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他左右,隨他出征?
馮宛怔住了。
她側過頭,呆呆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忖道:隨他出征么?
見到馮宛猶豫,衛子揚蹙起了眉頭,他緊緊地盯著她,道:“你不愿意?”
馮宛搖頭。
這事與愿意和不愿意無關。她只是,不能做。
重生以來,馮宛最大的倚仗,莫過于眼前這個少年。她在等著他成長,在等著他足夠強大后,小小的庇護她一下。也不要求多,只要保她平安,無人敢犯便足夠了。
眼前這少年,現在看重于她,想她陪伴左右,這些她是知道。可她不能,至少,現在還不能。
自古以來,為什么世人都說,聘則為妻奔為妾?為什么諸葛亮要劉備三顧茅廬才肯出山?那是因為他們都知道,世人對于輕易得到的人和東西,從來不會珍惜。
何況,世人不知道這世間的變化,她卻是知道的。因這份知道,她游刃有余。如果冒冒失失地跟隨還不夠強大的衛子揚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她將四顧茫然。
經過了背叛,經過了徹底地傷害的她,已沒有膽量,去把自己的將來,把自己的人生,完全賭一場。至少,在對衛子揚的人性,沒有充足的了解之前,她不能孤注一擲地把自己賭上,把未來賭上。
來自前世的所謂了解,畢竟是人云亦云的,是膚淺而表面的。
衛子揚盯著她,沉聲道:“怎么不說話了?”
馮宛抬頭。
她目光明澈地看著他,低聲道:“妾不能……”堪堪說到這里,衛子揚已是右手一揮打斷她的話頭,喝道:“不必說了!”
他騰地轉身,一動不動地盯著外面,甕聲甕氣地說道:“舍不得你那夫主?”
聲音中含著濃濃的不滿和氣惱。
馮宛道:“不是。”她的聲音輕細溫柔,“妾,不敢……”她垂著雙眸,喃喃說道:“妾一弱質女流,若是就此跟了郎君,如何面對眾位公主殿下?”
她的話不重,可衛子揚是聰明人。他知道馮宛指的是四公主五殿下,以及那些對他有著想法的權貴。
幾乎是恍然間,他想到了,以那些人的權勢地位,甚至不需要理由,便可以置眼前這婦人于死地!他是不能,至少現在還不能帶她走!
他絕美的臉瞬時一青,轉眼,他揮了揮手,悶悶地說道:“出去吧。”
“是。”
馮宛福了福,緩緩向后退去。
當她退到門坎處時,衛子揚低沉的聲音傳來,“總有一日,這些人不足懼!”
馮宛躬身應道:“是。”她微笑道:“不過是一些泥塑土偶。”
聽到她的評價,衛子揚哈哈一笑,他挑著眉,血色媚眼目送著馮宛緩緩離去。望著那雍容佼然的背影,不知不覺中,衛子揚的眼中盛滿微笑。
坐上馬車時,馮宛掏出手帕,輕輕在額頭上按了按:因前世的印象太過深刻,下意識里,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愿意讓衛子揚對自己生出半點不滿的。剛才他在自己拒絕時,已是惱了的,現在他不再惱怒,這對馮宛來說,實是一件值得高興的,放松的事。
令馭夫趕到西郊周府,曾老叔正好在,略略問了問,知道糧草馬車已經購置回來后,馮宛放心了。
馬車駛回了趙府。
來到趙府外,馮宛掀開車簾,怔怔地看著趙府的大門。
這地方,她生活得太久太久了,久得她都已習慣,久得讓她想到一句話,“身在鮑魚之肆,久聞而不知其臭。”
想到這里,馮宛暗嘆一聲。
馬車駛入了趙府。
緩步走下馬車的馮宛,一眼便對上眾婢妾好奇的目光:有這個節骨眼上,馮宛居然頂著風去了衛府。
瞟了她們一眼,馮宛緩緩走近。
也許是她的風姿太雍容,表情太自在,當她經過嫵娘時,她聽到一個壓低的尖細聲音,“背夫行那事,還這般神定氣閑著……”
聲音若有若無,不是仔細聽還聽不見呢。
馮宛不想在這事上與她爭持,畢竟只要開口,怎么說都是丑事,便理也不理地回到自己房中。
馮宛跨入了自己房中,房門一關,她便冷冷笑道:是啊,我就是神定氣閑,別說現在與衛子揚沒有什么,便是與他真有了什么,我也會這般神定氣閑!
