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水霧如紗,初日一染,夢幻一般。陽光微涼,透過層層枝椏和綿密竹葉投射下來,細碎明亮,飄忽搖曳,映照著竹林裡相擁而眠的一對男女,靜謐而美好。有霧輕籠過來,飄飄忽忽,有些迷離,薄薄一層籠罩在他們周身。
雪綿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被少年抱著在竹林裡睡了一夜,然而他卻一整夜挺直了腰桿靠著一棵樹閉目休息。有些嬌羞地在他懷裡蹭了蹭,雪綿掀開蓋在身上的他的披風,欠身從他腿上直起了身子,靠了一晚上的腿,想必一定又酸又麻。
輕手輕腳轉了個方向,雪綿與他對坐著,伸出纖細玉手來,輕輕捶捏他有些僵硬的腿,暖黃的陽光打在少年的臉上,輕柔有些恍惚,雪綿邊替他捶腿邊擡眸凝望著他,脣邊忽然多了一絲安心的笑意。
這個意氣風發、魯莽衝動的少年,卻總能在她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出現,用寬闊的臂膀接住在無底深淵中遙遙墜落的她,用溫熱的懷抱抱起她傷痕累累的身心。無論經歷了再多的磨難和痛苦,彷彿只要有他在身邊,她便覺得心安,沒來由的心安。
聽見女子的動靜,感受到她指尖傳來的輕柔的舒適感,言哲睜開了眼睛,怔怔看著她幾秒鐘,有些疲憊地輕喚。
“雪綿你醒了……昨晚睡得還好嗎?”
慌忙住了手中動作,雪綿有些臉紅,然而望著他鄭重而關切的臉,驀地正色,柔聲答:“嗯…好,就是委屈你了,起來動動,看還痠麻不?”
見他面色有些發白,以爲是沒睡好,雪綿忙過來扶他,鼻尖剛觸到他的白袍吮吸到一股淡淡的清冽氣息,下一秒卻陡然面色大變,因那通靈的女子忽然察覺到少年體內莫名其妙多了一股真氣,與他體內本來的燎火聖珠靈力糾纏碰撞著,兩股勢均力敵的力量正暗暗在他體內鬥作一團、一決高下。
而這股力量她卻再熟悉不過——言哲體內的那股強大的力量,與他們初遇時言志爲阻止雪暴受傷後,她爲他運功療傷時感受到的力量一模一樣。
“言哲!你強行激發了體內的龍族力量?”驚懼交加地急呼,恍然大悟地,女子扶他更緊,面色忽然變得跟他一樣慘白,眸中盡是心疼之色,失聲痛斥:“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以你現在的功力暫時還控制不了龍族力量,你哥他修爲在你之上所以現在才安然無恙,可是你還駕馭不了它你知道嗎?”
“雪綿……我沒事。”瞧著女子如此緊張,又對他體內的變化了如指掌,言哲勉強打起精神,微微扯開一個牽強的笑,按住她的手背安慰她:“我知道你會通靈之術,放心吧死不了的,只是當時情況危機,看見你墜城我就慌不擇路了,竟然在使用龍神功的時候被強迫激發龍族力量,不過也算是好事不是嗎?”
他儘量輕描淡寫地解釋,還不忘輕鬆對她笑笑。被她扶著動身走了幾步,感覺腿部沒那麼痠麻了,然而經他一走動,體內的血液暢通開來,強大的令人窒息的神秘力量卻更加活躍地攢動起來,言哲忽覺胸腔一陣絞痛,一股強大的連他自己也無法駕馭的強大力量在體內上下游走著,居然震得他體內的靈力一陣陣渙散,他終於支撐不住,猛的噴出一口血來,跪倒在地上。
“言哲!”雪綿一聲驚呼,扶住了他的身子,見他面色更加慘白、眼神已經開始渙散,女子跪下來扶住他的脖子,手忙腳亂地替他擦拭脣邊猩紅的血跡,潸然淚下地哭喊:“言哲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啊!你不要嚇我,你說過要一直陪著我的,你不可以有事,不可以……”
痛苦嗚咽著,一聲聲呼喊他的名字,然而懷中男子卻彷彿聽不到般昏睡了過去,她哭喊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淚水劃過她潔白如玉的臉頰,盡數滴落在男子冰涼的面上和脖頸間,一滴一滴像破碎的落地雨珠。
然而雪綿卻閉著眼拼命地搖頭,她從未覺得如此絕望過,如今這偌大的人世間,除了眼前的男子,她再也沒有依靠了。
“言哲……你不要睡過去,不要丟下我…在這個世上,我只有你了。”她一邊哽咽著喃喃喚他,一邊仍不死心地掰正了他的身子在他背後運功療傷,源源不斷地冰魄聖珠靈力輸入他的體內,然而這次卻沒像往常那般,冰火相容,力量相互抵消,而是更加如同狂風捲惡浪般攪得他體內的靈力更加猖獗肆虐,雪綿覺得手掌吃痛,也覺再強行運功必遭反噬、適得其反,慌忙收手抱住他應手而倒的身子,聲淚俱下地嗚咽著:“言哲……你別睡,你醒醒啊,醒過來看看我,你不是一直喜歡靜靜看著我嗎?……你不要睡過去,你醒來啊。”
