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廣公主府中斗雞園。
池水亭臺,假山綠樹,掩映其中的紅磚綠瓦,不時傳來幾聲雞鳴。近水的一棵老槐樹下,坐著三個人。
楊悅看著楊豫之,雙眉微蹙。
楊豫之因為“癡呆”,圣上恩旨,“保外就醫”。
已經請了藥圣孫思邈來看,卻沒有更好的辦法。正如楊悅所想,藥圣也認為楊豫之是受了巨大的刺激,一時“痰迷昏殼”。如果想醒過來,只能看他的造化。或者很快能醒來,也或者一輩子便成了這樣。
小柔一面給楊豫之喂飯,一面默默垂淚。這個自小與楊豫之朝夕相處的小丫頭,大概不知道已經哭過多少遍,雙眼腫成桃子一般。
楊豫之沒有一點意識,只是機械地張嘴、閉嘴,甚至連咀嚼都沒有。小柔喂到他嘴里一口,他咽一口。目光呆癡,眼中沒一點光亮。
“到底發生了什么?”楊悅嘆一口氣。愛之越深傷之越重,唯有情最是傷人……
突然想起范進中舉后喜極而瘋,似乎也是“痰迷心竅”,不知道跟楊豫之的情況是否相似。范進最后被當屠夫的老丈人嚇醒了。不知道那只是個單純的文學作品還是有根有據。
“不知道如果豫之被刺激一下是否也能醒過來……”楊悅默默地想。
一道旋風進來,尉遲洪道跟從前沒有太多變化,一路風風火火,一副十分興奮的樣子。
“大哥,大理寺的審判已經下來了,‘流二千里,可贖。’”
“可贖?多少錢可贖?”楊悅見楊豫之的官司終于落定,心中也落下一塊石頭。
兩條人命,只要不是死刑,她就可以接受。更何況只是“流兩千里”,而且不用真去,可以用錢“贖”。
“銅三百斤。”
“三百斤?”楊悅知道這個“銅”指的是銅錢,但是對“三百斤”卻沒有概念,不由睜大眼睛問道,“那是多少?”
“大哥怎么連這個都不知道。”尉遲洪道嘿嘿一笑,對于楊悅有時候像是通曉一切,有時候連最基本的常識都一竅不通,十分費解,耐心地解釋道,“一枚通寶重二銖,十錢為一兩,千錢六斤四兩,三百斤也就是四萬六千多錢。”(唐代一斤是十六兩)
“四萬六千錢?這么便宜?”楊悅有點吃驚。殺一個人原來如此便宜
楊悅欣慰之下,卻又添了一絲沉重。心中隱隱有點同情起那個郭孝慎來。
“四萬六千錢還叫便宜?”尉遲洪道笑著搖了搖頭,“對于大哥來說的確是個小數目,但對于一般人來說已經是個天價。”
“嗯,無論如何都是好事兒。”楊悅壓下心頭的一絲不快,打起精神來點頭說道。豫之能逃過一劫,怎么說都是值得慶祝的事。
事實上貞觀年間對人的生命十分看重。除十惡不赦之罪外,很少有人被判處死刑。“流刑”已是十分嚴厲的懲罰。楊豫之這個判罰按唐律已是十分公正了。只不過在楊悅看來,致死兩命,卻只值三百斤銅,實在是有點荒唐。
她一面極希望楊豫之沒事兒,一面又對“八議”憤憤不平,認為不過是貴族的特權,有失法律的公正。心下十分的矛盾。
楊悅暗暗嘆一口氣,盡管自己大談“人人平等”,結果到了自己的兄弟面前,內心卻又開始二元化。
堅持正義與人情之間本身便是矛盾。難怪唐律中,只要不是十惡之罪,親友之間不準相互告發。要維護人與人之間的道義親情。這個對于現代人看來簡直可笑的律條,楊悅此時看來,卻感到充滿溫情,而且又十分的符合自己的需要。
更何況楊豫之不過是“誤殺”了郭孝慎,原本便應該酌情減罪;或者應該說是武照殺了郭孝慎,楊豫之根本不應該被判罪;再看著楊豫之癡呆的樣子,他何嘗不也是受害者……楊悅在心中為楊豫之找出許多理由,來說服自己楊豫之其實沒有罪,被判現在這個結果已經是十分嚴重了,心情才漸漸地輕松起來。
“小柔去拿些酒來,我們干一杯慶祝一下。”楊悅吩咐一聲,這個小柔是個極溫柔體貼的性子,楊悅這些天每日都來看楊豫之,與她已混得十分相熟。
小柔這些天常見到尉遲洪道叫楊悅“大哥”,心中微微驚詫,“原來我家公子平日口中的‘大哥’是個女子。”她知道楊豫之平日對這個大哥最是親近,因而對楊悅也十分的敬重。并不多問,自去東廚拿些酒菜過來。
看著小柔,楊悅不知怎么便想起武照。武照溫柔賢淑,與這個小柔到有些相似。只是身份不同而矣,難怪楊豫之對自己這個小婢親如姊妹一般。上次聽了楊悅的人人平等理論,要“解放”小柔出府,還是楊悅勸說,才又打消了念頭。
抬頭又去看楊豫之。這個自來渾渾噩噩,斗雞架狗處玩耍逍遙的兄弟,如今卻變成這個模樣。楊悅心中一痛,暗暗發誓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將楊豫之喚醒過來。
“大哥,這個法子似是不大管用。”尉遲洪道不知道楊悅心中所想,舉杯向楊豫之一笑,可惜見他沒有反應,落漠地說道,“咱們在斗雞園待了好幾天,豫之怎么還不見起色。”
