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000年8月的一個午夜,只有少數幾個知己知道號碼的我的紅色電話驚醒了我。青海西羌考古研究所所長許新國在電話里十分難過且憂急地告訴遠在青島的我:都蘭吐蕃墓群中出土的稀世之寶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神秘失蹤了。
我吃了一驚。我知道,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是原始苯教的寶物,是藏傳密宗的法器,是古代巫圣的象征,是護法神大黑天的標志,正是由于它的存在,都蘭吐蕃墓群已經成了一個世界注目的考古現場。
我立即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另外幾個曾經對吐蕃墓群格外關注的朋友。幾天后,我們從北京、廈門、廣州、青島聚集青海西寧,踏上了漫漫長途,去尋找正在敲響的人頭鼓。
出發
位于青海省西寧市東部的周家泉原來是一個十分幽靜的地方,名噪西北的馬步芳水晶公館就坐落在這里。后來,改革開放了,這里海市蜃樓似的突然就有了八百新居,九千商店,整天都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熱鬧繁華的包圍里,緊挨著灼麗的馬步芳水晶公館,有一個灰暗到如同失戀的心情的門洞。門洞上橫擋著一面銹跡斑斑的鐵門,仿佛是蓋上去的,把里面屏蔽得嚴嚴實實。這就是西羌考古研究所的為人進出的門。
考古研究所的鐵門關著,永遠關著,偶爾打開,那也僅僅是一條一尺寬的縫隙,吱呀一聲,露出一顆兩顆最多三顆人頭來,地下工作者似的(這個比喻源于他們的工作,他們是深入地下挖掘墳墓的)左右看看,慢騰騰地邁出腳來,有點不知所措地走到人流如潮的街市里去了。
不遠處的小食品商店里,一個叫趙福海的伙計每每看到鐵門里走出人來,就要禁不住地哎呀一聲——他又一次想起了他的一個遠房姑舅哥。那個姑舅哥曾經有一天站在他的柜臺前,驚詫詫地叫了一聲:大鐵門里頭有好東西哩。
賊。趙福海當時就想到,他的這位遠房姑舅哥是個見什么偷什么的慣賊。
從此趙福海就捏了一把汗,就像盯著女人一樣盯著那扇冷冰冰的鐵門。他知道讓賊惦記的地方肯定是好地方,但到底好到什么程度,他就一無所知了。
鐵門依然緊閉著,挖墓的地下工作者依然幽幽地來幽幽地去。小食品店的伙計趙福海最后一次見到他的姑舅哥時,是2000年7月31號晚上。他看著對方襯衣里頭橫七豎八都是玻璃劃破的傷痕,突然害怕起來,低聲說:你到鐵門里頭去過了?
他的姑舅哥滿臉的肌肉動蕩起來,惡狠狠地瞪他一眼說:你問這個干什么?
但是兩天以后,他的姑舅哥就進到局子里頭去了,罪名自然是盜竊文物。據說他盜走了都蘭吐蕃墓群出土的唐代菩薩圖像織錦和波斯文字錦,還盜走了兩件漆器和古藏文木簡牘。他正準備帶出西寧,就在火車站被藏獒支隊的警察抓住了。人家好像認識他,問都沒問,銬上就走。
現在,小食品店的伙計趙福海看到,一輛新式的北京吉普鳴著喇叭飛快地駛來,停在了那扇鐵門前面。鐵門從里面打開了,走出一個滿臉胡茬的彪形大漢,朝司機招招手。北京吉普開了進去。咣當一聲響,鐵門迅速關死了。與此同時,趙福海聽到里面有人大喊一聲:他來了。
我走下北京吉普,看到博物學家羅山和我的朋友成金明正在考古研究所辦公樓門前焦急地等著我,他們身邊還有一位我從未謀面的穆斯林大漢。羅山介紹后我才知道他就是西北大名鼎鼎的房地產實業家馬衛國。
羅山說:你終于到了,從青島飛到青海,海拔一下子高了許多,你有沒有高原反應?你要有一些心理準備,什么都得想到,此一去還不知會發生什么呢。而我是去不了了,我的心跳在心電圖上變成了一匹野馬,醫生說千萬別上唐古拉,上去你就下不來。不如我去跟盜墓賊打交道,有線索我立馬通知你們。我只見過近代的人頭鼓,沒有見過唐代吐蕃巫師的人頭鼓;吐蕃巫師的人頭鼓上鑲嵌著七顆最古老的無敵法王石,法王石也叫真言石,是七顆而不是六顆,是七字真言而不是六字真言,你說怪不怪?