他的身體如同大火炙烤,全身滾燙如熊熊烈火,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她只能抱緊了他滾燙的身體,用自己冰涼的體溫幫他散熱,好儘量讓他不那麼痛苦難受。
她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滴墜落,心如刀絞般緊擁著他,在這四下無人的荒野竹林裡,她忽然覺得無比的力不從心,此刻她只能逼著自己儘量冷靜下來,儘快離開這裡帶他去找鬼手天醫。
然而就在這時,在她還未來得及扶起言哲的身子的剎那,四周的竹子卻陡然間如鬼神驅使般簌簌抖動著,嘩嘩一片此起彼伏的響聲嗡鳴著,自兩人四周縈繞包圍開來。
然而在那樣可怕劇烈的響動下,空氣中竟然沒有一絲風,竹林竟然無風自動!就在雪綿盡力護住言哲身體的剎那間,從綿密茂盛的竹林裡,從密不透風的林梢間,忽然如獵豹般躥下一道黑影,如同撕裂黑暗蒼穹的閃電,洶洶呼嘯而來。那黑影手中蛇影刀揮舞,凜冽的刀芒閃著刺眼的寒光,直直朝站起的白衣女子襲來。
“洪雪綿!受死吧!”待身影近了,雪綿忽然認清了來人,見他劍眉上挑,一雙如獵鷹般敏銳的眸中冰冷而隱隱透著一股殺氣,女子卻是仍然面不改色,揮袖間曳地白綾悄悄掩住了躺在地上的言哲,如玉的面頰上淚漬未乾,然而靈動如水的雙眸卻已盈滿了戒備和警惕。
因爲要護住言哲,雪綿無法施展白綾,於是只好探手摸出了袖間三枚冰魄銀針,那銀針是她的獨門暗器,她一直私藏在身上從未用過,今日來人是魔界一等一的高手,來勢如此洶洶,她不敢掉以輕心。
如今只能近身攻擊,爲保護言哲,她只好靜等時機、關鍵時刻使出銀針將對方一擊致命。幽魂的刀堪稱世間最絕情的刀、最凌厲的刀,刀法變換自如瞬息百變,一般人根本看不清他的套路。
然而隨著刀光不斷地逼近,空氣中殺氣不斷地升騰,手中長刀緊握,殺人如麻的魔界右使卻驚詫地發現,對面被鐵血尖刀直逼的白衣女子竟然動也不動地站著,白衣隨周圍低沉肅殺的空氣翩翩舞動著,然而女子傾世容顏上卻是讓人不敢直視的肅殺冷定之色。
近了,幽魂看見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呢?飽含無數涌動的似水柔情,盈滿了似乎說不清道不完的哀傷和悽婉,盈盈如秋水含漪、亮亮如碧波輕柔盪漾,那雙如琥珀般的眼睛彷彿是這世間最美好、最澄澈的神物所化,天地間絕無僅有。不受控制地,幽魂的手竟然微微開始抖動,他的心也跟著晃動的蛇影刀亂了,晃動著,淪陷在那一汪湖水之中。
從來冷血無情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他每天唯一做的,便是執行任務,將一個個與他而言別無二致的魔界通緝犯斬殺於他的蛇影刀之下。然而今日鬼使神差地,他卻忽然多看了一眼他要殺女子的眼睛,只一眼,便已足以讓他萬劫不復。
那一刻,感同身受地,他突然能理解幽冥了,能理解百年來他爲何會爲了月牙公主犧牲那麼多,而甘願默默承受默默守護。英雄難過美人關,那一刻,他已經預感到,他手中的蛇影刀再也不會削鐵如泥堪稱天下第一了。
幽魂的刀在直逼雪綿面門的前一刻陡然間剎住了,鋒銳的刀芒如同錚然斷裂的琴絃戛然而止,立刻翻涌著反噬回他握刀的臂膀,雪綿還來不及射出冰魄銀針,明晃晃的刀刃卻忽然在她的面門三尺開外停滯住。
迎面而來的刀芒掀起了巨大的勁風,逼得女子一頭曳地的長髮拂動起來、獵獵如旗,有幾縷髮絲自她絕美的臉頰上凌亂。
撲面而來的黑衣男子忽然半空中凝滯住,在他有些恍惚、迷亂的注視下,雪綿面色絲毫不變,不還手也不抵擋,只是冷定地站著,護在地上受傷男子的前方。
“你不是要殺我嗎?動手啊!”面色彷彿終於有了些變化,女子冷冷盯著近在咫尺的、半空中凝住的黑衣男子,微笑了起來,挑釁似的開口:“魔皇座下幽魂右使也有手下留情的時候?”
“你怎麼知道我是魔界右使?”驚疑交加地問,幽魂的面上閃現出少有的情緒,波瀾不驚的眸中終於有了一絲柔光,原來她早就認識他了。
“不巧的很,在厥古鎮密林跟蹤月牙時見過你。”冷笑一聲,覺察到眼前男子突然對自己刀下留情是出於何因,漠然地,雪綿的水眸中明顯有了疏離之色,這世間不自量力的男子大有人在,而她有言哲就夠了。
“是嗎?看來我早該取你性命了。”心不在焉地應著,黑衣男子穩穩落地,目光裡竟然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男子的眸色瞬間冷了,蛇影刀再次錚然出鞘,吞吐的白光宛如閃電、斬向白衣的通靈女子,電光火石之間,雪綿臉色一凜,“咻”的一聲,手指前伸,三枚銀針脫袖而出,女子順勢向後飄開了三丈,衣袂翻涌。
然而幽魂終於還是沒狠下心去,那一刀還不曾劈向女子面門,只是掃過她額前一縷秀髮,他漠然的表情卻忽然凍結,驚詫懊惱的眸子裡、閃過不可思議的神色,和觸目驚心的殺氣!
