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見她回轉,面露欣喜,難得的沒有責備她。看到她滿臉郁色,還主動抱了抱她,輕聲安慰道:“慕兒,別再想了,那些都過去了。累了吧,嬤嬤帶你回家,好不好?”
李慕兒鼻子泛酸,過了好久才反問道:“家?嬤嬤,哪里是家?”
“對嬤嬤而言,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眿邒呶罩募绨?,淺笑回應,“慕兒呢?慕兒現在有孩子了,我們大家都在一起,就是咱們的家。”
這話無疑說中了李慕兒的心聲。
不知為何,她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母親的秀麗面容。也許是因為自己也做了母親,便總是會想起曾經與母親共度的時光。她的母親是當年京城中最富盛名的舞姬,卻從來都是清心寡欲。父親的官職是一步步往上升的,她們的府邸也是一步步往上升的。李慕兒對那些住所大抵都沒什么印象,越來越精美的裝飾與擺設,也不過是眼中閃過的幾點顏色罷了。
唯一記得的,便是母親每次到了新家,都會彎腰將雙手搭在她肩上,指著院中的玉簪花道:“慕兒,你看,這是我們的家?!?
如今,時隔幾年,李慕兒自己有了女兒,也又有了家。
她忍著淚還了嬤嬤一個笑臉,道:“沒錯。嬤嬤,咱們回家。”
兩道長長的車轍綿延向遠方,順著那個熟悉的方向輾去。李慕兒這次沒有再回頭望那高聳的宮墻,而是在心內一遍遍勾勒著女兒的眉眼,抉擇著到底該選那紙上的哪個字眼。
所有的不舍和留戀終將被希望和憧憬所代替。
回程變得又快又短。
…………………………
到得紙婆婆家門,李慕兒想主動下馬車去給嬤嬤開院門,卻被嬤嬤反手攔住。
李慕兒方覺怪異。
院內無甚動靜,只是院門卻沒有關嚴實,豁著一個大口子。
不像是特意為她們留的門。
李慕兒看到嬤嬤的手握緊了韁繩,臉上的神色也格外嚴肅起來。
星稀云淡,風聲鶴唳,月色也似乎突然變的慘淡。周圍寂靜得有點詭異,只有冷風吹的樹枝“咯吱”作響,搖搖欲墜。
兩人各自深吸了口氣,牽著手步到了門口,一左一右去推院門。
卻又皆停下了動作。
惶惶不安的氣氛無預兆地襲來,在這樣的黑暗中。李慕兒全身一陣陣冒著涼氣,頭皮發麻,哆嗦著聲音問道:“嬤嬤,你是不是也聞到了?血……血腥味……”
“沒事的,慕兒,我們別想太多了。”嬤嬤握著她的那只手加了一分力,李慕兒卻明顯感覺到手心傳來的汗意。
門還是被嬤嬤重重推了開來。
李慕兒的手驀地從門上滑落,突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氣。
院子里一片狼藉,盡是翻飛的紙屑隨風飄揚。
紙婆婆和小宇赫然躺在中央。
滿身滿臉的血。
李慕兒看到嬤嬤急急奔至她們身邊蹲跪下來,看到她將手指伸向她們唇鼻之間,看到她蹙眉搖了搖頭。
她還看到,紙婆婆的手里握著常用的那把剪子。
剪子向來用作剪紅紙,剪喜字,不知不覺已褪去了銀光染上了大紅。李慕兒常叫紙婆婆換把新的,紙婆婆卻總是說:“舊的用慣了,用不了新的,會手生。”
可是此刻她卻看到,剪子上沾了不知誰人的鮮血,真真正正染成了通體的紅,連昔日的破舊也找不著了。
找不著了。
找不著了。
死了。
悲傷還未來得及涌上心尖,李慕兒突然想到什么,從院門口直直往房門沖去。
銀耳,孩子!
她連紙婆婆和小宇的尸體都無暇再多看一眼,大聲叫道:“銀耳!銀耳!”
房門被同時沖過來的嬤嬤一腳踢開,屋內同樣亂糟糟,卻不見銀耳。
李慕兒居然松了口氣。
她往床邊走去。
沒走兩步就踩到一樣東西。
黏糊糊的打濕了她的鞋底。
是血。
李慕兒低頭。
是蓮子。朱祐樘送給她的鸚鵡。她逃出宮都帶著的鸚鵡。
她的腳下像是注了鉛,重的竟無法上前挪但凡一步。
仿佛這一步一旦跨過去,便會跌入無盡的深淵。
嬤嬤到底比她寡情與冷靜許多,猛地伸手拉了她一把,使她不再站在那灘血中。而后以更快的速度走到床沿,掀開了被子一角。
“沒有銀耳是不是?”李慕兒抱著僥幸的心理問道。
嬤嬤的手卻劇烈地顫抖起來。
李慕兒有些頭暈目眩。
她盡力鎮定心神,又肯定地問了一遍:“嬤嬤,沒有銀耳,是不是?”
嬤嬤看到她微微晃動將要上前的身形,喝止道:“別!別過來!”
李慕兒覺得胸口快要爆開。
她幾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道奔到了床頭,一把揭開了嬤嬤手中的被角。
被子在空中劃了好大的一個弧度,才又重新攤回床上。
卻沒有再蓋到床上那個小小嬰孩兒的身上。
她就這樣安靜地躺在那里,睡著了似的。
可是臉上沒有任何常有的滑稽表情,只有一片沉沉的鉛灰之氣。
李慕兒捂著嘴不敢說話,生怕吵醒了如此乖巧可愛的她。
嬤嬤卻梗咽著道:“孩子是被活活悶死的。慕兒,你別這樣。想哭就哭出來,不要憋著,孩子死了,她死了。”
仿佛海市蜃樓幻滅的感覺。
李慕兒被這樣的得而復失折磨得要死。
她抱起孩子,用并不熟練的姿勢。
她一動不動,渾身僵硬。
她道:
“孩子,娘在這里。不要害怕,娘親在?!?
她想用手撫了撫她的臉頰。
袖中的紙便在這時掉了出來,上面雋秀字體,寫著幾個備選的名兒。
李慕兒望著那張紙從眼前落下,無聲無息落到床沿,眼看就要再滑到地上。
突然理智就失了控,長嘯出聲。
只覺得渾身氣血都在上涌,直沖到胸口,一股熟悉的力量隨之而來,讓她輕而易舉就將那張紙吸回掌心,又輕而易舉地攆了個粉碎。
可是很快,一股噬心的劇痛爬滿了右半身,胸口的爆裂感愈發加劇,逼得她吐出一口鮮血,混在紙屑粉末中飛灑。
意識也開始四散凋零,落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