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節正元開始下了三天雪,宮內外的積雪還沒有化盡。
天氣有點冷,然而大內太極殿上呼呼熱氣,令人感到窒息。但更令人窒息的卻是殿中的靜。殿內殿外,向乎都摒住呼吸。
只有監察御史韋仁約側目斜睨,鼻中冷哼,一副曠世獨立的狂狷。
“陛下,韋御史分明胡說八道,血口噴人!”忽然傳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
定睛看時,不少人認出是喬知之。喬知之乃是廬陵大長公主與喬師望之子。喬師望在夏州作都督,喬知之隨公主留京。只是個散官,無職事。不過如今他擔任天下書社詩社社長,到是十分出明,不少人認的他。
若在平日他很少到宮中。只是元月十五大朝會,只要在京九品以上官員都要參拜。所以今日也在。不只今日,那日芙蓉園的“茶話會”他也在。
“臣當日也在,隋國公主與我等不過吃了幾杯茶,大家敘敘舊而矣。哪里有什么密謀,更何來什么謀反?!”喬知之高聲憤言,怒目韋仁約。
“臣等與隋國公主久不見面,不過一起拜見公主而矣。”
“我們只說了一會話,便下起雪來,當即散去,哪里來的密謀。臣等冤枉!”
……
與此同時,富嘉謨,蘇味道等幾個在長安公干,還未及回去的書社骨干,紛紛附和。
韋仁約面上盡是譏諷,仰頭冷笑:“你等皆是天下書社的骨干,乃是隋國公主、蜀王死黨,怎會承認自己有罪!”
果然意在蜀王!楊悅心中咯噔一下,已是懊惱之極。暗道一聲李愔當真是躺著也中箭,沒來由被自己帶累……
喬知之等人說的雖是實情,然而韋仁約之言卻也難以駁倒。向來無中生有,讓人辯無可辯之事,古今亦然。
眾人義憤,怒目韋仁約,心中大恨,卻也一時無奈。
“陛下當時也在,可以為我等作證!”忽然,裴炎出列,沉聲說道。
眾臣心頭一凜,目光一齊望向李治,眼神異常復雜。尤其是殿前上階的眾閣臣,無不明白其中關鍵。知道今日之事,蜀王與隋國公主是死是活不過在李治一念之間……殿中重有靜極,落針可聞。
殿內殿外空氣似乎已凝空中,連屋檐上的飛雀也感到異樣地緊張,啾啾聲突然中斷,張著機敏的眼睛小心的四下張望。
楊悅目不轉睛地盯向李治,李治一時并未說話。低頭沉吟半晌,才緩緩說道:“朕當時的確也在。此事隋國公主事先已向朕請示過,是朕準許她與眾人相聚,哪里有什么密謀!韋御史道聽途說,誹謗大臣,罰俸一個月。”
殿上空氣立時為之一松。緊張氣氛頓時消于無形。李治擺明了是在袒護楊悅。
楊悅心中石頭也終于落下地來。她自然沒有事先請示過李治,沒想到李治想得極為周到,為她脫罪脫得干干凈凈,根本不給他人再質疑的余地。知道今日之事定與李治無關,而且李治并無借機鏟除“隱患”之意,不由對李治大起好感。
李治看到楊悅投向自己的目光,隱有欣賞之意,心頭不由一喜。此中關鍵他自然再明白不過。今日之事,其旨在蜀王再明顯不過。一場“聚會”說成密謀,若追究下去,不一會兒“天下書社”、“蜀王”必然也被牽扯進來。
然而,這個韋仁約如此大膽,沒準乃是受了舅父長孫無忌的意授。
想到此,李治微微皺眉,心下暗嘆一聲長孫舅父用心良苦。只是,父皇再三叮囑自己保全諸親王,他又怎能不盡力。何況此事牽涉到楊悅,他又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只是如此一來,免不了會令長孫舅父大為光火。去看長孫無忌,見長孫無忌面無表情,團團地“婦人面”上,看不出半點喜怒之色,反而暗暗詫異。
“陛下,臣以為雖然此次不是密謀,然而‘天下書社’眾士子,只知隋國公主與蜀王,終于朝廷無益,還請陛下三思。”中書侍郎柳奭突然出列說道。