“你暗算我?”胸口傳來陣陣隱痛,他知道,女子的銀針已沒入他體內,若再強行運功,冰魄銀針只會直逼心脈,到時他便會穿心而死。
“高手過招,生死往往一線之間,我不過是要警告你,下次殺我的時候別分心。”對待敵人,雪綿一向是果斷絕情,漠然地冷笑著,白衣女子伸出的五指抓住了一樣東西。然而那件東西居然震得她的靈氣一陣渙散,可想幽魂即便收了七成力道,那三成也不容小覷。
而同時,幽魂“噗”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踉蹌著跪倒在地上,半空中的胳膊僵硬地前伸著,蛇影刀掉落在地上,跟言志交手時的舊傷也被牽扯著錚然裂開了。擡起頭去,痛心疾首地,幽魂右使望著對面囂張冷酷的白衣女子,不敢置信剛剛撞入她眸子時那抹柔情曾真實在她眼中出現過。
目光遊移下沉,幽魂看見了地上躺著的昏迷男子,終於恍然大悟地,黑衣男人低下頭去看自己收回的手,手掌攤開,一縷散發著幽香的青絲在指縫中纏繞著,輕柔似握著一場破碎的夢。
“洪雪綿……你是第一個能讓我堂堂魔界右使栽跟頭的女子。”胸口吃痛,幽魂倒抽了一口冷氣,攥緊了掌心秀髮,桀桀笑了起來,聲音中有沉吟的意味,“我欣賞你,今日算你贏了,你們走吧。”
拍了拍有些髒亂的裙角,雪綿三步兩步走過來,扶起地上昏迷不醒的白衣少年,看了一眼跪倒在地上面色慘白的黑衣男子,攙著言哲轉身欲出竹林,彷彿是想起了什麼,女子驀地頓足轉身,擡臂將掌心剛剛抓住的東西扔了過來,淡淡開口:“這個還給你。從現在開始,冰魄銀針一日不除,你便一日不可運功動武,對我們來說算不上什麼威脅了。今日我洪雪綿的確勝之不武,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他日若有需求可以來找我。”
男子錯愕低頭,撿起了地上被丟過來的東西,原來是蛇影刀上佩戴的穗子,怔怔擡起眸來,望著那對如此相稱般配的白色身影頭也不回漸漸遠去,幽魂眸中一痛,將那還殘留著女子手指溫度的穗子,連同那縷秀髮一起在掌心握緊。
荊棘陣很快便在伏龍劍兇猛凌厲的鋒芒下被揮斬開來,支離破碎散落了一地,少年眸中升騰起觸目驚心的殺氣,手中長劍緊握騰空而起,朝著山下方向狂追而去。
荒蕪一人的長街上,秀秀在不顧一切地狂奔,手中仍然緊緊攥著已被揉爛的救命草藥。
高夫人的家在城西方向,然而她卻用盡了全身力氣繼續朝東方急奔,腳尖點著石板鋪的大街,用盡所有學過的身法。她想躍入路邊的房間去躲避身後半空中少年那些如急雨呼嘯而來的劍芒,然而黎明前的街道四壁峭立、荒無人煙,沒有一家開著門。
無數次她想錚然抽鞭,然而,每個剎那,彷彿無形的力量禁錮著占卜師少女的手,讓她無法動彈。何況在那樣強勁的劍芒追擊下,只適合近距離搏擊的銀鞭根本無濟於事,秀秀只能忍著吃痛的雙腿抱頭奔逃著。
然而哪裡還來得及逃,就在她遲疑抽鞭的剎那間,身後少年如疾風暴雨般的劍芒遮天蓋日壓頂而來,呼嘯著捲起長街上的風聲和灰塵,秀秀驚叫著回頭,恍惚間,腳下一痛,彷彿什麼東西劃斷了骨骼。她背朝下地重重跌倒在路上,她低下頭來,看到腳踝上被鋒銳劍芒割破的傷口,鮮血淋漓流出,溼透了褲腳。
“啊,我的腳啊,言心你個天殺的,你大哥不會放過你的……”疼得冷汗直冒,秀秀抱住淌血的右腿,聲嘶力竭地仰天哭喊著,陡然間,心裡有不祥的預感,搖頭喃喃:“不對…言大哥…言大哥你千萬不要來,言心根本六親不認…他會殺了你的…”
回頭間卻發現那握劍襲來的傀儡少年此刻神色兇狠猙獰,劍芒一波一波劃破長空,這次竟然帶著毀天滅地的狠厲殺氣,勢必要將癱坐在地上的她碎屍萬段。
“啊!”目呲欲裂地失聲大喊,秀秀全身因驚恐顫抖而癱軟起來,雙手抱頭反射性去擋那如林劍芒。天地間頓時一片肅殺之氣,恐怖的低氣壓彷彿被人徒手撕裂開來,一道白影踏過長街旁的屋頂飛馳而來,速度迅猛如一道白虹,閃電般躥入長街上。
“秀秀!”猛然間,心灰意冷的女子聽見有人大聲地喊她的名字。
那個熟悉的名字瞬間把她殘留的神智凝聚,她睜開眼看到閃電般掠到的白衣男子,猛然明白了,用盡所有力氣大喊:“言大哥!別過來!言心要伏擊你!”
然而話音未落,如雨劍芒中,有人將她攔腰抱起,手中長劍呼嘯揮舞,硬生生逼退了少年來勢洶洶的伏龍劍,而後抱著她順勢飄開三丈,白袍逆風獵獵作響。
“你終於來了。”吹了吹伏龍劍上沾染的血,佇立在對面的傀儡少年漫不經心地開口,眼裡有狂熱急切的光,“龍族三劍相容相通,我也知伏龍劍殺不了你,今日我要赤手空拳殺了你。”
說著,“咣噹”一聲,少年扔掉了手中染血長劍。陡然騰空而起,言志抱著懷中驚魂未定的女子掠上了街旁的屋頂,輕手輕腳將她放在屋頂上坐好,低頭望見她淌血的腳踝,伸手點住她心脈幾處大穴,婆娑著她毫無血色的小臉,柔聲吩咐:“秀秀別怕,有神龍劍守著你,不會有事的,等我回來。”
說著,將背上神龍劍取下來靠在女子身側,言志起身欲躍下屋頂去。他拼命趕來,一則爲救秀秀,二則便要擒住身心受控的言心,作爲大哥他不可能對他放任不管。
驚魂未定地,女子一把拉住他的白袍下襬,忍著腳痛失聲勸阻:“言大哥!不要!言心已經完全失去心智了,他現在根本就是個六親不認的傀儡殺手。他要殺了我們啊!”
“秀秀,不管言心是不是傀儡,他都是我跟言哲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我不能袖手旁觀、放縱他胡亂殺人的。”言志沒有回頭,眸中微微閃過一抹痛色,有些哽咽地,壓低了聲音開口:“放心吧,秀秀,我不會有事的。”
話閉,不再理會背後女子的呼喊聲,身形一閃,白袍男子躍下了屋頂。
空無一人的長街上,勁風捲起的無形漩渦還在耳邊呼嘯嗡鳴著,血脈相連的兄弟倆隔街站立著,四目對望,黑髮隨風飛揚,大戰一觸即發。這次言志儼然是有備而來的,爲了擒住言心,不讓他再繼續受控於魔界。
微亮的天光下,久久地對望之後,傀儡少年率先動了,腳不沾地飛身襲來,血在他身體裡沸騰,雙眸微瞇起來了,不受控制的神智漸漸趨於癲狂,陡然伸出掌來,掌風凌厲縱橫,準確無誤朝言志面門襲來,氣勢逼人。
言志反應更快,迅速往後退開,避過少年的掌風,突然間手臂前伸,反手抓住他的臂膀,見一擊不中,言心縮回手再擊,攻守兼備間言志暗暗覺察到兩人的武功似乎勢均力敵、不相上下。
天光越來越亮,兩人的纏鬥卻越發激烈。言志如今已算龍族後裔中武功最爲高強的,然而自小被魔界訓練的傀儡少年,武功卻是更爲歹毒陰狠,招招都要置人於死地。
四周無形的殺氣更加激烈地呼嘯開來,攪動著長街上暢通無阻的勁風,直撲到屋頂上的女子皮膚上,如鈍刀割肉般颳得她生疼,擔憂地探身俯瞰著底下兩人僵持不下的戰況,秀秀眸中不安之色越發凝重起來。
眼見勝負難分,如此僵持下去只會兩敗俱傷,沉吟間言志下定決心不再猶豫,掌心在身下暗暗凝聚靈力,準備以靈水聖珠的靈力,攻其不備之下,擊中言心卻能保證不傷其要害,好以最快的速度擒住他。毫不猶豫地,白袍男子手掌前伸,反手扣住言心來不及收回的臂膀,暗暗運功的右手掌心陡然間襲出,不偏不倚正中少年肩側。
而絲毫也不馬虎地,言心在右手被擒住的同時,反手迅速擊出,快得根本來不及躲閃,凌厲的掌風陡然間直擊言志胸口。
“嘭”的一聲,糾纏打鬥的身影錚然分開,身子同時後仰,兩人齊齊朝身後的青石板路上重重跌落。終於還是兩敗俱傷地,在那樣強大的掌風下,兩人皆猛吐出一口腥甜的鮮血。竟然是不約而同地,兩人擦拭著嘴角支著身子欲爬起來,屋頂的女子拖著那條受傷的右腿,在一摞摞堅硬的瓦上艱難地爬著,淚水已打溼了她的面頰,奮力地搖著頭,女子探身失聲哭喊:“言大哥!言大哥!不要再打啦!”