我說:我們這次一定要上唐古拉么?上了唐古拉山就一定能找到一千多年前吐蕃巫師的人頭鼓么?
羅山和馬衛國對視了一下說:就要出發了,你怎么還不明白?
馬衛國憨厚地笑著,慢悠悠地說:不明白最好,做事情太明白,就沒有意思了。
這時孫學明從樓門里走出來,急咻咻地說:快來。
我們疾步來到考古研究所辦公樓所長辦公室里。嗨,周寧,我們已有五年沒見面了。嗨,張文華,我們已有八年沒見面了。但是他們除了術業越來越精深博大了之外,外表上一點變化也沒有,還都是一張直往女人心里年輕英俊著的臉。
張文華說:你沒看出來,我們等你都等得眼睛里充滿了仇恨。我說:可我覺得這里充滿了溫柔。
我看到王瀟瀟閃亮的眸子就像溫柔的貓眼,笑瞇瞇地望著所有的人。我沖她打著招呼,正要過去握手,就聽有人說:你怎么才來?我扭頭一看,立馬激動地喊道:“毛主席”你好。
著名考古學家、西羌考古研究所所長、發掘都蘭吐蕃墓群的主持人許新國長得很像毛澤東,演技也不錯。我尋思他沒有當一個特型演員肯定是中國電影界的損失,但要是他當了演員,又肯定是中國考古界的損失,相比之下,還是考古界不要損失的好。電影算什么?沒有電影人類照樣發展,但如果沒有了考古,人類就不知道自己的歷史了——多么嚴重的問題啊。
我和許新國緊緊握手。我看到長期的野外發掘把他的臉膛搞成了馬家窯彩陶的顏色,看到他比過去胖了,將軍肚也挺起來了。我說我們多少年沒見面了?十年有了?他說是啊是啊。
但是我們來不及寒暄,沉重的使命把這位考古專家鍛造得全沒有了一絲一毫的婆婆媽媽,他神情冷峻地說:走,今天晚上務必趕到都蘭縣,明天一大早直奔吐蕃墓群。
馳向古代吐蕃王國
青藏公路從西寧到湟源峽一段,就像一條拖在地上的狼尾巴,漸漸地升高著。兩邊的山脈有壯美的造型也有綺麗的顏色——綠從山坡上淌下來,淌到我們身邊就變成了水,那是湟水。湟水正在接近源頭,那個清澈就好像是天地的爽氣全部集中到了這里,然后炫耀似的嘩啦啦響著。
賞心悅目,心情就像風一樣自由。
我們看到了佛爾崖上的佛雕造像,大概有十幾尊。從雕刻的粗獷風格來看,佛像大約誕生在宋、元時期。佛像前掛著彩色經幡,人們叫它風馬——最古老的經幡上都畫著馬,它們是行空的天馬,它們會乘風破浪把人間的祈禱送達天堂或者佛前。這是我們此行看到的第一景風馬。有風馬的地方都是藏區,這是一個歷史的概念,古代吐蕃王國和唐王朝的邊界就在眼前了。
王瀟瀟說:這是我們遇到的第一尊佛,是不是應該下去拜拜?
許新國說:算了,這一路佛像多得是,有你拜的。突然他又大喊一聲停車。
我們這才發現佛爾崖下貼壁立著三個人,三個人手里都拿著鐵錘和鑿子。
干什么的?許新國跳下車,斷喝一聲。
那三個人扭頭看著,似乎并不緊張。為首一個操著甘肅口音反問道:你是干什么的?
