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驛站,青籬的請帖就到了。
一片艷紅的楓葉,幾個清瘦字體,沒有盒子裝裱,沒有信封遮擋,就這么一路從大門外送到了我的手中。
我保證只要認識字的人,一會都要開始議論我和青籬的奸情了。
楓葉上,只有五個字——老地方,青籬。
我和他沒奸情,誰和他有奸情?
當沈寒蒔搖著楓葉,風情裊裊靠在門邊看著我的時候,我一邊感慨著為什么有人可以把俊朗和柔媚如此輕巧地融合在一起,一邊贊嘆著為什么有人可以把微笑和殺氣如此完美地結合。
一片楓葉,遠比剛從火塘里挖出來的山芋燙手的多。
“呵,我怎么不知道你們還有什么老地方啊?”眼睛斜斜地挑著,眼中的危險光芒絕不像嘴角上揚的弧度那么輕松,“是不是你忘記了什么沒告訴我?”
他在責難我對他有所隱瞞嗎,可是我也不知道這代表著奸情的老地方是哪兒啊。
無奈地看著他,臉上滿是無辜。
“我就知道,你如此輕易答應來‘白蔻’,原來卻是打著這樣的算盤,不愧是情人見面,分外眼熱啊。”沈寒蒔的話讓我倒嘶一口氣,覺得牙根都是酸的。
“我真不知道。”我自己也是想了很久很久,才有些不確定地說道,“大概是指‘青云樓’吧,我在那跟著他學功夫,也只在那才有交集。”
不然我真的想不出來,在白蔻還有什么地方算得上是我和他的老地方。
“這就記不起來了?”他的手捏著我的下巴,手指輕輕地摩挲著,臉在我的耳邊,飄飄送來一句,“不知道你的記性,可記得你我的老地方在哪?”
我白他一眼,笑著拿手指戳上他的胸口,“你說天族的草原?”
沈寒蒔斜斜白了我一眼,寒封著的臉稍霽,“不準太晚回來。”
“嗯。”我沒打算晚歸啊。
“不準和他太親密。”
“哦。”可是哪一步才叫太親密?
“不準靠近他三步范圍之內。”
“啊?”這個有點難吧,我小心地看著他,“你和他之間……?”
似乎也沒有深仇大恨啊,他和青籬的交集還沒有和容成鳳衣的多,他也能相安無事下去,為什么獨獨對青籬如此上心?
“我就是看他不順眼。”沈寒蒔丟下一句話,抬腿走了。
還是這個答案,讓我摸不著頭腦。
寒夜清冷,空氣里都是高遠的氣息,涼涼的撲在臉上,很是舒服。
我踩著月色,輕輕跳進“青云樓”,熟悉地朝著后院而去,才靠近就嗅到了熟悉的水的潮氣,月光打在池水面上,淋漓撥動了那輪圓亮。
池水的中間,是一個小小的亭子,四周沒有路可達,只有岸邊一方小舟,在池岸邊橫著,小亭的下方,同樣系著小小的木舟,船身在水波中輕輕飄著,偶爾撞一下亭壁,發出得得的響聲。
遠遠的,我就看到亭中一抹雪白,在黑夜中格外奪目,他負手而立,仰首天空那輪月色,衣袂淺淺飄蕩,發絲輕輕飛揚。
靜的美,動的秀,讓那身影在真實與不真實中來回游蕩。
三十丈的距離,任誰的武功都不可能瞬間飛掠而過,唯有靠這一方孤舟劃到中心,這里是“青云樓”的禁地,樓主安排最隱秘的任務時就在這個地方,獨立的小亭,沒有人能靠近,沒有人能偷聽到樓中最高的消息。
踩上小舟,竹蒿一點,小舟破開水面,朝前行去,竹蒿帶起的水聲雖小,黑夜里卻格外的清晰。
那人影依然背對我,未動。
舟至池中心,我橫下竹蒿,腳尖一點舟面,騰身飛向小亭,我的身影在空中幾次旋轉,腳尖準確地踩上亭下的臺階。
就在我的腳堪堪踩上臺階的一瞬間,青籬背對著我的身影突然動了,轉身間我看到他抬手。
想也不想,原本下墜的身體拔高,一縷勁風擦著我的鞋底而過,打在臺階上,石屑紛飛。
玩這么真?
