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旨。
燕煌曦交給他的密旨!
當時他曾言說,若十五日內不得歸,便將密旨取出,一切按密旨上所言行事,如今已過了十五日,要不要取出這密旨呢?
“鐵太傅!”見他久久不答,殷玉瑤提高了嗓音,面罩寒霜。
緩緩地,鐵黎終是取出了密旨。
殷玉瑤雙眸一緊:“這是什么?”
“娘娘請看。”鐵黎躬身,將密旨遞到殷玉瑤跟前。
殷玉瑤掃了他一眼,抬手接過密旨,在眼前緩緩展開:
著皇后殷氏玉瑤,臨朝聽政,太傅鐵黎、洪宇傾力輔助之,自六部尚書以降,悉聽其調令,若有不從者,后有權誅之……
其后,還附著一行小字:
朕返京之前,后不得離京。
殷玉瑤腦中轟轟一陣亂響。
原來,他早已料算到今日,還給自己暗留了一手。
為什么?
心中泛起的,不是酸楚,而是揪痛,一陣緊一陣的揪痛。
鐵黎已抬了頭,仔細凝視著她的面色,見殷玉瑤雙唇緊抿渾身驚顫,當下也不由有些慌張,遂從她手中拿過圣旨,看了。
“娘娘……”
“你去吧。”好半天過去,殷玉瑤方擺了擺手。
“這圣旨?”
“請太傅妥為保管,切勿外露。”
“微臣……遵旨。”
第一次,如許多年來的第一次,鐵黎當著殷玉瑤的面,使用了敬稱。
鐵黎走了,整個殿閣安謐下來,殷玉瑤一步步走到桌案邊,伸手撐住桌面,任由陣陣寒流,浸過五臟六腑。
他不許她離宮。
很明顯地,是要隱瞞些什么。
可是煌曦,夫妻多年,還有什么事,是我們不能共同面對的呢?
……
“母后,”小承宇揉著惺忪睡眼,“我們這是去哪里?”
“桃花源啊。”殷玉瑤說著,唇邊不由扯開絲甜蜜的笑漪。
“桃花源?”小承宇僅存的睡意消逝無蹤,不由拍著手掌歡叫起來。
看著活潑可愛的兒子,殷玉瑤心中那絲始終揮之不去的哀傷,略略消散了些。
桃花源。
他為他們留筑的桃花源。
這里的一草一木,無不流溢著他身上的氣息,讓她那顆動蕩不安的心,瞬間便安寧了。
帶著兩個孩子進了精舍,殷玉瑤將還在熟睡的小承瑤放在床榻上,拍拍小承宇的腦袋道:“你在這兒看著妹妹,乖乖地等著母后,好嗎?”
“嗯。”小承宇點點頭,身子站得筆直,“母后放心,宇兒一定會好好照顧妹妹,如果她醒了,宇兒會給她講故事……”
“乖。”伸手拍拍兒子的頭,又眷戀地看了榻上的女兒一眼,殷玉瑤這才折身走了精舍。
她要去做一件,非常危險,但卻必須要做的事。
她要找到他。
即使不出宮,她也能找到他。
只要運足天和功,逼出體內的靈犀劍,循著他的氣息追去,縱使千山萬水,她也能將他尋到。
只是此前,她從未有過如此危險的舉動,也不知靈犀劍所達的距離能有多遠,一切,只能試一試。
煌曦,我必須要確定你的平安。
你的平安,是我此刻全心全意的牽掛。
我不能沒有你,孩子們不能沒有你,大燕,更不能沒有你。
雙色的曦瑤花熾烈地綻放著,一半是火熱的紅,一半,是晶瑩的雪白。
在花海的深處,她停了下來,盤膝而坐,開始催動體內的功力,一柄金光燦燦的劍,自她頭頂刺出,最后離開她的身體,飛向高空之中……
洪州。
倚于榻上的燕煌曦,霍地睜開雙眼。
來自體內那股強烈的躁動,讓他濃黑雙眉倏然絞緊。
是她!