楊悅默然無語,楊豫之平生喜好兩件事兒,一是武照,二是斗雞。楊悅將楊豫之拉到斗雞園中,正是想讓楊豫之聽到雞叫,能蘇醒過來,結果這些天,楊豫之沒有一點動靜。心中也有些失望。
然而,楊豫之喜歡斗雞,究其因還是因為喜歡武照。楊悅向四下看了看,眼光落在身邊的老槐樹上。想起楊豫之的那幅畫。正是在這兒,楊豫之見到一只雞阻住了驚馬,救下武照,從此才會喜愛上斗雞……
“情境再現?”電光一閃,楊悅突然想到,或許將當日的一幕再現一遍能喚醒楊豫之。
楊悅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尉遲洪道聽了,連連點頭叫好。
只是這個“武照”要保持不動,等馬兒來撞,卻是有些危險。
楊悅也顧不上這些,笑著向尉遲洪道說道:“大哥的性命可交到你手中了。”
“放一百個心。”尉遲洪道大笑著說道,“馬兒敢傷大哥,我一掌劈了它。”
楊悅對尉遲洪道的本事到也十分的放心。
不再猶豫,二人說做便做。
……
斗雞園中池水邊上的老槐樹下面,有三個人,蹲在地上正在“玩耍”。其中兩個是男子,一個是女子。
跟楊豫之書房里掛的畫一模一樣。
只是正蹲在地上“玩耍”的三個人不是童子。而是三個少年男女。左面一個是楊豫之,右面一個是尉遲洪道,中間一個卻不是楊悅而是小柔。因小柔聽了二人的計劃,說什么也要自己來演武照。楊悅勸不住只好由她。
突然,一匹白馬從園外沖進來,似是驚馬一般,沖向三人。
按照計劃,尉遲洪道忙躲向一旁。只有小柔呆立當場不動。
此時,楊豫之本應躲開,然而他卻沒有一點反應,蹲在原地發呆。
“看來第一點刺激宣告失敗,”楊悅見楊豫之對驚馬沒有一點反應,暗嘆一口氣。
“嘎嘎”,一只斗雞突然被拋了過去,正中馬頭……
楊豫之仍然一動不動,眼中沒有一點光,看不到馬,也沒有看到斗雞,只呆呆出神。
按照楊悅的計劃,馬兒沖向小柔,楊豫之如果有反應,看到之后定然會撲上去救小柔。假如楊豫之沒有反應,另一旁的尉遲洪道也會及時沖上去把小柔救下來。
貌似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然而,令眾人意想不到的是,馬兒被斗雞一嚇,竟然蹽起了蹶子。向左一偏,原本奔向小柔,反而轉了方向,奔向楊豫之,雙腳騰空落了下去……
楊豫之呆若木瓜,蹲在地上一動不動,根本不知道危險。
眼看馬兒便要踏上他。眾人不由大駭,齊聲驚叫
尉遲洪道閃到一旁,正集精匯神注意著及時去搶小柔。距離楊豫之較遠,而且中間又隔著小柔,想出手救楊豫之卻夠不到。
馬兒踏下去,楊豫之非死也傷……
眾人驚呼聲中,楊悅不急細想沖了上去,尉遲洪道也是爆喝一聲,撲了過去,然而二人終是距離太遠,遠水救不了近火。
正在慌急間,見一道身影,瘋了一般撲了上去,將楊豫之護在身下。原來是小柔。
隨著小柔的身影伴著眾人的齊聲大叫,馬兒也吃了一嚇,猛的向左面躥出,跳過二人,只一只后蹄虛踏在小柔的肩頭,到是沒有著重力。
眾人“吁”的一聲,放下心來。
小柔顧不上吃痛,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然抱著楊豫之向一邊滾了出去。許久才戰戰兢兢地戰起身來,驚魂未定,沒想到向后一腳踏空,又落到了池水中。引得眾人大笑。
“不要”突然一聲大喊,楊豫之從地上跳起來,撲向水中。
眾人剛落下的心,又是大驚,楊悅卻是大喜。沒想到一場驚魂之下,楊豫之竟然真的醒了過來,到也值得。
……
“豈有此理”眾人正在又驚又喜之時,卻見長廣公主一路怒氣沖沖地沖進斗雞園。
“什么狗P報紙,”長廣公主沒有注意到楊豫之神色變化,一路罵道,“什么狗P書詩……”
“公主。”跟在長廣公主身后一同進來的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楊師道,見長廣公主氣怒之下,不顧斯文,楊師道輕咳一聲。
另外一個人,楊悅卻不認識。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半老頭,身著紫衣,看樣子是個朝官。大約與楊師道熟識。聽了長廣公主的罵聲,只笑嘻嘻的并不說話。
“罵它又怎樣還有那個長安公子,平日跟咱們豫之稱兄道弟,如今卻來落井下石。算什么朋友……”長廣公主越罵越怒,一路連“長安公子”也開始罵了起來。
楊悅不由大是尷尬,好在面上一直戴了面紗,眾人看不到。這幾日她一直女裝,很少有人知道她是長安公子。
楊師道也只知道她是楊貴妃的弟子,見她關心楊豫之雖然納悶,卻也不知底細。
見長廣公主罵楊悅。尉遲洪道不由微怒:“我大哥怎么得罪了你?”