眾人剛剛松下的一口氣,不由又提了起來。殿中重又寂若無聲,表情復雜地看向柳奭。大概無不暗猜,幕后主使便是他。
平心而論,柳奭所說并不過分。如今天下書社引領天下士子。雖然楊悅與蜀王這些年早已淡出,然而各地書社無不搖尊楊悅與蜀王為“總裁”。特別是楊悅,更是被天下士子捧為神人一般。
而且如今天下士子莫不出于天下書社,若干年后,只怕朝中官員無不曾與天下書社有關。終是朝廷一大隱患。這一點朝中閣臣無不明白。也因此剛才楊悅十分擔心大家會借了韋仁約的彈劾,清除蜀王與自己。
幸虧李治自有主張,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原以為事情剛剛平息,沒想到柳奭卻不肯放過,將矛頭直接指向“天下書社”。楊悅不由大皺眉頭。
殿上一時又無聲無息起來。
唯有韋仁約重又高聲附和,慨然說道:“臣以為應立時查封天下書社!‘天下書社’以‘天下’二字命名,口氣狂妄,其志昭然若揭,早應查辦。”
群臣聽了不由倒抽冷氣,暗道這個韋仁約是吃了秤砣,要致隋國以主等人于死地。
然而楊悅聽了韋仁約之言,心頭反而一松。
至此,楊悅始終還不曾開口辯駁。只因她明白一點,李治若想要治自己與蜀王死,便是辯也無用。此時已知李治態度,便放下心來。聽了韋仁約之言,更加心頭暗笑。
當下嘿嘿冷笑,開口言道:“臣當年創辦天下書社之始,便有言在先,天下書社乃是天下人的書社,無論男女老幼皆可入社。這一點在天下書社第一本《詩刊》上寫得明明白白。這‘天下’二字不是爭奪天下的‘天下’,而是天下所有人之意。先皇曾親為‘天下書社’賜字、選址。難道先皇反不及韋御史聰慧,沒看出天下書社有這昭然若揭的異志?!”
楊悅搬出李世民護駕,可謂聰明。也是韋仁約好狂妄之言,語不驚人死不休,欲將天下書社板倒,卻正好給了楊悅反擊的把柄。
殿上諸臣聽了,立時響起一片嘖嘖聲。
天下書社的眾官員已有不少人怒目宇文節,開始斥責譏諷。
“‘天下書社’幾個字乃是先皇親手所書,如今便掛在書社門口。韋御史要不要親自去檢看一番?”
“韋御史還是少自作聰明吧。”
“韋仁約簡直是對先皇大不敬!”
……
便是柳奭聽了韋仁約之言,也不由大皺眉頭。韋仁約這一句話,立時將自己所說的內容引向荒謬,實在荒唐。
押班御史連連高呼,才壓下殿中群臣議論。
柳奭重又言道:“陛下,臣之意其實不過覺得如今天天下士子,無不出自天下書社。只怕過不了幾年,朝堂之上盡是天下書社之人。而天下書社乃是隋國公主與蜀王所創,只怕有朋黨之嫌……”
柳奭所言還算委婉,只稱“朋黨”,而非“謀逆”,卻將意思表達的淋漓盡致,不可謂不高明。
“陛下,臣以為不然。天下書社不過是提供了一個大家閑下來時,一起研討學文之地,吟詩繪畫,怎是朋黨?如此說來天下士子大多出于州學、縣學、或者國子學。還有弘文館、崇文館。同窗之間豈不是早已成了朋黨?!臣以為正因為天下士子皆入書社,才更加不會產生朋黨。試想人心各異,怎么可能天下所有人變成一個黨?‘群而不黨’向來是天下書社的主張。”
楊悅不給柳奭反駁機會,一口氣接著說道,“至于大家擔心天下士子只知臣與蜀王之事,大家也盡可放心。這些年臣隱于市間,對天下書社之事早已不聞不問。蜀王自被先皇貶到軍中,也是從未摻與過天下書社之事。天下書社實則與臣及蜀王早已沒有半點關聯。還請陛下明鑒。”
楊悅所言合情合理,最后一段更是事實。知道不將眾臣心中擔心的實質問題,拿出來分說,難以消除李治疑慮,因而干脆擺到明面上來談。
果然,李治聽了點了點頭道:“公主所言皆是事實。眾臣還有什么異議?”