然而街上的兩人彷彿沒聽見一般,自顧自撐起了身子,重新站了起來,嘴邊的血漬未乾,傀儡少年捂住吃痛的肩膀,五指扭轉開來,重新運功、蓄勢待發。
言心的掌風顯然要比言志下手重,白袍男子在擊中言心的時候都是計算的分毫不差的,然而卻料想不到,言心會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反手給他一掌。
此刻言志顯然體力不支,此刻胸腔內翻騰陣痛著,他只覺頭暈目眩四肢無力,身子搖搖欲墜又要倒下,然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弟弟殺氣騰騰呼嘯而來,言志強撐著身子站著,準備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出手擒住他。
然而電光火石之間,身形凌厲迅猛的少年半路中卻忽然凝住,猝不及防地,有人從背後擊了他一掌,身子竟然被震得朝前一個趔趄,渾身殺氣的傀儡少年直直仰面倒了下去。
“言心!”脫口呼喊,言志踉蹌著,強撐起身子欲奔過來,然而稍稍一運功,一口鮮血再次噴涌而出,在屋頂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精疲力竭的白袍男子搖搖晃晃著,“砰”的一聲悶響,終於倒在了離橫躺在地上的傀儡少年三步遠的地上。
儘量調動起體內的五蘊六識,然而除了能感應到靈水、棲土聖珠在離他們方圓百里之內,通靈的女子再感應不出些什麼。
秀眉微蹙,雪綿攙著言哲出了竹林,一路朝東方感應到的大致方位處艱難跋涉著,巍峨聳立的聖雪山在他們的身後逐漸遠去,而她卻像被神明流放的逃犯,不顧一切地逃離——她要徹底逃離擺脫那個骯髒的地方,那個她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
未走多遠,周圍的空氣陡然間變了。四野的風忽然聚集著涌上了長道,在兩人周圍形成無形的漩渦,兩股突如其來的靈力裹挾在空氣中,強大到連靈力高深的雪綿都嗅之變色,以爲是魔界右使幽魂又追了上來,扶著一直昏迷不醒的言哲轉身,通靈的女子全神戒備地環顧四周,然而感應到的逼人靈力卻隱隱充滿了天地間的浩然正氣,不似魔界之人的凌厲陰邪之氣。
兩抹身影長風中漸漸逼近,不管不顧來者何人,爲保言哲安危,雪綿迅速飛出袖間盛雪翊綾先發制人,獵獵白綾半空中捲起凜然的狂風,直直朝來人面門擊去。
“聖女稍安勿躁,我們是友非敵。”淡然的聲音響起,五指伸出,素衣素容的姬天玄女隔空夾住了雪綿飛來的翊綾,二指稍鬆,翊綾應手而落,迅速撤回雪綿袖間。
神界十大長老之首的天玄同神界能掐會算的姬天玄女在白衣女子的驚疑中緩緩落地,說話間人已款步走至二人面前。
“你們是…?”見二人皆氣宇不凡、仙氣逼人,雪綿瞭然,然而聲音裡仍然帶著沉吟,目光冷定而警惕,“二位怎知我的身份?”
“哎,洪姑娘不必緊張,我二人正從聖雪山一路追著你們而來。”一揚手示意雪綿無需緊張,天玄笑了起來,指了指背後天際邊的雪山之巔,也不賣關子,一針見血說明來意:“聖女有所不知,受你體內破珠而出的半股靈力召喚吸引,如今七珠俱現,我等是時候現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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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神界的人,下界助聖女一臂之力,儘快聚齊七珠,解開神皇大人的封印。”姬天玄女笑了笑,面色溫和許多,插話答:“來日方長,待日後詳細說於洪姑娘聽。”
“哦?這麼說,人間的瘟疫是你們除的?”嗅著天地間清新干淨的氣息,白衣女子疑惑一聲,大抵已摸清二人身份,溫婉笑笑,放下了戒備,眼波流轉,“雖然當時雪綿不在場,但想來傳達神諭、指引我們尋找七珠的老者必是天玄大人無疑了。”
“是我沒錯,不過這瘟疫嘛,是姬天玄女用異域奇香祛除的,這才平息了聖城的戰亂,而今唯願洪宗主能改邪歸正、以天下蒼生爲己任呢。”暗自讚歎這雪山聖女的聰慧機敏,老者不由仔細打量了一番雪綿,目光遊移,瞥了一眼被她扶著的昏迷男子,仰頭猛灌口酒,哈哈大笑起來,指了指言哲,“哈哈,果然是宿命的牽連啊,你的寒疾需要他來醫治,他現在也需要你來救。”
不等雪綿有反應,那鶴髮童顏的天玄忽然直直飄了過來,一把從雪綿懷裡扯過言哲,少年清瘦的身子輕飄飄被老者掰正,毫無知覺地落地盤坐,一股股渾厚有力的內力涌入言哲體內,片刻受龍族力量反噬的內傷便已恢復,蒼白的臉微微泛起了一絲絲血潮。
“我?前輩不妨名言,雪綿該如何救他?”顯然被震驚的不小,雪綿有些迫不及待地追問,面上盡是擔憂之色,不自覺地怔住,連道行高深的老者爲言哲運功療傷她都沒怎麼注意,沉吟間卻見天玄已收手起身,神秘笑了起來,反問她:“聖女可是忘了?言志當日阻止雪暴,被龍族力量反噬時所受的內傷是如何治好的?又是如何悄無聲息地輕鬆駕馭了那股神秘力量?”