“怎么得罪?”長廣公主一摔手中拿的一份《天下新聞》,怒道,“豫之的案子本來已經落定,等刑部審核之后,出錢贖回便是。偏‘天下書詩’那幫混賬東西,說什么‘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八議’是貴族特權應該廢除……如今圣上看了,不知那根筋有問題,竟然讓大理卿重審”
楊師道見長廣公主連圣上也不敬起來,無奈的看了一眼身旁的朝官司,忙止至到:“休要胡說。”
那朝官卻笑嘻嘻地只是笑,并不說話,似是對長廣公主的話并未放在心上。
“重審?”楊悅心下一驚,不由暗暗皺眉。
《天下新聞》的報道,楊悅沒想到會如此大膽。雖然她一向主張“人人平等”,但也知道這個平等不是一時便能兌現的,總要一步步來。哪想到會有人如此沉不住氣,直接在報紙上寫出來。
從長廣公主手中拿過報紙,楊悅細看,見是一個署名叫做“孟非子”的寫了一篇《論‘八議’》的文章。觀其內容大都是楊悅平日與大家探討的言論,只是語調要比楊悅平日所說激烈十分
這個“孟非子”是文刊編輯部一個叫做孟利貞的“記者”門館的學生。平日言論便有些偏極大膽。最崇拜“韓非子”,因而在報紙上的筆名叫做“孟非子”。
楊悅讓蘇味道報道此事兒時,盡量將各家言論都報道出來,以“見仁見智”。她自己也寫了一篇《‘發乎情’何錯之有》的文章,為楊豫之正名。萬萬沒想到這個孟非子會寫這樣一篇文章。
楊悅這些天只顧著怎樣喚醒楊豫之,卻不知道那篇“八議”在報紙上所發的地方雖不起眼兒,論調卻如投了一顆炸彈,頓時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朝中眾臣大多為高官顯貴,“八議”正是維護他們的利益,自然對此表示反對。不只朝臣,連民間也讓人意外的認為“八議”沒什么不對。最大的爭論還是來自士林與低層官員。這些人大分數人認為“八議”沒錯,一部分認為“八議”中有些不應該有,比如議貴、議親,而“議功、議能、議賢”卻沒什么不對,只有一小部分人堅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后來眾人爭來爭去,皆窩了一肚子火。最后將焦點引向了楊豫之。
楊豫之的判決一下來,又投了一個大炸彈。一齊認為楊豫之致死兩命,只判個“流二千里,可贖。”太便宜了他。便是認為“八議”沒錯的人,也對這個判決也表示“太輕”。
結果朝野上下一片呼聲,要求對楊豫之“重刑嚴懲”。
因而楊豫之的判決,刑部又退回了大理寺,讓其重審。
那個跟楊師道一道來的朝官,正是大理寺卿孫伏伽。
因為大家一致認為楊豫之不被關在牢中,而是住在家中,如此逍遙,簡直是“士不可忍庶也不可忍”。因而圣上派大理寺到長廣公府中去察看楊豫之的病情到底如何。孫伏伽不敢待慢,親自到府中來看。
偏偏這個時候楊豫之被楊悅等人給折騰地醒了過來,楊悅心中更加叫苦。
“現在的結果對于楊豫之已是再好不過,如果重審定然會加重量刑。”楊悅剛才還有些為郭孝慎不平,此時卻早已拋到腦后,心內大急,“只怕豫之此去兇多吉少,會被李世民拿來平民憤,而判個死刑也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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