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正值秋季,蘇州物資豐饒,有秋季食河蟹之說,‘佳品盡為吳地有,一年四季賣時新’。
蘇州的和風更屬溫暖嫵媚,徐徐吹襲,就像情人的玉手在臉上廝摩著。楓林盡染紅,漫山皆疊翠,如流金排列,似紅日映照。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憶起遠方的情人呢?
‘蟋蟀獨知秋令早,芭蕉下得雨聲多。’
秋天,是一首詩,微風起處,楓葉如丹,似一團團燃燒火焰,一排排楓樹盡頭,卻見黑壓壓的人頭在熙來攘往,圍堵住一家偌大庭院。庭院里頭傳出金鐵互擊之聲,和叱喝辱罵的雜音。看來有人正在那里蠻斗開打,這些圍觀者應該是來湊熱鬧的吧!
果然,往里一觀,有兩條漢子正挺著兵器來回盤旋,搏斗廝殺。其中那使長劍的小伙子面如冠玉,臉貌更顯得棱角分明,外圍有許多圍觀群眾在紛紛喝彩:“獅子單,好樣呀!別讓小胖子有喘氣之機,把他堵死,速速將他徹底擊垮。”
‘獅子單’,小伙子昵稱!他燕頷虎頸,面孔有點清瘦,顴骨微高。左觀右看,那有一丁點‘獅子’的樣,倒似一頭柔弱的小麋鹿。
此刻他可是催盡法寶,正施展出剛學到的招式‘海市蜃樓假亦真 ’。這招可不得了,可剛可柔、能攻又能守,師兄弟之間惟他一人能夠領悟貫通。
講一講這大廳中的現(xiàn)場狀況,正堂正中央擺著一張?zhí)珟熞巫樱€坐著一位六旬老者。瞧他威嚴的面孔就曉得是個當家武者。而左旁橫著一張紅色桌面,各坐住四名黑衣人。右邊也有一桌,桌旁圍住三人,這兩桌七人有中年和老者,顯然邀請來當觀眾加裁判的。
西北角處,聚著零零落落三四十個武館學徒,門口處卻聚滿著路人,他們把大門堵個水泄不通。后院和偏房反而隱藏著一大批女眷,有者在窗口門縫處露出一雙眼睛,她們顯然也十分關注大廳二人之比武戰(zhàn)績。
在東北角,有位老先生端坐檀木黑椅,他身旁恭恭敬敬立著兩名書童。從表面上衡量,這老先生的身份絕對不低,三人狀似主仆,但談話里卻無尊卑之分。
老先生和兩名書童口頭上偶有爭執(zhí),但眼珠子卻總釘住大廳不放,其實滿場里里外外數(shù)百號人眾皆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視住大廳中央的這場戰(zhàn)斗。
這座莊院是比普通家庭豪氣寬大不少,幾乎大上四倍面積的廳堂是提供學徒們練武習藝。而場中心卻見兩男正翻來滾去激斗正酣,名‘陳單’小伙子正面較量的,恰恰乃是個‘小胖子’。
東北角高瘦的書童問老先生:“老師常說,江南有句口頭禪在傳頌。”
“錯了,錯了,包竹竿。”另一名書童出言糾正:“黃師傅是這樣說的,有句口頭禪正像瘟疫一般肆虐散播。”
從三人言談之中,老者應該是位飽讀詩書的老學究,高瘦學童比較尊師重道,滿口恭謹。而較矮學童卻愛抬杠,所以三人總是為些小事而爭鬧不休 。
“老師你瞧,這只大野豬。”包竹竿在投訴:“總愛挑人家話縫里戳針。”
老師傅確實蘇州大名鼎鼎的說書先生,他本性滑稽,對自己徒兒管得較松散,瘦的那位稱為‘竹竿’,矮的呢喚‘野豬’。老師傅遏止兩徒兒繼續(xù)爭吵:“野豬竹竿,別鬧了,快瞧往那邊。”他的目光和手指全指往比武大廳的方向。
三人將注意力轉(zhuǎn)移至拼斗的兩條漢子,雙方從外觀瞧去有點不對稱,根本非旗鼓相當之類型。場面就如一中年小胖在欺辱著高瘦大孩子,小胖挪動一輪他掌中的槍桿子,使得虎虎生風,而‘長槍’本身呢!又稱作百兵之王。
練武行家皆曉得;月棍,年刀,久練槍。學棍法,用月計,練刀法,以年計,欲使得一手好槍法呢?那得以‘久’來計了。
須練多久才能厲害?因人而異,有者練七八年,有者十多二十載。總而言之,能施展一手好槍法的,或者單槍跑慣江湖的,基本上而言,已算是一流高手了。
“兩男激烈交戰(zhàn)。”高瘦的包竹竿不搭理旁人,依舊自言自語:“身穿褐色衣裳那個中年漢卻全神貫注舞動金槍,這有什么好看頭的?”他嘴巴講沒看頭,但一對眼珠子卻一直在盯住那里。
“你有病呀!褐衣中年漢像大胖,另一位卻只算半大不小之男孩。”老野豬總愛挑出一些毛病,他正描述著兩人的兵器動作:“什么沒看頭,那褐衣大胖在緊踏方位,一對眼神牢牢死守住對手,絲毫不敢松懈,似啊面臨生死大敵。”