一連串的問話讓雪綿更爲吃驚,她沒想到眼前這仙風道骨的神界智者竟然對他們的行蹤如此瞭如指掌,然而知道對方高深莫測非同一般、雪綿不再疑惑,蹲下身一把扶住言哲身子,恍然大悟地,慌忙脫口:“聖靈子,當初便是秀秀給言志吃了聖靈子,他纔會平安無事的。何況聖靈子長在聖雪山,吸收天地間靈氣,可迅速使人內力倍增。”
說著,忙從懷裡掏出她一直隨身攜帶的血紅色塊莖來,擱在掌心掂了掂。還記得上次言哲受伏龍劍所傷流血不止也曾喂他服用過,沒想今日又派上用場。
“聖女果然冰雪聰明,便是這生長在雪山之上集天地間靈氣於一身的神物,可助他迅速提升內力,以控制體內強大的龍族力量。”毫不恭維地讚歎一聲,姬天玄女解釋著,和天玄心領神會地對視一眼,清麗的面上有溫和的笑意,垂眸吩咐地上的女子:“快喂他服下吧。”
點了點頭,雪綿不再猶豫,將手中藏太久已然有些乾癟的血紅色塊莖掰碎了,一點一點喂已有起色的男子服下。
片刻,緊闔的雙眼微微睜開,修長的手指動了動,靠著雪綿的白衣男子緩緩從昏迷中醒來,第一眼視線裡便是女子的笑容——那樣的笑容淺而明亮,簡單素淨,一點點讓他體內攢動不安的氣流緩緩平息,仿如被大火燒灼的痛感也消失了,手掌被她冰涼的指尖握著,言哲感覺體內的力量已經漸漸恢復,嘗試著握緊手心的冰涼,緊緊地、用力地握住。
“雪綿。”他喚她,一如既往的深情。說著便要藉著她掌心的力道撐著身子站起來。
“別動。”雪綿擡手按住男子的肩膀,語聲恢復到了記憶中熟悉的柔和平靜,完全沒有片刻前與幽魂交手時的凌厲,“先運氣看看內傷是否恢復了,還有,試試看能不能控制龍族力量。”
微笑點點頭,坐直了身子,言哲盤腿開始試著運氣,驀地,詫異地睜眼擡頭,發現眼前突然多了兩個人,目光變幻,訥訥驚呼:“雪…雪綿,我的內力竟然不減反增!”
“哈哈哈,小子,你可算是因禍得福了。”意味深明地笑了起來,望了一眼地上溫婉如蘭的通靈女子,天玄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來了,“聖靈子的靈力已融入你血脈之中,龍族的後裔,以後你便可以駕馭並且自如操控你體內擁有的龍族力量了。”
“是他們救了你。”擡頭聽著老者的話,雪綿看向言哲,微微點頭,柔聲解釋,說著,扶著已無大礙的男子起身。
聽見那樣熟悉的然而和藹的聲音,竟然同亂墳崗上空傳達神諭的神秘人的聲音如出一轍!拍了拍白袍上的灰土,言哲錚然轉身,目瞪口呆地望著面前的白髮老者,再回想厥古鎮初遇秀秀時碰見的茶棚說書人,男子不可思議地脫口:“你……傳達神諭的老前輩竟然是茶棚的說書人!!”
恍然大悟地,言哲這才忽然頓悟爲何老者傳達神諭時爲何會對五人身份如此瞭如指掌,原來他一直都在暗中窺視著他們!
“沒錯,正是天玄。”呵呵大笑起來,搖了搖手中空了的酒葫蘆,有些氣惱地掛回腰間,老者一副穩操勝券的自信模樣,擡起頭解釋:“龍族世代守護並追尋七聖珠,此等重任唯有交與龍族後裔手上老朽才能放心。至於七珠之事洪姑娘已知來龍去脈,日後讓她說於你們細聽吧。”
“天玄?你是神界十大長老之首的天玄?”再一次地被震驚住,言哲呆若木雞地站著,望了雪綿一眼,無法置信地脫口問,“這麼說一切都是天玄大人在背後暗中相助?”
龍族的上古卷軸上詳細記載了神界與龍族長達千年的深厚淵源,雖然那場神魔大戰讓神界大受重創,但是神龍兩界千百年來一直都有密切往來,龍族也秉承自己的蒼生重任秘密追尋七珠下落,除魔衛道以維護蒼生大義,言哲看過卷軸,所以對神界之事略知一二。
“不錯,我也是受大司命之託下界助洪姑娘一臂之力,並且尋找到龍族後裔,以求神龍兩界聯手對抗無道魔界。”沉聲接話,姬天玄女一臉肅穆地說明來意,並不打算再糾結此事,環顧其他三人一眼,忍不住催促:“如今還是儘快找到最後兩顆聖珠爲好,天玄大人,我們出發吧。”
“哈哈,玄女不必驚慌,如今只需趕去臻風鎮與天醫老頑童他們回合便是,巖木、礫雷二珠已恭候多時了。”按著腰間空空如也的酒葫蘆,天玄老者挑眉,神秘笑了起來,捋著花白鬍須自顧自踏上了長道,驀地轉身,指了指東邊方向的天際,看向言哲道:“對了,小子,帶著洪姑娘跟我們走吧,你的同伴和兄弟現下想必已經跟天醫他們匯合了。”
耳邊聽著老者那樣的話,姬天玄女眉頭微皺,有些疑惑二珠之事,然而對於神界智者的能力,一向謹小慎微的她從來不敢質疑,默默點頭領命,箭步跟了上去。
仍然是不明所以地,身後的青年男女對望一眼,面面相覷,然而哪裡還來得及多問,眼見神界仙氣飄飄的兩位大人已然走了很遠,言哲順了口氣,感覺渾身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力量,伸手過來一把拉起兀自沉思的女子,一頭霧水地跟了上去。
