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使團里的這些貴人們各有心思的時候,車隊已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來到了京都外圍最后的一個驛站,看著那處擺放的儀仗與陣勢,范閑嘆了口氣,只好將沈大小姐的問題拖到入京后再處理,如果僅以他的想法,這個女人是斷沒有留下來的必要,只是沈大小姐與那位大公主有交情,而小言公子又似乎對她有些隱隱的歉意。
此時早有禮部與鴻那寺太常寺的官員在這里等候,看著使團的車隊緩緩行了過來,各整理衣裝,將北齊的公主殿下迎下車來,好生恭敬。范閑眼珠子一轉,招來高達,讓他領著兩名虎衛去將公主的車駕牢牢守住,斷不能給這些朝臣發現車中有女子的事實。
其實以他目前的權力的位,并不用如此小心。
“范大人一路辛苦了!”
“范大人此行大長國威,陛下十分欣喜,此次回京,只怕馬上就會另有重用吧?”
“老胡這話說得就錯了,范大人如今……”
一陣讓人輕飄飄的馬屁恭維聲中,范閑在眾位官員的簇擁下進了驛站,北齊的公主正在內室休息,迎接正使的排場倒要顯得更隆重些,如果不知道范閑身份的,一定很不解,為什么那些慶國朝廷里的大臣們,會對這樣年輕的一位中階官員如此尊敬。
范閑滿臉舍笑,對著身周的官員舉手回禮,心中談不上膩煩,只是微覺著急。他看了一眼四周。發現這些來迎的官員大部分都認識,有些是自己在太常寺時的同僚,有些是鴻驢寺與北齊談判時名義上的下屬,只有禮部的那些官員在恭敬中帶著一絲畏懼,他明白這是什么原因。畢竟郭攸之算是被自己一手搞臭搞倒的。
屁股剛坐在椅子上,茶水只喝了一口,他開口問道:“這接下來是個什么章程?宮里有沒有旨意,使團什么時候能進京?”不等眾官應答,他搶先自嘲笑道:“本官恭為正使,但對于這一應流程還是有些不清楚。”
禮部的官員好不容易的到了親近他的機會。哪肯錯過,一位員外郎趕緊應道:“范大人放心,一應儀仗都有禮部安排,頭前宮中便有了安排,早就妥當了。”
另有鴻臚寺的下屬說道:“圣上知道使團官員離家日久,思家心切,所以未下明旨,只是口諭讓使團進京,大人入京后,先去宮中……”
話還沒說完,一位穿著正四品官服的官員從外面走了進來,屋內的官員們趕緊相迎。范閑定睛一瞧,呵呵笑著迎了上去,一拍對方的肩膀說道:“任大人,您怎么也來了?”
來者是鴻那寺的少卿任少安,范閑岳父的門人。任少安看見范閑平安無恙,也自心安,苦笑說道:“齊國公主來嫁。這是何等大事,我這個太常寺的苦力不來,不用都察院的御史來參。我也只好請辭了。”
范閑笑了笑,心里卻有些疑惑。明知道今日使團將至,為什么這位少卿大人會來得這么晚?與屋中諸位官員稍微致意,他便拉著任少安到了門外,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任少安知道面前這位仁兄雖然年輕,但性情卻是綿軟里裹著鋼鐵,在京都一年便整出那么多的事情,掀翻那么多的官員,實在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是宰相林若甫已然告老還鄉,林氏一脈的門人,如今在京中只有靠著范府了。兩相考慮,不免有些猶豫,說道:“范大人,問的是什么事?”
范閑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我不是傻子,使團回京,這是何等樣的事。我們離開上京的時候,北齊朝廷擺的規格朝廷應該是知道的,堂堂一位公主殿下在使團里,怎么來迎的盡是這么些芝麻官,辛其物跑哪兒去了?還有禮部那些侍郎呢?公主來嫁,至少宮中也要派些老嬤子吧,你是太常寺的人,理的就是皇家這些事情,我不問你問誰?”
任少安苦笑一聲,說道:“今日……實在是不巧,辛其物去了那邊,禮部的那些大老也去了那邊,范閑你別怪哥哥我,我能趕著過來,也算是把那邊得罪了。”
“那邊是哪邊?”范閑微感驚訝。
……
任少安繼讀苦笑著說道:“大皇子也是今天回京,與你們隔著不到三里遠駐著營,所以說這事兒太巧,禮部的人,樞密院與兵部的人都在那邊侍候著,使團這邊自然清靜了些。”說完這番話后,他又繼續說道:“范閑,你我的交情在這里,我也不怕明說,你也是位水晶心肝兒的人物,難道還真在乎這些表面上的儀程?”
范閑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笑著搖搖頭:“我只是想著趕緊回京,只是公主畢竟是公主,朝廷若慢待于她,惹得天下物議,不免不美。”
他此時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來迎按使團的規格要弱了許多,那邊畢竟是位擁有兵權的大皇子,那些朝臣們自然要住那邊涌,就算是拍馬屁,也得拍高頭大馬的屁股??他揮手阻止了任少安的解釋,好奇問道:“年初的旨意寫得明白,秋深長草之時,大皇子才會領軍回京,這才初秋,他怎么就回來了?”
