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宛抬起頭,她靜靜地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中,輕聲應道:“我知道。”
她是知道,上一次救衛子揚出來,還只有衛子揚的親信知情,她可以令人緘口不言。這一次,知情的,能夠猜測到的人實在太多,她已無法瞞天過海。
沉默中,馮宛又微笑道:“到了這個時候,子揚無懼,妾亦不敢懼!”
她這句“不敢懼”,大大取悅了衛子揚,他頭一昂,放聲大笑起來。
笑聲中,五百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沖入城門,出現在滿城百姓的眼前。
望著這支袍服血染,卻又敲鑼打鼓的隊伍,對上俊美如神人的衛子揚,眾百姓們先是一驚,轉眼歡呼起來。
歡呼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伴隨著歡呼聲的,還有眾百姓們地吶喊聲,“衛將軍神勇!”“衛將軍出馬,果然戰無不勝!”“將軍真乃天人下凡也。”
一聲又一聲嘶啞的歡呼聲,對上俊美的衛子揚,對上一眾疲憊卻笑容滿面的親衛時,那聲音直是越發的驚天動地,百姓們揮舞著雙臂吶喊著,似乎不這樣,不足以表達出他們對衛子揚的喜愛和敬佩。
衛子揚目光明亮地掃過眾百姓,他嘴角一揚,低聲說道:“阿宛熟讀史書,在典籍中,此等情況喚做什么?”
馮宛明白他的意思,她也含著笑,溫婉而清脆地說道:“史書上,這叫民心可用。”
“不錯,正是民心可用。”衛子揚低低一笑,道:“陳國父老,識得新帝的沒有幾個,不知我衛子揚名字的,也斷無幾人!”
雖是笑著,聲音卻是冷漠中含著戾氣。
馮宛在心下暗嘆一聲,目光四下望去。
這一望,她對上好幾雙熟悉的目光。有一臉激動,喜不自勝的曾老叔,也有表情復雜,緊盯著她不放的馮氏三父子。
而且,被人群擠到了街旁的豪華馬車中,也露出一張張熟悉的權貴面孔。此刻,這些人在緊緊地盯著衛子揚,也盯著她馮宛。這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打量和審視目光,令得馮宛越發挺直了腰背。
就在這時,人群中有聲音傳來,“衛將軍又大勝了,不知陛下可有派人出迎?”
“定是派了。”
街道中雖然人來人往擁擠著,可衛子揚的隊伍,卻也走得特別的慢,這般鑼鼓喧天地走了近一個時辰,衛子揚才帶著隊伍來到衛府外。
翻身下馬,他伸手牽著馮宛的手,與自己并肩而立。然后轉頭,衛子揚朝著依依不舍的百姓們一抱拳,朗聲說道:“諸位父老,明日衛某將與我身邊的婦人馮氏阿宛成親,到時諸君還得多多捧場才是。”
他的聲音一落,人群中暴發了一陣歡呼。無數的百姓同時吶喊道:“愿將軍與夫人百年好合!”“如此盛況,我等一定前來。”
此起彼落的嘶喊中,衛子揚朝著四面八方團團抱拳,再牽著馮宛的手,大步跨入了將軍府。
他進去了好一會,圍在外面的百姓們還不愿意散去。角落處,一輛馬車的主人直直地盯著這里,好一會,他陰沉著臉低嘆道:“這衛子揚當真無禮之極!他哪里來的大勝?”
在他的身后,一個年老的聲音感嘆道:“是啊。明明只是脫圍而出,他倒好,大張旗鼓,耀武揚威而歸,似乎打了多大的勝仗一般。陛下,已是養虎為患了。”
前一個開口的中年漢子聞言點了點頭,道:“先皇在位時,有好幾次想下手除了這姓衛的。可見他性格魯莽,不似心有奸險之人,便作了罷。記得先帝被擒那日,還對著陛下說,衛子揚性子如狼,既有大才,也偏激任性,這種人,要么以情義結交之,要么以正道利用之。要么殺之,最不可做的事,便是枉想如對待婦人般對他。哎,可惜陛下根本不聽。”
“是啊,陛下不聽。現下顏面已經撕破,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曾以為,他只有匹夫之勇,不足為懼,萬萬沒有想到,趙官人這個不要了的棄婦,到了衛子揚身邊,竟有如此之能!”
一陣嗟嘆中,馬車主人低聲吩咐了一聲,當下,馭夫驅著馬車,緩緩轉向。
這馬車走了不到二百步,卻發現街道的對面,孤零零地停著一輛馬車。此刻,那馬車的主人,正神色復雜地盯著衛府大門。
那人,正是趙俊,馬車在經過他時,只聽得趙俊的自言自語聲,“明明打的是蛇的七寸,卻不料竟是被她……”他的聲音太小,又說得含糊其辭,要不是馬車中的兩人對事情的始末十分熟悉,也無法明白他的意思。
瞟了一眼趙俊,那馬車緩緩駛離。
趙俊還在盯著衛府,臉上的肌肉不時抽搐著。
好一會,他咬了咬牙,低聲喝道:“進去吧。”
“是。”
馭夫應了一聲,駕著馬車向衛府駛去。
不一會,馬車便來到衛府大門處,跟門衛說了一聲后,趙俊的馬車長驅直入。
在護衛地帶領下,踱著官步的趙俊,很快便來到主院,看到了站在院落中間的衛子揚和馮宛。
幾乎是他一走入,兩人便同時向他看來。
對上衛子揚那雙微瞇的血眸,趙俊的腦袋反射性的一低。轉眼,他記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又抬起頭來。
轉過雙眼,他定定地看著馮宛,執手一揖,擠出一個笑容朗朗地說道:“聽聞明日便是馮夫人的出閣之日,陛下深為歡喜。如今,那馮夫人府已經建成,還請夫人收下。”
說罷,他從身后的護衛手中接過一卷文書,雙手捧著遞向馮宛。
馮夫人府?
