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目睽睽之中,蘇靡已經轉過身,對著朱公子拜倒。
“聖上明察。伊蘇確是蘇靡長女。因其母與吾生隙,離家已有一年。草民尋訪至今,方得其蹤。請聖上懲草民教女不嚴之過。看在草民面上,饒恕小女。蘇靡自會綁她回家,以家法處置。”
一番話說將下來,莫說旁人,便是我自己,都是不敢相信。
蘇巨海此時卻是最先反應過來,插言道:“原來如此。堂兄一直託我尋訪賢侄女消息,不敢鬆懈。想不到,想不到,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早就聽聞侄女閨名惜梅,天姿國色,才貌雙全。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草民蘇巨海懇請聖上,體恤堂兄一家一年前屢遭大禍,只餘此女一名血親。看在草民面上,予她們一條生路。”
“你胡說,哪有隨便亂認女兒的道理?”我見蘇家兩兄弟情真意切,心中已信了小半。畢竟,我實是不知自己來歷。於蘇靡,也卻是有一份難以忽視的親暱感。但,我與嫣然情同姐妹,怎能獨善其身?
“女兒,你。。。。。。”蘇靡迴轉身看我,目光焦灼。“我知道你還在生爹爹的氣,不肯相認。但血肉親情,豈可一言泯滅。若你強要分辨,我也只好拿出一樣證據。請皇上作主。你娘一生至愛梅花,生下你時,就在你左肩上,刺下一朵梅花,作爲標記。若你抵死不認。爹爹只有請皇上明示,當場驗證。”
我呆住了。原本我就知道這朵梅花的事。柳大哥也說也許可以憑這印記,尋訪我的親人。現在,他既然連這件事都知道,那蘇靡剛纔所言,定是實情。但是,那皇帝就算看在蘇家的分上,放過我,嫣然也難逃他掌心。我究竟,應該怎麼做纔好。難道真的可以抵死不認?
“是的,妹妹背上確有這麼一朵梅花。”嫣然已經替我做了決定,聲音顫抖,細如蚊蠅。
我此時終於辯無可辯,只剩下與父相認,迴歸本家。嫣然的手,隱在長長的衣袖中,握住我上臂。眼睛直直的打在我臉上,眼神空洞,紅色的蔻丹緊緊掐進我的肉裡。我忍住痛,屏住呼吸,打量這位一直待我如親生姐妹的女子。一點點的恨,清清楚楚寫在她的臉上。
無色的聲音又在背後響起。他說,伊蘇姑娘來到嫣然居時,已經失憶,不是故意欺瞞。。。。。。
我睜著雙目,一切都在眼前恍惚。忽而朱公子憤而離席,忽而嫣然被兩名黑衣男子拉了出去,忽而爹爹上前抱住我肩,帶我下船,忽而又在馬車上顛簸,爹爹和無色在我面前說話,我沒有聽到一個字。只是看的到所有的一切事物在我面前旋轉,巨大的漩渦將我帶離所處的空間。朦朧中,我聞到梅花的清香,看到一張與我一摸一樣的絕色面容在我面前搖晃,她對我微笑,眼角細微的紋路是如此的親切,讓我忍不住想立刻撲入她的懷中,輕輕的喚她,娘,娘,娘。。。。。。
但我的心,仍是沉重的無以復加。我只知道,我失去了我最親愛的姐妹,我親手毀掉了她的清白,把她推入了所有被帝王寵幸過又轉眼拋棄的可憐女子的命運。她恨我,我永遠失去了她。
當週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自己已經回到我在揚州蘇家的臥房,坐在自己的牀上。我的爹爹,拼命將我救回來,卻使我陷於更黑暗的深淵的爹爹,跪在我的面前,滿臉的淚。
他對我說:“女兒,爹爹知道爹爹對不起你。但是爹爹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以後,爹爹一定會盡力補償你。”
爹的臉上,盡是抹不盡的哀色。使我,也被其感染,一層層哀愁的漣漪緩緩泛上來。
爹爹還對我說,無色不怕逆龍磷,撒下彌天大謊爲我掙脫,實是不易,要我懂得珍惜眼前人。
我聽話的點頭。爹又囑咐我兩句,纔不放心的離開。
很快,暮色四合,揚州城的天空濃墨重彩,裝扮停當。我被爹爹關在屋裡,雖然安全,心中卻焦躁異常。恨不得自己生有三頭六臂,可以救嫣然脫難。
女子的貞節,一向都被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很難想象如果朱公子寵幸完嫣然,旋又拋棄,嫣然會有怎麼悽慘的下場。柳大哥雖然情深義重,能容忍嫣然的出身已是難得,又如何有那個氣魄與膽識,敢娶一個被皇帝玩弄過後丟棄的嫣然?就算他肯,柳家怎麼也是朝中重臣,怎麼可能接納一個如此這般的未來女主人?況且,一個被皇帝臨幸過的女子,一生都會被貼上標籤,註定乏人問津,談何婚嫁?
我再也不能忍耐,換上一身便利的行頭,把那柄自我被柳大哥發現起,就一直帶在身邊的紫雲軟劍纏在腰間,準備以身涉險。
實際上,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明白自己的愚蠢。任何一個女子,能被皇上寵幸,也是一種榮耀,甚至可以說算是踏上了榮升權貴的一小級臺階。只要她是個聰明女子,懂得用手段抓住皇帝的心,一生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我永遠不會忘記嫣然的劍,刺在我胸口時,她對我所說的話。
伊蘇,你輸給我,不是因爲你武功不好,或是樣貌不及我。只是因爲你太單純,竟能一直擁有一雙清澈如孩童的眼睛。也正是因爲如此,無色纔會愛上你。
我也會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嫣然時,她對我微笑,溫暖如春。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經歷,永生難忘。
就像嫣然居,曾經在京師被視爲天下第一樂坊的嫣然居,誰又能想到,有那麼一天,它會突然在京師消失,甚至被貼上亂黨私藏的罪惡標記。
柳適緣告訴我的時候,我也無法相信。原來,嫣然居竟是天下第一惡幫——羅生門的總舵。
我只知道,在我未出生前,羅生門已經在江湖中稱王稱霸。網羅一批頂尖高手,行事機密,沒有人知道,他們最終的目的是什麼,只知道,若你不想無辜妄死,最好還是不要違揹他們的要求。也有人說,朝廷某重臣便是羅生門總管。光是這句傳言,就令20餘名朝中官員爲此含冤而死。還有人說,殺死天下第一殺手——蘇默孃的無色不歡,十年前已經接手羅生門,妄圖一統天下。甚至還有人說,無色不歡其實是個女子,之所以起這樣含義深刻的名字,並且拿自繪的仕女圖故意扔在被殺人的身邊,也是故作僞裝,掩蓋自己是女子的事實。
林林總總,光是千機老人告訴我的傳言,就寫滿了整整兩斤的宣紙。
因此,柳適緣對我說,伊蘇,你要爲母報仇,不是那麼容易。求求你,讓我幫你。我不可能,看著你這樣輕易送命。
有時,他也會問我,爲何我能夠恢復記憶,卻不能夠想起無色不歡的臉,既然我們二人決鬥最少兩次,爲何我會那麼輕易便忘記他的面孔。
我只能喃喃的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其實,每次想到無色不歡,我的心裡都會有一點微微的痛。也許,我應該就這樣任那四個月丟失的記憶在我的腦海深處沉睡,永不再記起。也許,不記得,反而該是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