前一世,她曾以賢妻的最高標準來要求自己,可她得到了什么?這一世,她放不開那是被本性所拘,可如果真發生了什么事,她是絕對不會自責的!趙俊,他不值得她自責!
馮宛回到房中,依舊練了一會字,讀了一會書。
這個時代,書藉實在太珍貴太珍貴了,縱使馮宛把自己能看到的每一本書中的每一個字,都嚼爛了讀,讀爛了嚼,也總覺得不夠,遠遠不夠。
就在馮宛輕細溫柔的讀書聲靜靜響起時,一陣腳步聲傳來,弗兒喚道:“夫人?”
馮宛恩了一聲。
外面卻是一陣沉默。
好一會,弗兒低著頭慢慢走來,走到她面前,弗兒朝著她重重磕了一個頭,泣不成聲地說道:“夫人,我母親她,過逝了。”
相對于弗兒的悲傷,馮宛的聲音是同情憐憫中,帶著淡漠,她嘆了一聲,道:“可憐的弗兒,死者已逝,你當節哀才是。”
她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弗兒便是啕啕大哭起來。
她伏在馮宛面前,這般扯著嗓子放聲大哭,竟似是被馮宛一句話激起了所有的悲傷愁苦。
她哭得這般響亮,這般聲嘶力竭,這是一種把馮宛當成了最近的人,那種放無防備,毫無掩飾的真傷心。
聽著弗兒的哇哇大哭聲,馮宛眨了眨眼,有點呆了。
說真的,她還真不明白,自己倒底是哪一點讓弗兒這么認真,這么放肆的相信了?
尋思了一陣后,馮宛的眼前,恍惚間出現了她過逝多年的母親,母親那時已然病重,她握著她的手,不放心地說道:“宛兒,你雖然看起來聰明,奈何心太善。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宛兒你也是一樣啊……”
直過了良久,直聽到弗兒的哽咽聲漸漸止息,馮宛才溫和地開了口,“弗兒,你可想回家?”
弗兒的哽咽聲一止。
她連忙搖頭,沙啞地說道:“夫人,不用。”
說到這里,她擔心夫人怪自己薄情,忙又說道:“弗兒便是回去了,也幫不上忙……幸夫人仁慈,弗兒才敢這樣哭一場。”
她拭著眼淚,聽到外面傳來的婢妾們地問詢聲,訥訥說道:“夫人,剛才弗兒放肆了。”
你是放肆了。
馮宛也不想安慰她,她端起漿水,慢慢抿了一口,垂眸想道:接下來,你父親就要入獄了,還有你那兩個已經成年的兄長,也處處要用錢。弗兒,這人世間的愁苦,本是無窮無盡的。你以為你應該得到我的幫助么?可在這世間,沒有人幫助,才是人生常態,我會在這里,看著你灰頭土臉的過活!
馮宛沉默了一陣后,把杯子輕輕一放,淡淡說道:“出去吧。”
“是。”
弗兒直到退下了,還睜大一雙浮腫的淚眼,向馮宛看來。她的目光中,有著不曾死心的希翼,也許,她還在等著馮宛的不忍心。
這一個晚上,趙俊沒有回府。
第二天,馮宛還在府中,便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同。她連忙坐上馬車出了府門。
一到街道上,一種緊張肅殺的氣氛,便籠罩而來。街道上,不時可以看到急促奔行的軍卒和全副武裝的將士。
馮宛看了一陣,說道:“去西街。”
“是。”
西街上,有嫵娘開設的三家糧鋪。此刻,糧鋪鋪門大開,掌柜和小二都悠然地守在柜臺前,有一下沒一下的閑聊著。
不止是他們,別的店鋪也是一樣。
畢竟都城承平多年,畢竟這種時代,時不時地發生戰事,那是極正常的事,沒有人會大驚小怪了。
馮宛坐在馬車中游了一圈,令馭夫駕著車回到了趙府。
一入府,她還沒有下車,弗兒便叫道:“郎主,夫人回來了,夫人回來了!”