那個新帝一登基,便說要給她建起的府第?
可那府第不是陛下的空口白諾嗎?
明明新帝都掩下此事,不再提了的,現在卻讓趙俊恭而敬之的呈上地契。這是代表新帝明面上的示好和認輸嗎?
微微一笑,馮宛伸出雙手,大方地接過地契。然后,她溫婉一笑,朝著趙俊客氣地說道:“還請趙官人轉告陛下,婚事迫在眉睫,怕是不能在新府出閣了。”
“呵呵,好說好說。”
趙俊一連打了幾個哈哈,他臉上雖然笑著歡,可眼睛卻一直盯著馮宛,卻沒有半點笑意。
他直到現在,還無法相信,昨晚上那驚天動地的事,居然是馮宛做出來的!
了解前因后果的他,在見到那支急著趕回來救駕的近衛親兵時,陡然明白了:他們又輸了!
這一次,他們不是輸在衛子揚身上,也不是輸在武力和軍事上,而是輸在一個婦人的計謀上!
而那個婦人,還曾是他的妻室!
他清楚地記得,陛下在聽到這個消息后,大喊一聲吐血倒下,至今還沒有起塌。
他更清楚地記得,在那個時候,無論是陛下還是眾臣,看向他的目光中,都很奇異,似是指責,也似是嘲譏。
他知道,他們是在笑他,與一個婦人生活了幾年,卻不知道她有如此大才。
他們更是惱他,這么重大的計劃,竟然因為他的一個棄婦,而功虧一簣。若不是他無能,若不是他對她一無所知,也不至于漏算了她一人!
當時,還有一個大臣口不擇言地指著他的鼻子大罵著,說他會是陳國的罪人!
他清楚地知道,本來便地位不穩的他,這一下在眾臣中,更沒有份量了——一個人,連枕邊生活了多年的妻子都不了解,還談什么治國平天下?
感覺到趙俊盯向自己的眼神,既陰郁又說不出的悵惘,馮宛微微一笑,她福了福,客氣地說道:“趙官人乃是貴客,請上座。”
她朝著里面一指。
趙俊收回目光,微笑道:“夫人請。”
說罷,他與馮宛一前一后,向前走去。
在經過衛子揚時,趙俊腳步微頓,他微微側頭,看向與另外幾個朝中將領寒喧著的衛子揚,目光沉了沉。
腳步加快,趙俊追上了馮宛。來到她身后,趙俊突然說道:“馮夫人當真了得!有驚世之謀,卻不為世人所知!馮夫人這隱藏功夫,當真深不可測啊!”
聲音冷而硬,每句話都帶著機鋒!
馮宛回眸,她微笑地看著他,櫻唇微啟,悠然說道:“趙官人過獎了……常言道,婦人如花,掛于枝頭則錦燦,落于溝壑則成泥。妾的才智,一直是有的,只是以前被掩于溝壑當中,得不到發揮而已!”
用辭犀利!
趙俊一愕,他瞪大眼盯著馮宛,見她在自己的怒視下,微微而笑,光潔的下巴高高昂起,說不出的自在,更說不出的自信。這模樣,哪里還是那個數月前,總是低眉斂目的她?這般張揚,這般耀眼,分明已是另外一人!
趙俊冷笑一聲,正想諷刺她說,“今時不同往日了,你這婦人一得意,連往昔的賢良溫厚都沒了。”可不知為什么,這話他一點也說不出口。他竟是覺得,這樣自信而明亮的馮宛,其實挺合她的,都使得她比往昔更明艷了三分。
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趙俊沉下臉,他吸一口氣,就在馮宛轉頭跨入客房時,他突然說道:“是嗎?以前夫人是在溝壑?現在夫人是在枝頭了?嘖嘖嘖,可惜衛子揚那廝,任性狂妄,非長久得意之人。阿宛,以你的才能品性,若是當日好好助我,我不敢說那榮光更勝于此時,但你能享用的尊榮,必是長長久久,白頭猶在。何至于像現在……”
說到這里,他想到新帝與衛子揚之間,已勢不能容,衛子揚已命不久矣,而馮宛做為他的婦人,又是一個有大才的婦人,必然也在斬草除根之列,不由語氣中盡是惋惜,盡是憐憫,盡是責怪和無奈……
好好助他么?
馮宛聞言,不由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看向趙俊。定定地看著他,幾乎是突然的,她雙手掩于袖中,立于清風里,以一種溫婉,嫻靜而淡漠的聲音開了口,“趙家官人,你可知道,有的人可以夢到前世之事?”
她問得突然,趙俊愕然抬頭,不解地看向她。
在他的目光中,馮宛依然笑得隨意,她清清柔柔地說道:“便如我,便曾經夢到了前世的事。在那前世中,我不曾與君和離,更不曾與衛郎相識。我便如趙家官人所說的那樣,一直好好的助你,助你得到榮華,助你得到了遠比你現在還要崇高,還在穩固的權柄。趙家郎君不妨猜猜,后來我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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