許新國湊到跟前,在他們鑿出的痕跡上仔細看了看,怒不可遏地說:我要法辦你們。說著掏出手機嘟嘟嘟地摁起來。他撥打的是以勇猛果敢著稱西部的藏獒支隊,這是一支由公安部門組建的專項打擊文物盜竊和文物走私的快速反應隊伍,作為專家,許新國是這支武裝力量的文物鑒定顧問。
三個試圖鑿下石壁佛像的人,鬼影一樣消失了。
許新國朝著奇石簇生的河川喊了幾聲站住,無可奈何地回到車上,忿忿地說:我要是有槍,先打斷他們的腿再報案。
孫學明說:畢竟這里太遼闊了,防不勝防,佛爾崖雕像恐怕在劫難逃了。
wωw¤TTKΛN¤CΟ
王瀟瀟說:不要緊,佛能救人,自然也能自救,今天佛讓我們看見了這幾個盜竊者,就是一種自救的辦法。佛有十萬八千種自救的辦法,我敢打賭,我們回來時,佛像一定安然無恙。
這話許新國愛聽,他呵呵呵地笑起來。
汽車又開始前行的時候,許新國一眼不眨地望著窗外。他看到沿途巖石上“山高水長”、“海藏咽喉”等幾處古代石刻都還完好無損,心里就塌實了些。石刻的字形都很大,字體渾樸雄偉,隱隱感覺到古人的氣度已經和這胖山高水融為一體,真是又大又逼人,而且真切實在,一點也沒有今人題字那種虛張聲勢的樣子。
中午兩點,我們到達湟源縣城。
這是個被稱為海藏第一險隘的地方,古往今來,都是連接青海西部、南部三果洛、康巴地區、前藏后藏、安多羌塘,乃至印度和尼泊爾的重要關口與物資集散地,是唐蕃古道和絲綢之路南部干線必經之要塞。縣城街上一派囂攘,多有穿皮袍、戴呢帽、佩腰刀的藏民和戴白帽、戴蓋頭的回民。商店和飯館擁擠成兩列長長的五光十色的門面。仰頭看去,半空里懸掛著北極山的峰巒和老樹碧瓦的古廟臺。
我們挑了一家穆斯林飯店,進去,坐下。羅山大喊:熬茶有哩?熬茶是茯茶加鹽、花椒、桂皮、芪艾熬成的一種茶,有極強的醒腦、解乏、化食、祛寒的作用,而且口感十分怪美,地道的高原人沒有不愛喝的。
喝著熬茶,等著飯菜上桌,就見一個衣冠不整、面帶菜色的少年走了進來。少年坐在門邊的凳子上,怯生生地盯著我們。柜臺后面的老板朝他揮揮手:出去。少年一溜煙跑了。老板緊趲幾步到窗前,朝外望著,又看看我們,臉上似有疑慮。
一會兒,飯店老板過來,問我們是干什么的。羅山說:你管這些干什么,我們就是來吃飯的。老板說:外面有人等著你們呢。
誰?孫學明搶先出去,就見十幾個破衣爛衫的農民守候在門外,眼神里充滿了乞求。
孫學明好奇地問:你們要干什么?
這時我們幾個都出去了。十幾個農民一見許新國,忽地擁過來。有人喊:許所長……
周寧和張文華吃驚地問那些農民:你們認識他?
有人說:許所長是挖墓的。
許新國說:人夠了,早就夠了,暫時不需要,你們纏著我沒用。
原來他們之中有人曾在都蘭吐蕃墓群做過民工,在這里見到負責墓群發掘的許所長,就想多邀幾個鄉親再去都蘭掙幾個錢。
有人說:許所長,你要了我,我告訴你誰是盜墓的。
許新國立馬盯上了這個尖下巴的農民:誰是盜墓的?快說。看那人不說,又道,好,我要了你,你今天就跟我走。
又有人說:許所長,還有我們。
許新國說:我發不出錢來,你們去了會后悔的。以后,等增加了發掘經費我再找你們。說罷,又指著尖下巴說,我就要你一個人,你在這兒等著我。
我們回到飯桌前,每人一碗粉湯和一個烙餅以及三大盤菜已經端了上來,香氣直往肺腑里鉆。我們都餓了,快速地狼吞虎咽。馬衛國搶著買了單。許新國一手抹著嘴,一手拿著兩個夾了半斤羊肉的大餅,快步來到門外。
那十幾個農民包括那個尖下巴已經不見了。許新國用眼睛找了一圈,看到不遠處另有一伙人交頭接耳地望著這邊,正感到蹊蹺,突然聽到一陣呻吟從汽車下面傳來,低頭一看,不禁哎喲一聲。有兩條腿從北京吉普下面露了出來。他俯下身子往里瞅瞅,看到尖下巴的臉上糊滿了血,趕緊喊我們過去。
我們把尖下巴從汽車下面拖了出來,查看他的傷口——鼻子出血了,牙齒被打掉了一個,半個臉青腫著,右眼幾乎睜不開了。問他誰打的?他只搖頭不說話。
孫學明說:送他去醫院。
他一聽就站了起來,捂著臉要走。
許新國說:你不去都蘭掙錢了?
