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剛離開京城碼頭,即有一艘規模不遜色蘇家的商船尾隨。一直跟到洛陽。那日,蘇立聽從無色建議,將船停留了洛陽一日。
嫣然身體略有些好轉,下了船精神更好。拉著我和無色,在洛陽閒逛。大概是很久沒接觸地面,笑臉一直掛著,腳下不停,拉著我二人,一直走到正午,才覺出餓來。
無色取笑她小孩子心性,不知疲倦,拖累得他腳也酸了。嫣然做個鬼臉,兩人嬉鬧成一片。渾然不查身後遠遠地墜著一個人,跟了我們三個整整兩個時辰。
正在暗忖此人來歷,要不要抓起來一探究竟?嫣然已經一把拉住我,拖上一家名爲摘星地酒家。一邊走,一邊抱怨我走神,要先罰三杯。
等大夥坐定,我聽到那名跟蹤者,腳步沉著,竟尾隨我們,上了酒樓。
此人年約四旬,劍眉星目,樣貌俊朗。一身白色儒服,氣質瀟灑,惟兩鬢斑駁,眉宇間鬱積淡淡哀愁。待他踱至臨桌坐下,我仍不敢妄斷,此人本意善惡與否。只看懂一件事,這名中年男子,功力與我相比,毫不遜色。且,那張臉孔,似曾相識。仿若午夜夢迴中,糾纏已久。
幸而,直到我們吃罷付迄,他也沒有做什麼。只是看著我,眼神中悲喜交集,喜惡難辨。
晚上,蘇立包下客棧所有二層上房,爲我們留個清淨居所。
我躺在牀上,日間諸事縈繞心間,揮之不去,難以安眠。覺月色尚好,披件衣裳,下樓坐於天井池塘邊石凳,賞月靜心。
遠遠地,不知哪裡傳來幾聲兒啼,驚了一夜的安寧。月色朦朧,映照水中,遙不可及。
幽幽的,一聲嘆息,由遠及近。轉身,正是白日間躡在身後之人。此時,他已換了一身白綢便服,右手挽一枝絹梅,製作精良,完若新生。
“你,究竟想怎樣?若我所料不錯,兄臺在我三人身後,跟了整整一日,不是麼?”我站起,直面他。
“不過,是想將這梅花,送與你。”他輕輕笑起,眼角有細微的紋路。我一瞬間竟有些失神,眼前晃過些混亂的畫面。
我接過梅花,細細打量,心中疑惑。他說“你”,難道,我與他,真的是舊識?
“你。。。。。。”“伊蘇,你怎麼在這裡?”無色突然現身,打斷我的問句。男子見有人來擾,靜靜退開。
“無色,你怎麼在這裡?”我不知爲何,心中竟有些失望,反問無色的語氣中,也加了幾分責備。但,看他面色蒼白,白淨面孔上細小汗珠隱約閃爍,知他爲我擔心,心中不是沒有歡喜。
無色一言不發,拉住我手臂,轉身回房。不知道爲何,手下勁力十足,我的手腕,隱隱作痛,卻不敢多言。
那晚,無色一直沉默,只是將我帶回客房,關門離去。
直到第二日,船從碼頭出發,也不見無色來向我解釋。我自是不敢問他緣由。只知道,認識半年有餘,他第一次對我生氣。我一直以爲,無色性情溫婉,是一潭靜水,沒想到,竟也會波濤洶涌。心生忐忑。
很久很久以後,無色才終於對我說,伊蘇,我知道我當時不改大動肝火,你不曾做錯什麼??墒?,我怕,怕你會離開我,再不回來。
六月初的揚州,垂柳青青,陽光明媚,一切都是那麼的清新美好。就連那些連綿不定的細雨,在第一次以這種方式下江南的我來看,都是如此美好。
我們一行數人,在嫣然所謂苦不堪言的半月有餘水上行船之後,安全抵達揚州。
那艘一直尾隨我們的巨型商船,也緊隨我們之後,在揚州靠岸。
一下船,蘇家的轎子已恭候良久。我們三人相扶上轎。蘇立立刻令轎伕起行。透過轎窗的流蘇,我發現那名中年男子,果然是從尾隨我們的巨型商船下船。身後,立有一華服青年,手執一把摺扇,態度倨傲,似豪門貴胄。
中年男子目光如炬,竟發現我在轎中打量他,衝我的方向,微微一笑。笑容溫暖,令我驚訝的是,似乎還漫浸著一絲寵溺。