瑤兒……
他忍不住一聲嘆息。
十年了。
他以為她總該學著沉靜些,不會如十年前那樣,偶爾會做些讓他始料不及的傻事來,不曾想到了如今,她還是這樣——
悄無聲息地,燕煌曦出了內室,離開了都衛府。
夜空如磐,沉沉地壓著。
曠野四望無人,只有寂冷的風,呼呼吹著。
他步速極快。
然而,心卻跳得更快。
沒時間了!
他微微一嘆,只得隨意找了塊空地,盤膝坐下,運起天禪功。
靈犀劍一點點冒出頭來,就在它現出一半鋒刃時,一道狂猛至極的掌風,猛然襲落,拍向他的頭頂,硬生生將已經出來一半的靈犀劍給摁回燕煌曦體內!
噗——
仰面噴出口鮮血,燕煌曦睜開雙眼,定定地看向數步開外,那長袍飄飛的男子。
“是你——”搖搖晃晃地,燕煌曦站直身體,目光冷然。
“不錯。”對方的聲音從面巾下透出,略微帶著幾絲黯啞。
“為什么?”燕煌曦定定地直視著他,“你若是想要這天下,為何不在十年前動手?”
“因為,時機。”
“時機?什么時機?”
“十年前我若動手,只會白白死在千夜晝手中,我自問并非那老怪物的對手……”
“所以,你一直高踞于雪寰山中,冷眼旁觀?那么,為何又不在八年前動手?”
“還是時機。”
黑袍男子冷然地說道:“我在等一個人,或者說,是很多人。”
“姬元?”燕煌曦扯了扯唇角。
“他——只是其中一個。”
“那你等的,可是北黎那些不甘心的皇族,在暗暗做大?等的,可是倉頡騎兵精善,糧草豐足?”
“不錯。”對方終于點了頭。
燕煌曦不怒,反笑:“能為一個目的隱忍三十年之久,段鴻遙,你的確堪為朕之敵手,只是,朕想知道,你欲取這天下,為的是什么?”
“……”這一次,段鴻遙卻沒有回答,只是低低地笑了一聲,突兀冒出句話來,“燕煌曦,你大限將至,知道么?”
梟傲的男子雙眸冷冽。
“十八年前,你投在堯翁門下,應該還記得龍谷三戒吧?”
“……”
“第一戒,不枉動殺機;第二戒,盡人事,循天命;第三戒,若功成,澤萬物。這些年來,你雖勤政愛民,但所造殺孽實多,尤覆滅黎國一戰,觴城百姓,無辜之婦孺,死于燕軍刀下者,不計其數……還有——”
段鴻遙說著,雙眸頓冷:“你背后做下的不恥之事,以為瞞得過天下人的眼睛,便欺得過乾坤嗎?”
“哈哈哈哈——”燕煌曦忽然仰天大笑,俄頃,笑止,面現凜然之色,“是我做的,便是我做的,燕煌曦無有不認之理,只是段鴻遙,你又能比我強到哪里去?有什么資格代表天意來懲戒于我?”