“說是太后想長孫了。”任少安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所以提前起了程,西路軍在定州那里駐了下來,此次大皇子就領著兩百親兵回京。”
范閑搖搖頭,斥道:“那些禮部的官員也不知道是不是跟郭家學得蠢了,使團入京,皇子回宮,這么多人,難道也不知道安排一下。在路上傳封信來,不論哪路,拖上一兩天又不是做不到,這下好,都擠在城外這道上。怎么辦?”
“禮部與鴻驢寺一路都有信給你。說讓使團慢些,誰料到使團路上竟是一天沒歇,直接就回了京,這才擠作了一堆。”
范閑嘿嘿一笑,沒有說什么。使團千里疾馳回京,這本來就是他的意思。
“容一容,等安排好了,使團后日入城,你看怎么樣?”任少安有些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位在監察院里呆了多久,有沒有繼承陳萍萍院長那股子誰都不看在眼里的驕橫氣焰,又道:“新任禮部尚書不好意思來使團這里,所以托我傳個話。”
“媽的。老子要急著回家抱老婆!”范閑與他相熟,說話間也放肆了些,笑罵道:“還等兩天,當心你以后來府里,我家那位罰你。”
任少安有汗滲于額,他當然知道范閑家里那位是個什么樣的角色,雖然一直病懨懨的,但背景卻是無比深厚。
范閑也不想與那位素未謀面的大皇子爭這些東西,而且他也沒資格與人爭。笑著拍拍任少安的肩膀,說道:“放心吧,不會讓你難做的。”略一斟酌。說道:“我去稟告公主一聲,免得人家小兩口沒有見面。就先生了嫌隙,咱們這些做臣子的,要解釋一下。”
任少安瞠目結舌,看著范閑向公主暫時歇息的房間走去,心想您這玩的哪一出?你什么都不說,拖上兩天又如何?那位公主若是個不肯落下風的,你這解釋,只怕就會成了挑拔。
他哪里知道,范閑這個蔫兒壞的家伙,根本就是自己急著回家,至于大皇子與大公主怎么爭,他可懶得去管。
任少安正在外面抹汗等著,發現打驛站外面又跑進來了一位抹著汗的四品官員,那官員后背已經濕透了,這初秋燥熱,他兩邊跑著,確實有些吃虧。來人正是鴻臚寺少卿辛其物,他看見任少卿在這里,拱手一禮,壓低聲音說道:“你來得倒挺早。”
任少安知道對方是東宮的近人,本不是如何親近,但在宰相去職之后,官場上已經將任少安歸到了范閑一派,對于幾個皇子而言沒有什么親疏,所以這些天二人走得也熟絡了些,笑罵道:“范大人在這里,我要不來,可是要挨小姐數落的,倒是你,你一向與他親近,怎么這時候才來,當心他呆會兒落你的臉面。”
辛其物微微一怔,苦笑說道:“范大人不是這路人。”想到今天這荒唐,他忍不住自嘲道:“大皇子與使團同時抵達京外,我看啊,先不說禮部那些人不知如何安排,就連這三院六部四寺的臣子,都有些迷糊,到底應該先迎哪一邊?”
這話一出口,任少安與辛其物同時安靜了下來,場面顯得有些詭異,許久之后,二人才咳了兩聲,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們發現剛才自己的對話,竟是將大皇子與使團的重要性放在了同一個層級上考慮,難道說……范閑掌了監察院,又有了一代文名后,竟是隱隱可以與一位掌兵皇子地位相提并論?
辛其物搖搖頭,將這個有些荒誕的想法拋諸腦后,但卻清楚的知道,既然眾官如此為難,那在下意識里已經將范閑放在了一個極高的地位上。也對,看那范大人入京不過一年有余,便整出那么多事情來,確實是有些令人吃驚。雖然說使團里還有一位異國的公主,但那些官員的真實想法自然是想巴結范家,巴結監察院。
“范大人……先前沒見到我,沒有說什么吧?”辛其物小心問道。
任少安搖了搖頭。辛其物稍稍心安,微笑說道:“其實于情于理,大皇子先至,我總要替東宮致意,范大人畢竟是臣子,他自有分數。”
……
“我可沒有什么分數”范閑一路走了過來,與辛其特打了個招呼:“虧你與我飲酒的時候倒是爽快,稱兄道弟的親熱,我這出國數月,你竟是不來迎我。怒了,怒了,哈哈。”
說著怒了,卻是在笑,辛其物有些無奈的笑了笑。正準備說些什么,卻看見范閑滿臉溫和笑容,輕聲說道:“于情于理,你是鴻驢寺少卿,主理一應外交事務,不來接使團。卻跑去接什么大皇子,難道你也準備去樞密院里謀個參贊做做?”
