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入江湖,一直以男裝打扮。默娘令我發下毒誓,若非她允許,不可讓任何人看到我的臉,不然,我就只有兩個選擇,殺人,或者自殺。所以,除了默娘沒有人知道我是女子。偶爾有人看到我的臉,下一秒他已身首異處。
默娘說,我要殺人,不停的殺人,等我成為天下第一的殺手,我就能知道自己是誰,我父母是誰,為何默娘要我殺人。
有時候,我恍然覺得自己可笑至極,一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人,卻能輕易決斷別人的生命。我為了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謎而殺人,明白身世之后,才知道為什么殺人。兜來轉去,不過還是兩個字——殺人。
當我把蘇百福的頭放到默娘面前,默娘依然是一在張毫無表情的臉。那冷淡澆熄了我的所有自得意滿。
我正轉身離去,默娘卻幽幽嘆了口氣。一瞬間,似乎浸透所有疲憊,與蒼老。
“你終于做到了。”她緊緊盯住我的眼睛,看了很久,緩緩地一字字吐出。每個字都像砸在我心上又大又冷的冰粒,寒徹心骨。
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了蘇百福的臉,他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我,似笑非笑,眼神凄涼。
那一刻,我終于隱約發現,默娘有事瞞我。而且,她從沒想過將這些事告訴我。就像她派我去殺蘇百福,卻要求我,不許碰蘇百福之子蘇靡一根毫毛。對她來說,我也許和殺人工具沒有兩樣。我開始恨她,一個孤零零的少女對撫養她的另一個孤零零的人的恨意,隱郁而深刻。但,我們都是只有一個人,為什么她還給我機會恨她?為什么?
那一年,我18歲。
那一年的京城,到處傳著千金客怎么樣神乎其神的殺了京城第一首富。傳說蘇家由長子蘇靡繼承家業,依舊是鐘鳴鼎食之家。
那年,京城的所有梅花都在一夜間綻放,香氣彌漫,醉倒了不少的文人雅客。聽說京城的梅花開的很好,默娘表面上一幅無動于衷的樣子。可是,我看到,每晚,她都悄悄坐在窗前,遙望西北方。那邊,正是京城的方向。
三個月后,默娘很快給了我第二個任務。卻破天荒地不是殺人,只是跳一曲舞。她要我穿上女子的衣服,為蘇府太夫人即蘇百福的生母,跳一曲祝壽。
一個過八十壽辰的剛失去愛子的老太太,將會看到她的殺子仇人堂而皇之的出現,且尚是以祝壽為名。何其荒謬可笑。我在心中不屑的冷笑,默娘大概已發現我對她的恨,急于把我處理掉。何況,這次,她頭一次要我露出真面目。她大概已經忘了,她要我發的毒誓。不然,就是她以為我已忘記。
那日,蘇府熱鬧非常,富麗堂皇,高朋滿座,渾然沒有半分喪主的凄涼。所有人都知道蘇靡是想利用這氣氛洗去老太太喪子的哀慟,紛紛上門套交情,討好蘇家。因此即使這祝壽會開在遠離京城的石城,也有很多馬車風塵仆仆趕來,門外的馬車,直排到菜市口去。
我和雇來的樂師一起來到蘇家門前,剛遞上拜帖,即就被邀入。默娘確實打點好了一切,但我也不是那么易與。我的所有殺人技巧都是她教的,她也算努力,傾其所有,因此。她的所有殺人技巧我也全是熟悉。若真的相互纏殺,勝負難料。
我透過面紗,仔細觀察蘇府構建,為自己的逃逸尋好退路。一手始終不離腰間半寸,隨時都準備抽出我暗中配戴的紫云軟劍。
蘇府大廳,正中鋪著金紅的蜀錦。大幅的金線牡丹圖,艷麗的像蘇百福頸間汩汩流淌的鮮血。