趙俊回來了?
馮宛掀開車簾,走下馬車。她剛走出兩步,趙俊已從書房中一個箭步沖出,他沖到馮宛面前,伸手握著她的手腕,一邊朝書房拖去,一邊埋怨道:“怎么才回來?又跑哪里去了?”
馮宛知道他只是信口問問,沒有回答。
趙俊一把馮宛拖入書房,便揮退湊過來看熱鬧的婢妾們,把房門帶上,大步走到馮宛面前,他傾身向前,扶著她雙肩,盯著她雙眼,沉聲說道:“北疆有戰報了,一切如我所料!陛下親點了衛子揚和另外兩個將軍出征,也問起了我。”
到得這時,倒成了‘一切如他所料’了。
焦慮地盯著馮宛,趙俊咬牙道:“我找了個借口,過兩天陛下就要我的回信……宛娘,你說我怎辦才好?”
他踱出一步,搓著雙手說道:“我向陛下和五殿下,證明了我的軍事才能。現在他們想讓我親上戰場,想看看我的實戰。”
他狠狠打了一個寒顫,臉色蒼白地說道:“宛娘,你說我怎辦才好?”
怎么辦?你不就是想不冒任何風險,便能得到功勞和贊賞嗎?
見馮宛沉思,趙俊扁了扁嘴,忍不住埋怨地說道:“宛娘你應該勸我等一等的。若是我在衛子揚進言后,隔個幾天再上稟。既可得到陛下的賞識,也不至于讓陛下和殿下期待太高,更不至于讓那些同僚又眼睜睜地盯著。”上一次招了妒忌,讓他飽受流言之苦。現在他著實有點畏了。
何況,軍事那塊,?對趙俊來說實在太陌生太陌生了,他心里是一點底也沒有。
馮宛聽到他的埋怨,嘴角淡淡一掠:不錯,我可以那樣做,可是我卻不想。樹大招風,你既然想出頭,就當承受這招風之虞!
趙俊踱了幾步,走到馮宛面前,看著她沉聲說道:“宛娘你不在那里,你不知道,當我開口推拖時,陛下和五殿下那是多么失望。宛娘,我真擔心,我要是決意不去,他們會不會……”
會不會什么,他卻是說不下去。
咬著牙,頰肉跳動幾下,趙俊又踱了開來。
這一次,他一直在沉思中,想了好久,他轉向馮宛,眼巴巴地說道:“宛娘,你說我要是去了戰場,我就呆在衛子揚的軍中,他會不會幫我?”說到這里,他上前一步握著馮宛的手,連迭聲地說道:“干脆,宛娘你與我一道去。”
一道去,當你與衛子揚之間的橋梁么?讓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幫你一把么?
在趙俊希翼期待的目光中,馮宛慢慢搖頭。
她一搖頭,趙俊的臉色便是一冷,他急道:“為什么不行?”
馮宛輕聲細語地說道:“夫主,你忘記了衛子揚那人的性格。”她提醒他,“他可是連陛下也敢駁的,大公主也敢甩耳光的人。”
這話一出,趙俊直似掉到了冷水中,他向后退出一步,青著臉怒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當如何是好?”
惱怒地瞪著馮宛,他低吼道:“你倒給我一個章程看看!”