他使勁搖著頭。
許新國又把手里的兩個夾肉大餅遞了過去。
他猶豫了一下接住,迅速藏到懷里,轉身快步離開我們,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樹林里。
這個地方三教九流什么鳥都有,他肯定是被盜墓賊打了。許新國說著,四下里看看,發現那幾個交頭接耳的人正在慢慢地靠過來。他說:媽的,我不找他們,他們倒來找我了。
那些人在離我們十步遠的地方停下,橫眉豎眼地瞪著我們。
王瀟瀟說:這些人是干什么的?
許新國說:能沖著我來的,肯定是盜墓賊,這種事情常有,他們的人被藏獒支隊抓了,有可能是我提供的線索,他們要尋釁報復。
孫學明說:那咱們不怕,他們畢竟是賊嘛。
許新國說:他們有刀有槍,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還得趕路,撤。
我們上了汽車,眼看著他們從地上揀起了石頭。
孫學明說:不好,他們要砸車。
許新國又鉆出車門,大步過去,指著那些人大吼一聲:我認識你們,你們休想逃脫。
許新國攥著拳頭回到車上。車開了。那些人望著我們,始終沒敢把手里的石頭扔過來。
一路奔馳。沿著青藏公路,我們路過了古稱海藏通衢的又一險隘——藥水峽,路過了克蘇爾北山古城遺址。那是一個長200米、寬150米的夯土坪臺,圮毀的城墻,零磚碎瓦,隨處可見的唐代陶甕、陶盂、陶罐的殘片。
——戰爭。許新國說:有人曾在這里挖出了一壇開元通寶,是唐代最早鑄造的開元錢,從壇口的封條看,應該是戍邊士兵的軍餉。唐朝軍隊的軍餉最后嘩嘩地流入了香港文物市場,釀成了搶著收藏開元錢的唐幣之戰。
——戰爭。許新國說:當時邊關緊急,唐玄宗旨命隴右諸軍節度大使、鄯州都督、河湟地區最高軍政長官郭知運幾次主動出擊,迎戰吐蕃邊防軍,終于收復了赤嶺即日月山以東的大片土地。為了防止吐蕃勢力繼續東犯,郭知運在赤嶺以東的克蘇爾北山上筑城建堡,和吐蕃國的前哨陣地遙遙相望。
——戰爭。許新國說:唐貞元二十年,唐德宗時期的工部侍郎兼御史大夫張薦出使吐蕃祭吊蕃王,路徑克蘇爾城堡時,唐王朝和吐蕃烽火又起。張薦滯留軍營,接著就一病不起,最終歿于此地。張薦隨身攜帶的一尊刻有皇家名號的金佛流入屯田駐軍的手里,直到公元1974年6月,才被一個叫鄭必健的老紅衛兵獻了出來。鄭必健是從學校廢物倉庫里得到這尊金佛的。倉庫里堆放著許多文革初期破四舊時被紅衛兵沒收來的東西,他想起有一些書堆在那里,就大模大樣去拿,順手牽羊就把金佛放在了書包里。鄭必健是羅山的朋友,他拿著金佛來到羅山家里,問羅山這是金的還是銅的。羅山一看差一點暈過去,說:我不是做夢?趕快交上去,這個東西你不敢留,這是個大寶,你命里沒有得到它的福氣,要倒霉的。羅山以他自己的方式,敦促朋友鄭必健把這尊金佛交給了國家。
我們在克蘇爾北山古城遺址上盤桓良久,然后繼續趕路。
許新國說:路上再不敢停了,再停今天就趕不到都蘭了。
王瀟瀟雖然多次去過西藏,但她卻是第一次走這條被稱作天路的青藏公路,她希望在日月山停一下。孫學明也贊同,他說:那就是赤嶺,唐王朝和吐蕃王國的分界線,當年文成公主騎馬從長安走來,到了赤嶺就要進入吐蕃地界的時候悲痛欲絕,哭成了淚人兒,拿出銅鏡來補妝,渾身抽搐著,手一抖,銅鏡掉在地上,裂成了兩半,一半成了日山,一半成了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