“我確實沒有,”段鴻遙顯得極其平靜,“我也不想代表什么上天,只不過是利用了這勢,來——送你一程而已。”
他的話輕忽飄渺,如森寒冰刀,以極慢的速度刺進燕煌曦的心臟,慢慢地攪動著。
燕煌曦張張嘴,想說什么,卻最終未能成言——他累了,真的是累了。
或許,歇息歇息,未必不是件好事。
抬頭看了眼依然沉黯的天空,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黑袍男子抬起頭來,仰眸看向空中,東方天際,正有一道赤金的光華,流星趕月般疾馳而至……
抬手捋開黑色面巾,露出那張大理石般的臉,段鴻遙一雙深藍色眼眸有如冰海,冷冷地望了那靜然躺在地上的男子一眼,身形一旋,已然消失無蹤。
近了,更近了,金色劍光已經飛至曠原上空,盤旋嗚鳴著,卻始終得不到另一方的回應——
“桃花源”里,殷玉瑤額上汗珠滾滾,吃力異常,她已經將體內的功力發揮到極限,可是為什么,卻始終找不到他?煌曦,煌曦,她不斷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心中的惶恐焦躁和不安,愈加灼烈。
眼前的曦瑤花開始變顏變色,天空似乎也正慢慢朝她壓下來,腦海里像有無數只蜜蜂飛來飛去,不住地嗡嗡叫喚著……
“母后!母后!”承宇拉著已經醒來的承瑤一路找來,看到殷玉瑤搖搖欲墜的樣子,心中頓時大為慌亂,上前一把將她扶住,口內萬般焦急地呼喚著。
“宇兒……”慢慢地,殷玉瑤收起內力,睜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唇角緩緩浮出一絲慘淡的笑,“我找不到你父皇……找不到……”
“母后別怕,宇兒在這兒,宇兒保護母后!”小承宇小臉兒發白,口內卻不住地安慰殷玉瑤道。
“嗚……”抬手輕輕摩娑著兒子潔凈的臉龐,魂無所依的殷玉瑤,終于悲愴地哭出聲來。
“哇……”小承瑤也張開小嘴,三個人就那么隱在花海里,哭成一團。
當燕煌曄發現燕煌曦“失蹤”時,已經是第三日清晨,他立即派人四處尋找,卻又不方便言明要找的是什么人,只得含含混混地交待,讓一眾將領們務必尋到,將領們摸頭不知腦,但王爺有命,他們又不敢不從,只得各自領兵出城,四下打探,但忙活了整整一天,仍舊沒有一點收獲。
燕煌曄真的是急了,在都衛府中團團亂轉——皇兄啊皇兄,在此節骨眼兒上,你到底去哪里了?
……
燕煌曦覺得,自己沉睡了很久,靈魂在某個地方飄飄蕩蕩,又似回到云霄山中,那空幻的戲臺之前,看著司徒黛、安清奕和烈詠天三人間的情愛糾葛——那,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嗎?
“曦兒——”
醇厚而慈愛的嗓音,突兀在耳邊響起,似父親的呼喚,隱著幾許蒼老與熟悉。
燕煌曦睜開了眼,眸中隱隱映出張慈祥的面容。
“師傅?”黑眸中瞬間漲滿了訝色,他不禁轉頭往四圍望去,但見云山霧罩,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
“曦兒,你可知錯?”老翁看著他,表情忽轉嚴厲。
燕煌曦垂眸。
在這位慈愛卻嚴厲的老者面前,他從來不敢任性狂為,哪怕是帝王,也得收起所有的傲氣。
“當年你出谷之時,我警你三戒,讓你以天下蒼生為念,心懷仁慈,少增殺孽,未料你終是劣性不改,以致今日之禍!”
燕煌曦臉上難得地浮出絲愧色,垂著頭一言不發。
“那段鴻遙,是你命中最后一劫,倘若此劫完滿,你或可壽終,倘若不——”
“會如何?”燕煌曦倏地抬頭。
老者只是捻著銀霜般的胡須,微微搖頭。
帝王深冽的黑眸中,難得浮出絲軟弱:“師傅,弟子并不懼死,只是她——實是弟子平生唯一之牽掛。”
“你有你的劫,她么,也自有她的天命,都非人力能夠全然控制。”
“天命?”燕煌曦喃喃。
“你之使命,是除千夜晝復興燕國,而她的使命——”老者說到這里,打住了話頭,深深凝眸于燕煌曦,“為師,只送你一句話。”
“什么?”
“得放手時,須放手。”
“得放手時,須放手?”燕煌曦滿眸惘然——放手嗎?他們經歷無數磨難換來的圓滿,原來,只得十載的相依相偎嗎?
燕煌曦啊,須知世事無常,即使你是帝王,許你十載相親相愛,已是蒼天無限的恩寵,要知是這世上男女,有太多太多,一生都不曾得見,自己最愛的那個人,自己最想要的那個人,你又何必,再苦苦執著呢?
得放手時,須放手,這七個字,說起來容容易易,做起來時,卻又是,何等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