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的方媛還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對於死亡並沒有太深的恐懼。她記得很清楚，那晚八爺家特別熱鬧，光飯桌就擺了十幾桌，全村的老老小小幾乎全到場了。吃完飯後，還有許多人沒有走，留下來陪八爺?shù)淖訉O通宵鬧夜。所謂鬧夜，不過是大家一起打打麻將玩玩撲克賭賭牌九過個通宵。方媛家與八爺是近親，家人都沒有走。她一個人感到無聊，又不願意一個人回去睡覺，索性跑到大廳裡玩耍。

大廳裡空無一人，原本守在這裡的兒子們都去賭博去了，人都死了，那些儀式虛有其表。大廳的正前方擺著黑亮的靈柩，是八爺?shù)撵`柩，他就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裡面。靈柩的上面，掛著八爺?shù)倪z容，大幅黑白照，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遺照裡的八爺面色呆滯，皺紋疊起，如風(fēng)乾的核桃。方媛原來也很喜歡八爺，他總是對她態(tài)度和藹，給她的零食特別多些，不時誇她是個好孩子。那時的方媛，對死亡沒有太多的思索，只知道八爺要躺在黑亮的靈柩中很久很久，埋進(jìn)土中，再也看不到了。

那時的方媛竟然有些傷感，對，是傷感。她第一次感到世界上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完美。靈堂外很吵，賭博的人總是喜歡大呼大叫，把氣勢擺足。靈堂裡卻十分安靜，紅色的火燭“嗞嗞”地流著淚，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聲音。八爺?shù)倪z容嘴角現(xiàn)出一條奇異的弧度，似乎在冷笑什麼，他的眼睛，灰沉而深邃，彷彿看透了世間的人情世故，冷漠決絕。

忽然，吹來一陣怪風(fēng)，花圈上的白條被怪風(fēng)撕咬斷裂散開，如飄蕩的精靈般在靈堂裡盡情飛舞。方媛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奇幻的世界，飛舞的白紙碎片全是八爺，八爺?shù)难邸藸數(shù)亩藸數(shù)哪槨藸數(shù)谋恰藸數(shù)淖臁?

此時，方媛開始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一切都靜止了，整個世界中只有她孤單單的一個人，所有的喧譁與紛繁全消失了，只有她。

方媛終於感到害怕了——這是她第一次產(chǎn)生這種錯覺。她竭力奔了起來，跌跌撞撞，碰到了靈柩。

幻景消失了。

然後，她聽到那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哎喲，誰撞到我？”

聲音源自靈柩中。

是八爺，八爺?shù)穆曇簟?

方媛竟然忘記了八爺已死，或者，她當(dāng)時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死亡的涵義。她如往常做錯了事般，怯怯地回答：“對不起，八爺，是我，小媛媛。”

“是小媛媛啊，你怎麼還沒有回家？”

“我不想回家，家裡沒人。”

“是啊，家裡沒人。”八爺?shù)穆曇粞e有著深深的嘆息。

“八爺，你在裡面，悶嗎？”

“悶啊，所以，你陪我說說話好嗎？”八爺?shù)脑捴薪K於有點(diǎn)笑意了。

“好啊，可是，這裡，我害怕。”

“沒什麼害怕的，孩子，你長大後就會明白，不過是回到另一個家。”

“另一個家？我不明白，每個人，不是隻有一個家嗎？”

沒人回答。八爺沒有再說話了，因爲(wèi)有人進(jìn)來了，是八爺?shù)拇髢鹤印?

“小媛媛，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我在陪八爺說話。”方媛奶聲奶氣地回答。

八爺?shù)拇髢鹤诱×耍樕笞儯瑤缀踅辛似饋恚骸皠e瞎說！八爺已經(jīng)死了，你怎麼能和他說話？”

“我是在和八爺說話！”方媛口氣堅(jiān)決。

“亂講！”一個嘴巴甩了過來，方媛臉上火辣辣地痛，哭了起來。

聽到方媛的哭聲，她的父母慌忙走了進(jìn)來，問：“他大伯，怎麼打孩子啊？”

八爺?shù)拇髢鹤幽樕F青，眼睛瞪得凸了出來，“小孩子撒謊，亂講話。”

“我沒有！我是在和八爺說話！”從小父親就教育她說真話，她堅(jiān)持認(rèn)爲(wèi)自己沒錯。

多年以後，方媛經(jīng)過一段痛苦的成長過程，如青蟲化蝶般成熟自立後，她才明白很多事情是不能說真話的。人生在世，原本就是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競爭過程。

此時的方媛堅(jiān)信自己的聽覺，她還是個孩子，父親的寵愛令她倔強(qiáng)。

八爺?shù)拇髢鹤託饧睌牡嘏穑骸靶⊙绢^，你說什麼胡話，是不是見鬼了！我爹已經(jīng)死了！死了七天了！”

八爺?shù)男鹤右矞愡^來說：“不錯，這小孩子肯定是見鬼了。今天是第七天，父親的回魂夜。”

據(jù)說，人死後的第七夜，死者的鬼魂會沿著燭香回到家中，以了結(jié)他們生前沒有了結(jié)的心願。據(jù)村裡的古老傳說，回魂的鬼魂會以另一種生命的形式出現(xiàn)，如陰風(fēng)、飛蛾等。所以，這裡的風(fēng)俗要將死者的靈柩擺上七日，並在前面供奉瓜果飯菜等祭品。

方媛對此一無所知，依然不服：“我沒有見鬼，我是聽到八爺?shù)穆曇簦€和我說話呢。不信，打開棺材瞧瞧。”

話音剛落，屋子裡一片死寂。十幾個人擠在屋子裡，面面相覷，沒有一人發(fā)言。方媛雖然是個七歲的小女孩，但她一向是村裡的乖孩子，從不說謊。現(xiàn)在，她的態(tài)度又是如此堅(jiān)決，大家不得不信。難道，真是八爺?shù)墓砘昊貋砹耍克钟惺颤N未了的心願？或者，他來自地獄，要勾人魂魄同去幽冥？

忽然，屋裡的燈光黯了一下，屋外飄進(jìn)一陣?yán)滹L(fēng)，竟將閃爍不定的燭光吹滅了。屋子裡響起了古怪的“咯咯”聲——幾個膽小的村人牙齒在打顫。

還是方媛的父親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他拉住方媛的手，輕聲說：“孩子，我們走吧。”

兩人慢慢走出靈堂，一大一小兩個人影融入漆黑廣袤的夜色中。夜風(fēng)很冷，方媛緊緊握住父親的手，身子還在不停顫抖。

“爸爸，八爺真的和我說話了，他躲在棺材裡面和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