我放下轎窗簾布。身體隨著轎伕的腳步擺動。心中困惑,找不到出路,腦海中蒼茫一片。
到揚州第二日,蘇巨海攜嫣然遊西湖。我跟在嫣然身邊。聽耳邊嫣然妙語如珠,嬌笑連連。無色就在我左近,眼神飄忽遊離,未在我身上停留半刻。
午間,衆人在畫舫宴樂。蘇巨海告訴我們,將有一名貴客造訪,央嫣然和我使出渾身解數,爲他掙臉。嫣然一口應允。
沒想到,走進來的所謂貴客,竟是那名與送我梅花的中年男子同船而來的華服青年。當他們兩人進入船艙時,我確實受了一驚。而那名中年男子,原來便是蘇巨海的堂兄蘇靡。他這次是特意陪同華服青年下江南遊玩。我心中暗歎,明白自己所料不錯,這青年果然來頭不小。剛想回頭問無色是否知道是哪家公子,看到他故意躲避我的眼神,也只好作罷。
蘇巨海爲嫣然介紹,讓我們稱他們蘇靡蘇老爺和朱三公子。
嫣然向他們道聲萬福,盈盈拜倒。蘇巨海又介紹我,只說是與嫣然齊名的伊蘇姑娘。蘇靡一臉驚訝,眼神直直打在我的臉上,似要穿透我的面我的心。而那名朱公子,兩眼放光,在我和嫣然身上上下打量,眼光肆無忌憚。我冷眼看著他,不由開始爲嫣然擔心,不好的預感乍現心頭。
果然,在我和嫣然的歌舞完畢之後,朱公子立即開口,令我們二人當晚陪她一夜,各賞千金。我看到嫣然的臉,白的如我捏在袖中的絹帕。心中一急,不顧一切只想站起來爭個明白。
無色的聲音卻先我一步朗朗響起。
“臣姬無色斗膽,請皇上見諒。臣與伊蘇姑娘,私下早已定下終身。不敢欺瞞皇上。望皇上明察,予臣一個薄面。”一言已畢,我和嫣然更是惶恐不安。心下明白,今次這一難,怕是難以躲過。原來,原來他,竟是當今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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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無色,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當衆揭穿朕的身份,難道是已經生無所戀,甘願與自己的父母永訣麼?”朱公子果然盛怒。
無色鐵了心,跪在那裡紋絲不動。
“臣自知此罪難饒。但臣對伊蘇姑娘的情意,日月昭昭,可對明月。望聖上海涵,體諒臣下?!币环姘淄鲁觯\皆動容?;噬夏樕系呐?,卻也再無法遮掩。
我無法再忍耐。直直站起。
“朱公子若是君子,當明白嫣然居雖是聲樂之所,但也僅僅只是個小小的樂坊。我與姐姐,都是賣藝不買身,此事終身不改。若公子愛惜我二人才華,可去嫣然居常坐,我們姐妹二人定不拂君美意,至誠相待。若公子無良,定要苦苦相逼。伊蘇無奈,只能以西湖釅釅碧水,洗我清白。只望公子賢良,使姬無色姬公子和我姐姐季嫣然安然如昔,民女也可死而瞑目。若能投胎轉世,下世應可報公子知音情意。”“住口!”一聲怒斥如晴天霹靂,震得船上所有人耳際轟然,久久不得寧靜。
茫然中,蘇靡已經站起,走至我身邊,大掌一揮,一個響亮的耳光打的我暈頭轉向,幾欲倒地。嫣然急忙上前扶住我。
一船衆人,一個個都如我一般,表情茫然,不知發生何事。
蘇靡怒視我,雙目噴火。
蘇巨海看情況不妙,忍不住上前?!疤眯帧薄澳媾垢胰绱瞬恍?。父母尚在,未得應允,談何生離死別。真不知蘇家祖上是造何冤孽,竟養出逆這樣的子孫?”一句話剛說完,便是全船轟動。聲浪四起。喧囂的聲音,絲毫不亞於不知何時在西湖中掀起的洶涌波濤。天昏地暗,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