馮宛知道,他這火只是因為心虛,他只是在借此發泄。
垂著眉,馮宛沉思起來。
她一沉思,趙俊反而充滿了希翼。
在他眼巴巴地目光中,馮宛搖了搖頭,艱難地說道:“妾,妾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這話一出,趙俊完全白了臉。他向后退出一步,猛然走出三步,他雙手扶在幾上,一動不動地呆站著。
好一會,他低啞的聲音傳來,“這娘你再想想,再想想。你知道嗎?陛下已經許了我,如果我此戰有功,將封我一個四品官銜,我當了四品官,宛娘你也可以挺直腰背啊,便是對上了四姑子,你也不用低聲下氣的了。對了,還不止升官,五殿下說,到時他會賞我一棟宅院,一車黃金,便是美人也會多賞幾……”
他說到這里,突然想起馮宛未必會對美人感興趣,便連忙住了嘴。
許的東西很多啊,看來陛下和五殿下,真的對他期待很高。
馮宛冷冷一笑,忖道:可惜,我助你升官發財的結果,只是你住高樓,擁美人,我卻什么也沒有了。
趙俊誠懇地說到這里,自認為自己說的話,夠有吸引力,便轉過頭來看向馮宛。
這一轉頭,他對上雙手絞著衣角,一副不知所措模樣的馮宛。
看到她這樣子,趙俊又是氣又是急,又是惱,他瞪著她,正準備斥喝時,馮宛低弱的,有點顫抖的聲音傳來,“可,夫主,妾也只是從衛子揚那里得了這消息啊。妾一婦人,哪懂得這些朝堂之事,兵家之事?”
她似是急了,白著臉,眼淚都在眶中轉動,巴巴地看著趙俊,一臉不安中還帶著自責。
見她這樣子,趙俊一怔,馬上想道:她記得把這么重大的消息傳遞給我,應該肯定。不能逼急了她,要是她畏手畏腳了,有話也不轉告我,那就大不妙了。
想到這里,他收起急亂之心,長嘆一聲,揮手道:“好了好了,就知道問你也是白問。”瞟到馮宛的淚眼,他忍著氣安慰道:“你也別放在心上,這事我再想想,再想想。”
馮宛低頭應道:“是。”
“還不出去?”
“是。”
馮宛出來時,婢妾們都圍在外面。看到她下了臺階,一個個圍了上來。
眉娘走在最前面,她擔憂地朝里面看了一眼,小小聲地問道:“夫人,夫主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馮宛抬頭。
對上婢妾們不安的臉,馮宛搖了搖頭,淡淡說道:“沒出事,夫主好著呢。”
“那夫主他?”
眉娘又急急問道。
不過這一次,馮宛明顯不想回答,她推開眾女,朝著自己房中走去。
這一個晚上,趙俊一直在書房中踱來踱去,念念有詞。眉娘和嫵娘絹兒三女送了三次點心,那罵聲便響起三次。
坐在自己房中,望著趙俊房里的燈火,馮宛慢條斯理地倚在塌上,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一邊慢慢地品,一邊側過頭,欣賞著書房里的燈火,以及那時不時傳來地捶打聲和咒罵聲。
時間靜靜地流逝,可與書房中那個焦慮的人一樣,馮宛一點也不累。她很自在地在欣賞著。
趙俊就是想一步登天,他不想放棄那個四品官位,還有那些黃金美人,可他又沒有那個能耐!真要上戰場吧,他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膽。拒絕吧,又實在不舍,所以才有了現在的為難。
人啊,就是這樣。干脆得不到,還能熄了那個念想,還能有個一時平靜。可這樣給了他希望,又讓他眼睜睜放走,那求不得的苦,足夠讓他煎熬的了。
這樣才好,這樣才是她想要的。若不是早料到這樣,她怎么會給他這么重要的消息?
趙俊一夜未眠,到了夜晚,還可以聽到他的咒罵聲。
第二天,趙俊借口病了,沒有去上朝。一夜沒睡的他,眼中充滿了血絲,嘴唇也干裂著,脾性更是燥得很,一大早就去獻殷勤的二妾一通房,全部被罵得哭著出來了。
到得中午時,他更焦慮了。尋思了又尋思,趙俊總覺得,相比他自己的,宛娘也許更有法子,便把她叫到了書房。
他也沒有再逼她,只是在求她好好想想后,便煩惱地踱個不停,頻頻拿眼瞅向馮宛,只求她突然給出一個主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