“各位親們,照您猜,此褐衣漢猶如面臨大敵,對手肯定是個兇神惡煞的吧!”包竹竿在學他師傅講書時口氣,幾乎有九成神韻:“對方若沒魁梧體格,也該是肌肉型的,必定在揮動著武器,一心想置敵于死的那種才能相乘。”
“奇怪了,他對手居然是個提劍的弱小伙。”老野豬與包竹竿二人演練慣了,有時打?qū)ε_,有時倒你唱我來和:“瘦瘦小身子,說他提劍,倒不如講成是劍在提他。看上去猶似無精打采,仿佛對周遭事物愛理不睬,要死不活那股模樣。”
不管人提劍抑或劍提人,只要‘劍’在人手,那么敵人就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劍始終給譯作‘短兵之祖’或者是‘百器之君’。
戰(zhàn)場中,小伙子幾乎必敗無疑,但他一身劍法施展開來絕不馬虎,削刺點撩打得頭頭是道,一手太極劍幾能演化成劍隨身走,以身帶劍的那種地步了。
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在兩張桌面七位武師眼里,小伙子的劍法隱隱間早達至六合形態(tài):形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神合。
只須運用此‘六合’武功,就能列入師傅級別,小伙子滿以為新學乍練的‘海市蜃樓假亦真 ’能夠擊垮對手。殊不知對方這小胖子也非泛泛之輩,他確練成了這一招,精要早融入了槍法當中。
“你們可有什么想問老師的嗎?”黃老先生為人風趣,他說書時多會引起合堂哄笑,他此刻早技癢難當,終忍俊不住,趕來參合:“什么口頭禪?或者瘟疫之類的。”
師徒三人合作慣了,皆曉得師傅只想制造出笑彈罷了,而包竹竿為人是較務實,順藤摸瓜這事兒總由他來干:“對了,黃老師,你好像曾經(jīng)講有一句口頭禪,好像什么東西正如瘟疫一般,不斷地擴散開來。”
“不只這些罷了,里頭好像還有千千萬萬和大大小小的事兒。”做戲要做整套,老野豬總在恰當時刻提個醒,將漏掉和不足的添補上去。
“本想解析這口頭禪里,千萬和大小含義。”黃老先生是‘說書界’翹楚,當然懂得松弛有度,緊張時刻總來個吊人口味:“然而人類啟蒙開始學習之數(shù)目字,并非成千上萬,而是一二三四,所以一切得由一二三四最淺白之處算起。”
“哎呀!黃老師,若從一二三四算起。”包竹竿不想浪費時間,他道出眾多觀眾的心聲:“需要算至猴年馬月方能算得完,還是由千萬上頭往下數(shù)吧!”
“哎喲喲!應觀眾要求。”三人可是戲精,合演慣了,黃老先生即能高居‘師傅’之位,見好就收這門本領當然不亞于一般江湖好手:“好吧!由千萬開始講,千詩大武館,萬人小主兒這十個字,藏頭字已經(jīng)展露出千萬的了。”
“嘩!黃老師好生厲害,真的有學問,兩句開頭已露千萬。”包竹竿總是唱紅臉:“這十個字里頭不只藏千萬,還見到大小呢,黃老師你的一身學問不輸于老子孔夫子的吶!”
“我倒不覺得這十個字有何奧妙。”老野豬專下老師的臺,他若不唱‘白臉’,又找誰來唱才合適的呢:“千萬什么就扯太遠了,倒不如講講一二三四到底如何得來?”
“一二三四呢?需要排成四句成語。”黃老先生說書時,總喜歡將層次分個清清楚楚:“這四句分別是;一處戰(zhàn)場、兩地開花、三個男人、四道兇兵。”
回到大廳,褐衣中年漢身形略胖,雖然沒有絲羅綢緞,只穿中等布料,卻難以掩飾他一身富貴之氣。一眼望去就曉得是干大買賣的,并非靠打架粗活討飯的。
這位小財主姓張名介冕,蘇州人替他取個綽號叫‘錢財狼道’,也就是說他只要看到財富,立刻搖身一變換成一頭虎狼,幾乎不顧一切的撲向前去。所以他即為做生意的財主,亦是使霸王槍的一頭獵狼,倒有句話形容得貼切;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一二三四是蠻不錯的。”包竹竿想調(diào)換一下角色,他想過一下當‘白臉’的癮:“一二三四不止在數(shù)量上比不及千萬的多,恐怕就連學問也比不得的。”
“這一點我倒極不服氣。”老野豬總愛抬杠:“黃師傅來評評理,到底千萬的好?還是一二三四較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