東邊的天青色天幕越來越蒼鬱,朔風呼嘯、暗雲翻涌,似乎暗藏著某種蓄謀已久的力量,正在默然朝東方神州大地凝聚而來,悄悄膨脹崛起,正欲噴薄而出。命運張開黑色的大手,昭示著玄秘力量的不可抗拒。
川流不息的生命,整日茫茫奔波於這虛妄之境,隔著千年的迢梯,萬里的山水,神之軀體無形中召喚著四分五裂的有緣人匯合,將七股殘缺不全的力量重新凝聚起來,以與暴虐無道的魔界對抗。
瘟疫過後的人間是一片祥和安穩的,
自萬民討伐聖雪山之後,洪浩天就像變了一個人,徹底地改頭換面,不惜大費財力向人間發放了上萬的糧食和金銀,以讓百姓們重建家園耕種勞作、安居樂業,城鎮開始重新喧囂熱鬧起來。
急於趕往臻風鎮,一行四人急急忙忙路過村鎮都不曾停下來歇歇腳,只是悶頭一刻不停地趕著腳下的路。然而終於在豔陽高照的午後時刻,有人頂不住了。四人顯然已經過了集市正要趕往下一個村鎮去,偏巧老頭子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加之腹中酒蟲作祟,忙不迭搖著酒葫蘆叫了姬天玄女返回集市去沽酒買吃的去了。
留下言哲雪綿無奈對視一眼,只好在村鎮頭的溪水邊坐下來等他們。
淙淙流水繞城而過,在兩人耳邊靜靜流淌著,忍不住撩起曳地長裙坐了下來,雪綿擡手梳理著微微凌亂的長髮,掬水稍稍清洗。
明燦的日光在水面晃開一圈圈柔軟的波光,粼粼地,映襯著女子完美的側顏,言哲抱臂靜靜站著,垂眸凝視她的側顏,她的發如水般傾斜而下,流動開迷人的光澤,男子忍不住跟著坐了下來,擡手攥住那絲滑的秀髮,幫著她一起打理那長至腳踝、差不多拖到地面的青絲。
“雪綿,你的頭髮好長了。”修長五指擦著髮根輕輕梳理而下,涼涼的觸感自他的指尖縈繞開來,言哲微笑起來,狹長桃花眼盈滿了說不盡的柔情,來回擺弄著她白皙脖頸間柔軟的碎髮,驀地,彷彿終於想起了正事,
言哲面露正色,從她發間移回視線,皺眉問:“雪綿,這麼說大哥秀秀已經找到鬼手天醫了?”
女子的脣角輕輕揚起,淺笑梨渦微微綻放,黑髮如瀑,順著男子的指縫縷縷劃過,在風中曳舞。溫婉地笑了起來,女子微微偏頭望他,柔聲應。
“嗯,天玄大人說的臻風鎮,大概在我感應到的東邊方位。所以不會有錯。”
說著垂眸撿起腿上一縷髮梢手中兀自撥弄著,潔白如玉的臉頰上是少有的俏皮,竟看得言哲一陣訥然,撩起遮住眼睛的頭髮別回她耳間,男子湊身過來,想細細捕捉她面上稀世罕見的微妙表情,然而卻被女子嫌棄地擡手揮開。
無奈訕訕坐直了身子,手中仍舊依依不捨地撥弄她柔軟的發,言哲垂眸輕嘆一聲,語氣卻是平靜而讚許的。
“想不到冥冥中竟然是你體內半股靈力在召喚著大家聚齊,否則六珠靈力皆沉睡於我們體內,大家何時才能匯合?”
說著,擡手按住了女子柔弱的肩膀,言哲的眸中泛起微微的苦澀和心疼,
“就是委屈了你要受那半股殘缺靈力的折磨,飽受寒疾之苦。”
“我娘離世的時候還來不及將整顆冰魄聖珠的靈力匯入我體內,就力竭而亡了。” 女子淡淡微笑著,眸中悲喜莫測,望著遠方的蒼穹,彷彿在訴說過往一個平常的夢,睫毛輕輕閃動著,竟是有些釋釋然地轉頭看向言哲繼續道:“也許這一切都是冥冥中註定,誤打誤撞的半股殘缺靈力雖然折磨了我十八年,卻也恰好讓破珠而出的靈力暴露,已召喚其他六珠,可謂是有無相生、福禍相依了。”
撩起她肩頭垂落的發,言哲手臂下移,一把攬她過來,順勢拉入懷中,無聲地,靜默地擁住。彷彿這樣溫暖的、安慰的懷抱才能撫平她心靈的創傷,減輕她身體所受的折磨。
“對了,那顆殘缺的冰魄聖珠還在你身上嗎?等到了臻風鎮見到鬼手天醫,你體內的寒疾就可以根治了。”來回蹭著她頭頂的秀髮,半晌,言哲驀地開口,面上有掩不住的喜悅。
相擁而坐,並肩遙望著溪水上翅膀沾水掠起的飛鳥,日光下相融的剪影那麼美妙,那麼不容被打擾。白衣女子微微點頭,繞弄髮梢的手指微微一頓,沉思著天玄剛剛對她說的話——只有言哲可以治癒她體內的寒疾,心裡莫名升騰起一股隱隱的不安。
“嗯,在呢。”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女子不再說話,如今的她,只想相擁這片刻的寧靜,不去顧慮明天的安穩。
然而,在那樣美妙靜謐的相擁中,男子的背猛的一僵,身子不由微微一震,彷彿觸電般清醒,訥訥低呼:“雪綿!有什麼在我背上游走。”
慌忙離開他的臂彎,彷彿是被他的一驚一乍嚇了一跳,女子面色有些煞白,一把探手至他後背撩起了白袍,目光焦急,探頭就去他身後查看,關心則亂,此時雪綿已全然顧不上什麼男女有別。
“言哲,是顆紅痣!”驚呼一聲,絲毫沒察覺男子如煮熟大蝦般燙紅的臉,
通靈的白衣女子竟然來回仔細地打量起那顆莫名其妙驚現的痣,望著那遊走不定的小東西,詫異喃喃:“它在動,怎麼會遊走呢,怎麼回事……”
言哲此刻已是心神不寧坐立難安,背上的肌膚觸到女子冰涼的手指,面上更是侷促,慌忙拉過她的手至懷裡就去蓋住裸露的背。
