,與忘憂的情形何等的相似。
他搖搖頭,“族中最重要的秘密,永遠都只有祭師才知道,我也是做了祭師之后,才知道如何進入這試煉禁地,我無數次地想要私自進來打開最后一關,看看究竟是什么能夠困住她。”
“可你沒有,因為你要遵循祖先的規矩。”
“紋葉族”的人,極重視誓言和規矩,以他的性格,再是煎熬也會堅守,直到有第二個人挑戰這禁地。
不知原由,他致死不安。
知道原由,意味著有人步他后塵,他也不愿。
“我在后山等了兩天,只等來她冰冷的身軀,還有一句交代給祭師的話,她要我活著,為了她好好活著。”
最濃烈的情愛之時,等來愛人為自己身死的消息,何其殘忍。如果不是秦非歡的一句話,只怕他早已經殉情了吧。
與他相象的曲忘憂,重復著他走過的路,命運何其作弄人,而我,又不會將這如同詛咒的命運延續下去?
“你的臉……”他臉上那一道道的傷痕,讓我隱約猜測著,“也是為了她嗎?”
他抬起眼,眼神哀涼,“她這么喜歡這張臉,我不敢毀了她心愛的容顏,但這是屬于她的,不該被別人看到。”
他的手揮過臉頰,他的手中多了一張*,而我的眼前,則出現一張俊美艷麗的容顏。
曲忘憂已是我心中俊艷融合的極致,沒想到這段無容竟有著不遜于曲忘憂的臉,眉宇間籠著的清愁,眼神中的虛空,讓他在氣質上甚至更勝一籌,即便是年歲,都沒能在他眼角眉梢留下太多的印記,一如二十年華的少年,唯一的缺憾,大約就是常年不見陽光,膚色有些蒼白的不正常。
“為了她,我不能死,為了她,我不能毀容,即便他日黃泉再見,我也要拿最美的一面給她看,我改名段無容,不再讓人看到我的臉。”
固執而倔強地守護著心里的想法,偏執到無法讓人理解,曲忘憂與他是多么的相似。表面的偏激之下,深藏著的是內心的脆弱。
“若不是當年遇到了父母雙亡的忘憂,收他做了徒兒,這歲月何等難熬,可結果……他卻帶回了你。”
他對我的厭惡,更多的是因為徒兒重蹈覆轍的命運吧?
“我不是秦非歡,我不會讓他步你后塵。”我堅定地開口。
他苦笑,“但愿如此。”
那手慢慢打開鎖扣,木頭老舊的咯吱聲中,那個塵封了二十年的箱子終于被打開。
箱子很空,空的只有一張卷起的羊皮卷,泛黃的色澤已猜不出到底存在了多少年,段無容慢慢打開那卷羊皮。
他呆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羊皮卷,連眼皮都未曾眨一下,我看到水霧在他眼中漸漸匯聚,慢慢地滴下,噗地一聲打在羊皮卷上。
他猛地一抬手,那羊皮卷被他丟得遠遠的,破敗地在風中打著滾。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他仰首望天,忽地嚎啕出聲,“怎么會是這樣,祖先何其殘忍,竟然會是這樣的結局。”
哭號中,他又忽然笑了,癡癡呆呆地笑,“非歡,不是你輸了,我知道你不會輸,這世間沒有人能戰勝你,我終于知道原因,你這個傻子、傻子啊!”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奔著,忽然一跤跌在地上,狠狠地捶著地面,一下、又一下,直到指節處都血跡斑斑,他也沒有停下,我只聽到一聲又一聲的喃喃,“當年我只看到你頸間唯一的傷口,始終不信族中有人能一招害你,原來卻是這個原因,除了你自己,誰又能傷害你呢。非歡、非歡……”
他說的亂,零零碎碎的,我聽的似懂非懂。
風忽然大了,呼呼地吹過耳邊,那羊皮卷被風吹的,呼啦啦地在地上滾,滾到了我的腳邊,貼上我的腿,才停了下來。
這上面,究竟寫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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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大家中秋節快樂,節日祝福,多加更一章,快說我是個好人。一起么么噠,祝大家都圓圓滿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