我沒時間再看腳下那個深深的指洞,因為第二縷指風又到了,恰恰就是我此刻身體意圖的落點。
無奈的我只能再一次轉身,驚險躲開他的攻擊。
當我第三次想要落下的時候,在我面前的是一只瑩白雪凝的掌,我這落下的姿勢更像是把自己送上門給他打一樣。
飛掠十五丈,中途三次轉身,我的氣息早已枯竭,當我看到他第三次伸來手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再也躲不過去了。
青籬是我的師傅,對于我的身法,我的習慣,他都了若指掌,這場偷襲與武功無關,欺的是他了解我。
我也不躲,索性一伸手,在那掌心挨到我肩頭的時候,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不就是摔下池塘么,大家一起摔。
那掌心貼上我肩頭的時候,是我意料之中的情形,沒有內息沒有吐勁,就是輕輕貼了下。
他果然是在逗我玩,但是我現在身形不穩,抓著他一起倒下。
冰雪手掌變掌為扣,握上了我的手,微微一帶的力量中,我已經被他拉入懷中。
馨香滿鼻,冷冷的青籬的味道。我在他懷中,被他圈抱著。
他的雙手交扣,疊在我的腰身后,兩個人親昵的貼合,無間。
寒蒔啊,不是我故意對不起你啊,這是被算計的!
“幸好,我沒找錯地方。”我感慨了聲,“四年了,這里一切如舊。”
還是那冷冷清清無情的“青云樓”,還是黑寂的夜晚,如同我以前接任務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人變了。
“你想下跪行禮?”他輕聲開口,話語中有著不易察覺的調侃。
“徒兒拜見師傅。”我慢悠悠地抬起臉,“奈何身受禁錮,恕不能下跪了。”
他笑了,淺淺的一抹,月光般清冷,月光般溫暖。
如果有人能把這兩種極致融合在一起,那么這個人一定是青籬。
他手一松,放開了我,“跪吧。”
這……
我發現,青籬似乎很喜歡看我跪他,記得在那懸崖小屋的時候,他也是說要我大禮下跪。
這樣的男兒,世間又怎么可能有女子能征服得了!
“沈寒蒔有沒有交代不準你靠近我?”
他連這也猜到了?
看到我的臉色,他莞爾,“是否還不準你我親密?”
好吧,也中。
“還有沒有不準晚歸?”
我驚呼,“其實你們才是真愛吧,彼此這般了解,你們不相愛沒道理。”
青籬臉上一紅,嫌棄地別開臉,“我對男子沒興趣。”
沒興趣你臉紅什么,沒興趣你不自在什么?
我恍然大悟,“你該不是想到曾經看過的書吧?”
我記得他說過,他看過的春宮圖只有兩個姿勢,一個男女的,一個男男的。看他那模樣,肯定是想到了圖上的畫。
“他討厭我的原因,你不會不知道的。”青籬的笑,總是隱藏著什么,偏偏這種隱藏我懂,太多年的相知,一看就懂。
青籬是我第一個男人!!!
偏偏寒蒔的性格剛毅,不屑欺壓沒有武功的木槿和鳳衣,但青籬武功高強,打起來自然順手無顧忌的多。
更主要的是,我覺得青籬樂在其中,兩人才能打的風生水起。
青籬不搭理我,而是讓開了身體,我這才看到亭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木桌,兩個凳子。
桌子上放著小火爐,爐火升騰舔著砂鍋,鍋中咕嘟嘟冒著熱氣,一壺酒溫著,在寒夜中看上去,分外的吸引人。
揭開鍋蓋,羊肉湯色濃白,冬筍細嫩,香氣撲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手藝。”
“多謝夸獎。”
我不信地抬頭,“你做的?”
青籬會做飯?青籬這在我心中不食人間煙火的男子居然會做飯?