怎奈欲蓋彌彰,那顆紅痣竟然像活了一般在他背部肌膚上不安攢動遊走著,害他癢痛難忍。
“我也不知道呢雪綿,應該是吃了聖靈子才這樣的……”然而男子隨口一說,卻讓雪綿立刻驚醒,敏銳的目光閃爍著,彷彿捕捉到了什麼驚天發現。
還不等女子沉思,陡然間,一聲憤然的高呼打斷了正說話的兩人。
“幹什麼呢臭小子!敢欺負我妹妹!”厲喝間只見一錦衣華服的俊朗男子踏過石橋朝溪水邊飛奔而來,一雙有神眼睛正含怒瞪著溪邊女子身邊“不規矩”的少年。
兩人齊齊回頭望去,卻見那高大男子已飛身撲來,身手敏捷,就要抓住仍拉著女子手的言哲。
“哥!你怎麼來了!”又驚又喜地低呼一聲,毫不馬虎地,雪綿順勢伸手,五指輕輕釦轉,不露聲色地攔住了來人呼之欲出的拳頭。
言哲大驚,聽見來人是雪綿兄長,下意識朝女子身後退了一步,目光謹慎然而冷定,兩人身下緊握的手仍然死死拉著,仍舊十指緊扣。
“死丫頭,剛剛乾什麼呢?我都看到了!”見教訓少年未遂,洪澤奇氣結地收手,本也只是逗逗兩人,只好擡起手來,手指輕彈自家妹子的腦門,壓低了聲音憤憤叱問:“真是越大越沒規矩了,姑娘家的不知害臊。”
“哎呀,哥——”一把拉起兄長的手,女子面上竟浮起少有的嬌羞,嬌聲斥責。
尷尬地輕咳一聲,言哲一步上前,微笑打招呼:“在下言哲,當日闖入聖雪山時,有幸見過少宗主一面,冒失之處,還望海涵。”
說及闖入聖雪山還打傷少宗主未婚妻之事,處於對雪綿的考慮,言哲心裡難免有些愧疚,語氣也儘量壓低,誠懇而不失風度。
寵溺地捏捏自家阿妹的臉,洪澤奇無奈笑笑,不予深究,而是擡頭望向一臉誠懇的白衣少年,眸中有敬佩和讚許的光,“言兄言重了,澤奇雖然不如你膽識過人、英勇無畏,但也算是個明事理的人,過往誤會不必再提,在下還要特意感謝那日言兄能及時趕到聖雪山,拼死救下雪綿。”
提起當日墜城之事,仍然心有餘悸地,洪澤奇說話的聲音不自覺微微顫抖著,轉過頭去望著女子,一通斥責:“雪綿,要不是當日言兄及時趕到,你早就葬身聖城粉身碎骨了,你知不知道你當日有多衝動,太不像你了…”
說著,男子的聲音也越來越低,似乎已是說不下去,片刻,痛心疾首地擡首望著死裡逃生,如今在外顛沛流離的女子,心疼地擡手握緊了她瘦弱的肩。言哲沒有搭話,很識相地鬆開了女子的手,把空間留給久別重逢的兄妹倆。
“好了哥,都過去了,雪綿不想再提了。”順勢抱住高大的男子,輕輕拍著他的背,女子柔聲安慰著,目光變換,秀眉微蹙,忽然放開他,冷了聲音,“哥,你還沒告訴我今日下界找我所謂何事,還有,你怎麼一個人來的?”
“我,我不是一個人來的。”緩了神色,洪澤奇目光柔和起來,深知她心思細膩如塵,任何事情都隱瞞不了,男子稍稍側身退後一步,讓出了視線來。
長街上的喧鬧聲、吆喝聲、叫賣聲,諸般聲音隔著石橋隱約傳來,與潺潺溪水共鳴著,卻全都到不了女子心頭半分。洪澤奇讓開了身子,視線忽而豁然,褐袍的中年男人目色凝重,過了石橋緩步踏入幾人視線,幾日不見,那樣沉穩高大的身姿居然枯瘦孱弱了一圈。日光下女子的雙眸晦明變幻,胸口的疼痛觸感在那一刻瘋也似的將她席捲包圍,那日墜城時的憎恨和絕望感如纏繞的食人藤狠狠勒緊了她的心。
“雪綿。”隔著幾步之遙,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彷彿是終於鼓起了勇氣,來人壓低了聲音喚她,渾濁無光的眸子裡有悔恨交加之色,蠟黃的面上彷彿陡然間蒼老衰竭、爬滿了皺紋,他的嗓音嘶啞沉痛,話到嘴邊卻戛然而止,“ 爹……”
唉聲嘆氣,多日操勞過度的洪浩天似乎已是精疲力竭,無奈地搖頭嘆息一聲,垂下了那雙血絲布滿的眼睛。
熱烈而忿然地盯著來人,言哲不動聲色地過來,與女子並肩站好,兩雙眼睛齊齊望著洪浩天,目光復雜。身下的雙手下意識緊緊握住,清麗的眉間閃過只有她洪雪綿纔有的傲然殺氣:“哦?爹是特意下界來察看一番,雪綿從千尺高的城樓上跳下來,到底有沒有死?”
充滿冰冷的諷刺聲狠狠剜著洪浩天的心,身子猛的一震,中年男人似乎都有些站立不穩,目光驚詫而痛苦,向前一步,聲音顫抖,“雪綿,在你心裡,我就真的是這樣的爹嗎?可以不顧女兒的死活。”
“雪綿!好好說話。今日爹特意叫我一同前來,就是想和你好好聊聊,化解你們父女之間多年的怨恨和心結。”又氣又急地,急於化解兩人矛盾,洪澤奇忍不住插話,聲音鄭重起來。
“哥,你們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他,更不想提和聖雪山有關的任何事情。”陡然間打斷兄長的話,白衣女子背過身去,面色有些蒼白,然而仍然眸色冷厲,聲音鏗鏘有力,一字一句:“哥!沒什麼好說的了,自雪綿墜城那刻開始,就已與他撇清了干係,父女之情恩斷義絕!”