“然而,據臣所知,天下書社之所以有今日之規模,卻與天下書局分不開。在各地,天下書局不僅為書社提供房址,連平日各種花費都出自書局。而書局雖然名義上是一個叫傅漸的道士管理,實則乃是隋國公主與蜀王所有。又怎能說天下書社與他二人無半點關聯?”柳奭又道。
此話到也沒錯。這些年,天下書社的經費的確都由天下書局所出。天下書社或者可以說楊悅與蜀王早已不聞不問。然而天下書局卻是楊悅與蜀王各占一半。雖然這些年傅漸也成了股東,但楊悅與蜀王依然各占百分之四十,占了大頭。
楊悅冷笑一聲,道:“以柳侍郎之說,天下書局免費為書社提供贊助反而錯了?天下書局與其它書局沒有兩樣,不過是做生意而矣。雖然為天下書社出資贊助,卻并未干涉過書社半點內容。更未支配過書社半次活動。柳侍郎如若不信,大可到各地的天下書社問上一問。請問這等白給人錢花都成了另有企圖,本公主到想問一問是何道理?”
“正是白給錢,只怕才是真正另有企圖!”柳奭話已至此,只好硬著頭皮分辯,也是大聲冷笑。
“如此說來大家到寺中布施,災年有人向災民施粥,都是另有企圖?”楊悅向來辯才著稱,自然不會示弱,“天下書局雖然做的是生意。然而天下書社的刊印都有天下書局承辦。拿出一部分利潤,回贈書社,同時資助天下寒士又有什么不對?何況天下書社對天下士子的資助并非白送。不過是對眾士子發表的文章與詩作、畫作付些潤筆之資而矣。難道這也叫另有企圖?”
“臣家境貧寒,這些年若非寫些詩詞在《天下詩刊》發表,早已輟學。”
“臣也有賴于曾在《天下新聞》做‘記者’,才得以豐衣足食。”
“臣以為即能寫詩又能潤筆,實則是一舉兩得。”
“臣等仰慕隋國公主,只因公主詩詞傳于天下,冠于士林。公主卻不見得知道微臣,又怎會有朋黨之說?”
……
楊悅話聲一落,殿內殿外立時響起一片。連五品以上官員中也有不少人在《天下詩刊》發表過詩作,出言聲援。
柳奭一時無言以對,面上不由大起悻悻之色。
“長安公子辯才果然明不虛傳。”長孫無忌突然哈哈大笑,拍手說道。
李治也不由點頭大笑,看向楊悅,眼中旖旎。
楊悅當年因與柴令武于弘福寺一戰成名,又與玄奘法師辯論,一時傳為佳話,得了個“長安公子”名號。
此時被長孫無忌拿來打圓場,又見李治喜笑顏開,殿上群臣不由皆莞爾,一時間殿內殿外笑聲大作。
笑罷,李治言道:“朕相信隋國公主,也相信蜀王。天下書社乃是先皇準予開辦,眾卿不必多疑。以后再不準拿此妄加議論。”
殿上群臣三呼“陛下英明”。一場劍拔怒張的朝會,終于解散。
眾臣依次退出太極殿。柳奭隨著人流,悻悻而出。遠遠看到長孫無忌正要穿過承天門,忙緊趕幾步,追上去低聲說道:“太尉到底是何用意?為何剛才在殿上不出一聲,何不趁此機會……”
不待他說完,卻已被長孫無忌打斷,搖頭道:“此事牽扯到隋國公主,定然不成。陛下頭一個便不會答應。”
柳奭神情一滯,不由停下腳來。怔怔地望著長孫無忌走遠,兀自呆愣當場,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