“說了要盛情款待,豈能不從?”他笑著夾起一塊冬筍,咬了起來。
這一個動作,將我帶回了當日那竹林中,我也是這樣一鍋、一筍,便喂了他吃。
一杯酒,紅艷艷的。
“‘杏花醇’?”我嗅著香氣,隱約猜測著。
對酒我不熟,但是這酒即便不喝,也見得多。
杏花枝頭,少年風流。許多人家將這種酒當做二郎出閣的出閣酒,二郎誕生之日埋下,出閣之日啟封。
看這酒色,少說也有二十個年頭了。
酒不貴,貴的是情誼,貴的是其中的含義。
青籬與我一樣,同是不飲酒的人,與他相處這些年頭,從未見他飲酒,這酒難免讓我浮想聯翩。
“你想問我為什么是這酒?”他為我斟了一杯,先舉了起來,與我輕輕一觸。
玉杯清脆,敲擊開的是心底的震蕩波浪。
我飲了口,甜香滿喉,早已褪去了熱辣的酒味,只留下醇厚的香氣,如同歲月塵世洗禮過的男子,不再少年輕狂,卻多了浮華看盡后的淡然。
青籬是通透的人,不需要我問,他已開口,“這酒我家也有一壇,當年我出生時,娘親為我埋下的。”
我沒有說話,只是等著,誰知道他突然轉了口風,“我準備這壇酒,難道不是因為你受了命令而來?”
“命令?”
他笑的清透,“容成鳳衣與你說了什么,才讓你決定來的?”
他這都能猜到?若不是那信有火漆封著,我真的會以為他用什么手段看到過信上的內容。
“你別告訴我,容成鳳衣不要你來提親,不要你來娶我。”
我被打敗了,因為我根本不需要說話,他什么都知道。
我笑著搖頭,“有時候我真的以為你是神仙,怎么什么都知道?”
容成鳳衣那封信上的內容,出了讓我陪伴出使之外,就是要我在宇文佩靈當上皇女之后,提親青籬。
“那這壇酒?”他以出閣酒待我,莫不是想嫁給我?
他看著我,眼中有一絲傷感劃過,久久地凝望中,他才輕輕地開口,“我想告訴你的是,我要回到爹娘身邊,所以不能為你留下,不能做你的夫婿。”
是嗎,我忽然覺得心間空落落的,卻又說不出反駁的理由,甚至連一句開口挽留的話都說不出。
青籬拒絕的,是容成鳳衣的要求,是為了朝堂而做的要求。
但是他拒絕的,也是我心中的期望,從未說出口的期望。
曾經以為,我與他之間的感情,非師徒非情人非搭檔非知己,但是又什么都有一點,當彼此敵對的關系改善之后,當我知道自己在青籬面前是獨特的存在的時候,我是動過心,只是不敢說出口。
想來也沒有必要說出口了。
“當年我不得已與爹娘失散、與兄弟失散,身為兄長,我要尋找兄弟,也要讓父母安心,我若不回去,他們必將擔憂一生,還有兄弟不知所蹤。我只盼能助你早日平定這天下,便離去。”
他這番話,是身為兒子身為兄長的責任,我若要他安心,就只能早日達到他的愿望。
“我以這酒待你,你可懂?”
我靜靜點頭,“懂。”
他仰首飲盡,我一灌而入。酒盞落下,他微醺帶笑,月色落在他的眼中,媚色無限。
出閣的酒給了我,但是人不能留給我。
我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女子,卻敵不過他的血脈親情與責任。能擁有這杯酒,已是我最幸運的事了。
“那他日青籬若要離開,我親自送你。”
他含笑點頭,“這正是我的第三個要求。”
好殘忍的要求,走便走了,還要我送,我客套一下他居然是認真的。
我想起懷中的那個塤,他說是娘親為他燒制的唯一的紀念。默默地掏出那個塤,“我是否該還你?”
“贈與你的,便是你的。”
我撫摸著上面的字跡,問出了心中的疑問,“你這次能告訴我上面寫的字到底是什么嗎?”
在我心里縈繞了許久的疑團,不解總是難受的。
“淺雨,我的名字。”他笑著回答,“終歸也是要告訴你的,只不過早晚而已。”
“那是你娘給你的名字,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青籬。”
“那便依然喊我青籬吧。”
淺雨是他爹娘的淺雨,青籬卻始終都是我的青籬。
一壺酒,在兩相無言中,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