她永遠也忘不了聖雪山墜城那日洪浩天在她心上劃下的傷痕,永遠也忘不了。
“雪綿,你…你……”被女子的話震驚住,洪浩天擡起枯瘦的手指,半空中瑟瑟抖動著,目光震撼而痛苦,瞠目結舌半天,卻是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自己的女兒自己清楚,雪綿的性格有多傲氣孤冷,他不是不知道,十八年來自己的疏冷和怨恨,早已讓她長成一個倔強冷傲的女子,她的骨血裡從沒有妥協,她寧願傷痕累累獨舐傷口,也不願委曲求全接受那卑微的施捨和憐憫。
女子眉頭忽然一揚,擡頭看著那站姿僵硬的蒼老男人,傲然,“而今我對你僅剩的期望,便是如果你還有一點良知,就好好打理聖雪山,以天下蒼生爲己任,不要再和魔界虎狼相依、助紂爲虐 。”
“爹已經廣施糧食錢財給老百姓,日後也定當不辱使命,好好治理百姓,百廢俱興指日可待。”洪浩天擡起頭顱,面如土灰,然後卻是信誓旦旦地保證著,面上有改邪歸正的誠懇之色,“至於魔界,爹心中早已有數,魔皇對聖雪山虎視眈眈已久,而今他又陰謀未遂,爹怎麼會繼續同他狼狽爲奸下去。爹今日來,只爲求你的原諒,同我跟你哥一起回去。”
沉聲說著,洪浩天負手踱了兩步,頓足望向自己的女兒,想從她不露聲色的臉上看出些什麼反應,然而女子只是揚起高傲的頭顱,日光下雙目一眨不眨地望向遠方,眼神遼遠而疏離,並不理他。
“雪綿,如今你體內聖珠已暴露,爹是擔心悎仲會再次對你下手,才親自前來接你回去的。”洪澤奇見情勢僵冷,忍不住開口解釋,掰過女子柔弱的肩膀勸慰:“你就別再記恨過往跟爹賭氣,還說什麼斷絕關係的狠話。就不能和爹冰釋前嫌解開心結,跟我們回去嗎?”
“哥,如果真是那樣,我就更不可能回去。你覺得雪綿會是膽小鼠輩爲求自保受聖雪山的庇護?”忍不住擡眸望向自己的兄長,這個唯一疼她的親人,女子眸中泛起點點微光,然而仍是是義正言辭地拒絕,面色冰冷如鐵,語氣更是不容置喙的堅決:“哥,你知道我的脾氣,我意已決,你就不要再勸我了,我是不會回去的。”
說著,擡手拉下兄長的手,雪綿轉身背向衆人。過往如煙,卻揮之不去地在她心頭蔓延,一點點啃噬她冰冷的心,她所承受的痛苦不與別人說,她的決定也不會輕易改變。那個讓她心碎受傷的家,她再也不願回去。那個口口聲聲說她剋死自己孃親、衆目睽睽之下生生將她逼入絕境墜城的爹,她再也不願去認。
“洪宗主,請恕在下直言,既然雪綿心意已決,你們也不用再逼她,她受到的傷害已經夠多,就請尊重她的選擇吧。”一直一聲不吭站在那裡旁觀著的言哲忽然開口,望著眼前這個曾和魔界聯手毀他家園滅他家族的世仇,眼神痛苦而複雜,然而爲了雪綿,還是忍不住站出來插話,但雙手卻不自覺身下緊握成拳,面色忽而一凜,目露殺氣地警醒洪浩天:“但我言哲恩怨分明,殺父滅族之仇,日後必定要報。”
“言公子果然坦蕩磊落。洪某便等著言公子他日來尋仇,該我欠言家堡的債,我洪浩天即便他日淪爲你們劍下亡魂,也定絕無怨言。”絲毫不卑不亢地,洪浩天望著對面年輕的龍族後裔,淡淡回答,聲音裡竟然有一絲破釜沉舟的悲壯意味,末了,轉頭看向溪邊沉思的女子,沉聲叱問:“雪綿,你真的不跟我回去,真的要跟和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龍族後裔一起去冒險?你就不怕……”
“什麼不共戴天之仇?那是你作的孽,不要強加到自己無辜的女兒身上!”不等洪浩天說完,被激怒的白衣男子忽然打斷他的話,再沒了之前的禮讓三分,一把攬過雪綿的肩拉回自己懷裡,陡然截口大喝:“我言哲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這輩子都不可能對自己的女人刀劍相向!洪宗主何必在此挑撥離間,脅迫雪綿回去!”
懷裡的雪綿面色也是忽而一凜,漠然盯著洪浩天,冷笑起來,想不到自己的爹不僅無情無義還如此心胸狹隘。面對男子那樣毫不留情的指控和自家女兒冷嘲的眼神,洪浩天卻出乎意料的淡定,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急切地兩步上前,眼中有狂熱而期盼的光,一把揪住言哲衣領逼問:“真的嗎?你真的不會對雪綿刀劍相向,你會保護她不受任何人的傷害,包括你自己。”
“當然!”扯開洪浩天抓住他衣領的手,言哲毫不猶豫脫口,攬著懷中女子與他拉開距離,“所以,我要帶雪綿走,帶她離開這裡。”
此刻兩雙眼睛同時冷冷盯著洪浩天,直盯得那中年男人不由得渾身哆嗦,然而聽到那樣鏗鏘有力的保證,彷彿是終於了卻了他一樁心願,少了對雪綿的擔憂,洪浩天長呼出一口氣,總算是放下心來。
雪綿有了可以依靠的臂膀,爹做成他這樣,已經覺得倍感欣慰,只要能護她周全保她安穩,那麼即便是她不再認自己這個爹,即便對方是世仇,即便日後聖雪山是死是活,也都無所謂了。
“好!好!好!”嘴裡唸唸有詞,洪浩天踉蹌著後退,雙臂無力地下垂著,卻是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釋然和安心,擡起手臂來,朝兩人擺擺手,“這樣我就放心了,雪綿,既然你不肯認爹,不肯原諒爹,你就跟他走吧,走吧。”
“嘖嘖,洪宗主,不是告誡了你好自爲之了嘛,不待在聖雪山好好治理一方水土,怎麼又跑下界來,現在知道心疼自家女兒啦。”豪放不羈的聲音兀自響起了,此刻越發近了,聽起來卻並不突兀,白髮老者顛顛倒倒朝溪水邊湊過來,仰頭猛灌一口酒,瞅了一眼洪浩天,冷不丁擺手趕人, “回去吧回去吧,做好你份內的事,孩子們的事你別瞎操心哈。”
見天玄姬天二人已打酒歸來,腰間的酒葫蘆沉甸甸晃悠,顯然是滿載而歸,言哲環顧衆人一眼,朝歸來二人點點頭,攬著雪綿轉身,頭也不回地踏過石橋,朝臻風鎮方向的長道上走去。
“爹,走吧。”目送雪綿離開,洪澤奇有些悵然若失,又有些欣慰,笑了笑,上前扶住洪浩天。
姬天玄女並不說話,上下打量了一番似有改變的洪浩天,下意識笑笑,跟著搖頭晃腦的老者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