赤足站在那些冰涼的金線上,雪白的玉足已為我吸引了大廳內所有人的視線。有那么一瞬間,我止不住顫抖。大廳正中用金線繡成的錦繡百壽圖那里,我竟看到了蘇百福的那雙眼。那個死后凝固在臉上的眼神中,滿滿的,只有震驚,沒有恨。
一聲嘆息不知從大廳的哪個角落傳來,和默娘的那聲嘆息一模一樣。我站在那里,渾身上下都開始發抖,身上的首飾隨著這抖,相互攻擊,叮叮當當一陣亂響。
蘇靡,那個坐在主位的英俊男子,竟對我微微一笑,鼓勵的對我微微點頭。我直直看住他的笑臉,似乎熟悉至極的容顏。不待我細想,樂曲已經奏響。我收起雜念,旋身起舞。
足尖翩然在絲緞上滑動,旋轉,兩臂輕盈舞動,臂色如玉,耀眼明媚,如最靈巧的蝴蝶。如柳細腰婷婷,舞姿曼妙如仙。臉上紅紗隨之舞動,不時露出紅艷如血雙唇,兩潭幽眸流水般顧盼生姿,在座皆驚。眼角一瞥之下,看到高堂上那包裹在層層錦緞之中的銀發老婦臉色蒼白,死死盯住我的面紗。
還有蘇靡,那新的蘇家之主,也變了顏色。臉上溫和漸漸褪盡,只是盯住我的臉,移不開視線。我滿腹狐疑,猶豫這舞是否還應跳下去。
但漸進的曲子不容許我停滯。直到最后,我以一個嫵媚的姿勢停下舞姿,面孔正對蘇家主席。在一片轟天掌聲中以右手揭下面紗,拋向空中,微笑躬身致福。這一切,本是默娘設計好的。
可是,為什么所有蘇家人都僵住。一幅見了鬼的表情。
老壽星伸出鑲金戴玉的枯瘦手指,戟指向我:“你……你……你……”話語梗在喉間,半刻不到,竟兩眼翻白,像個布袋般倒地。蘇家一片立時慌亂。蘇靡沒有回頭看那老人一眼,表情復雜,一步步,走近我。
我一步步后退手按在腰間,不知該不該拔劍。
默娘早就囑咐我,無論如何,不可傷他一毫一絲。
“你究竟是誰?”蘇靡沉聲質問,眼暴精光,看來內力渾厚,遠在我之上。若真對上手,怕只能出奇制勝。
“你還不配知道。”一聲厲叱從我身后傳來。驚詫中,一柄利劍已經從身后刺出,寒光避人,直取蘇靡人頭。
我早已聽出那是默娘的聲音。心念一轉,手中紫云已現,妙手直擊蘇靡面目。默娘卻是聲東擊西,劍芒一轉,流虹般襲向蘇靡身側移中年貴婦。我記得,那美婦應是蘇靡發妻。蘇靡大駭,欲回身救援,我手中的紫芒已暴長,劍網密密纏住他。
“救……”那女子一個字剛吐盡,已經看見默娘的劍透胸而入。默娘不屑的踢開她的身體,鮮血噴涌飛濺。
“秀……”蘇靡慘嘶,手下在不留情招招用盡全力,卻始終留有空隙。我的腦中疑云從生,手下卻不敢停滯。劍招招招致命,借機重掌上風。
默娘一擊得手,打個唿哨,擲出一枚迷煙彈。退到我身后,一手扯住我腰間系帶,另一手飛劍擲向蘇靡,我趁機和她一起借煙遁逃。
那一日,蘇家太夫人和主母都遭人刺殺。京城里人人都說蘇家為富不仁,當有此難。
蘇靡竟力排眾議,下令對此事不再追究。于是京城中謠言四起,蘇家上下反對聲疊迭。波濤暗涌。
默娘帶我回去,一句話也沒有說。小屋外,梅樹崎嶇蜿蜒,妖嬈可愛。
可是,我需要一個解釋。我做了18年的人,始終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殺人,為什么非要做天下第一的殺手,卻已經滿手血腥,心一日比一日冰冷。紫云軟劍殺氣越來越重,握著它,我可以看見自己被漫天的冤魂覆蓋,沉重的無法呼吸。
所以,我需要一個解釋,一個理由。
默娘始終不肯給我,一個理由。她只說,讓我做天下第一的殺手,只有我成功的那一天,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所以,我的劍更加神出鬼沒,也沾染了更多殺孽。
每個月朗風清的夜晚,我都能聽見枕邊的紫云在歌唱,那歌聲直沖云霄,凄涼哀怨。我知道,那是亡靈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