這話平淡,卻顯露了一絲不爽。
辛其物微微愕然,心想范閑不應該是這等在乎此事的人,更不應該如此愚蠢地將不滿表露在臉上才對啊。
范閑對著這二位朝中年青主力派大官拱手一禮,直直地挺著身子,說道:“使團今日便要入京,二位大臣安排一下吧,禮部那邊找不到人。你們去找去。”
嗡的一聲!二位少卿的頭頓時大了起來,怎么都想不到范閑竟有這般大的膽量與大皇子爭道!只是宮中似乎忘了這件事情,根本沒有旨意,使團如果要搶先入京,從規矩上說,倒也沒有多大問題。
問題是……那邊可是大皇子啊!
任少安咳了兩聲,看了范閑一眼、是想提醒他,辛其物畢竟是太子門人。不要在他面前表露得如此對大皇子不敬。范閑卻是將他的“媚眼”全數收下,依然微笑說道:“使團要先入京,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你們去安排一下,大皇子那邊嘛……讓他們等等。”
說完這番話。他一甩袖子就出了驛站,吩咐使團下屬開始準備人京的事宜,扔下房后那二位瞠目結舌的少卿大人,心想這究竟是個什么人啊?竟然敢和大皇子爭道!辛其物臉上神情變幻不停,終究一咬牙道:“反正宮中也沒有說法,這事兒我不管了!”
任少安好奇道:“你不管了你去哪兒?你這鴻臚寺的少卿不管使團入京儀式,當心別人參你。”
辛其物笑了笑,說道:“我不管大皇子那邊,反正這是我的職司,就算大皇子不高興,我也有個說法,我跟著使團走……倒是你,太常寺管理宗族皇室,這一邊是陛下的兒子,一邊是陛下將來的兒媳婦兒,你準備管哪邊?”
任少安在心里罵了他無數聲,但他畢竟與范閑關系親厚,只好搖了搖頭往大皇子那邊趕,去讓禮部淮備,同時打算在大皇子面前轉還一下,不知道呆會兒城門外那條唯一的官道上,究竟會發生什么。
上了馬車,看著言冰云,范閑搖了搖頭:“你呆會兒不要露面,一旦入京,言大人會派人來接你。記住在沒有述職之前,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的消息。”
微微頜首,忽然開口說道:“爭什么爭?別人畢竟是大皇子,陛下的兒子,你有什么資格和他爭?你不是一個愚蠢的人,怎么會做這么愚蠢的事?”
“皇子?”范閑坐在了他的身邊,等著車隊的啟程,笑著說道:“這玩意兒很稀罕嗎?再說了,不是我要和他爭,而是某位貴人要和他爭。”
言冰云不解,范閑哈哈笑道:“小兩口還沒有見面,便要開始搶奪日后家中的話事權了,那位公主殿下本是個清淡的性子,但一聽說大皇子要搶先進城,便柳眉倒豎,站在河東張嘴……這女人啊,果然都是看不明白的。”
“河東?什么河?”言冰云痛斥道:“這事兒還不是你從中挑拔,我就不明白了,還沒有回京,就要和一位大皇子撕破臉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極好,似乎你開始為我這個上司通盤考慮問題了。”范閑苦臉說道:“我真沒有桃拔公主,真的。誰知道這位恬靜的公主殿下竟然也信奉東風壓倒西風的道理。”這話出自石頭記八十二回,根本還沒有寫出來,范閑只是代指,心里卻是微覺高興,他是真急著回家,道理就是這么簡單。
“至于我為什么要得罪大皇子,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很難再像今天一樣找到這樣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表明我極不喜歡大皇子的機會。”
“為什么要這樣?”
“你雖然久在北方,但這些日子里,我相信你也從使團里知道了我的許多事情。”范閑看著言冰云。
言冰云點點頭。
“我和東宮的關系如何?”
“表面上看著有些紛爭,但實際上太子很看重你,包括春闈的事情都是他在關照你,后來出使一事上,他也極為照顧你,對你頗為示好。”
“不錯,所以我也對東宮多有回護。”這話說的是春闈弊案中的事情,范閑沒有給言冰云講請楚,繼續說道:“而且我與靖王世子交好,靖王世子又是二皇子派……所以,我與二皇子的關系也不差。”
言冰云馬上明白了范閑為什么要的罪大皇子。
“我與東宮,二皇子的關系都不錯,如果日后與大皇子關系也好了……”范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嘲的微笑:“試問一個手上有監察院和內庫的年輕人,同時交好三個皇子,這位年輕人究竟想做什么?宮里那些娘娘們會看我順眼嗎?”
……
今日京都城外亂成一團糟,唯一有能力平息這種騷動的深宮,卻遲遲沒有旨意出來,干是乎一眾官員汗流夾背,畏畏縮縮,立于城門之前,看著官道之上遠遠行來的兩列隊伍,不停地在心里罵著娘,罵著范閑的娘??大皇子的娘是陛下的女人,那是不敢罵的。
大皇子的親兵都是從西面的沙場上下來的悍卒,看見這個破使團居然敢和皇子搶道,早就怒氣沖天,只是大皇子轄下軍紀極嚴,所以一直忍著,看著使團那似乎數不盡的馬車緩緩從他們的身邊行過。在那一眾騎兵之中,大皇子的一位稗將忍不住了,喝斥道:“哪里來的臣子,一點規矩都不懂,是要找死嗎!”
兩邊的隊伍同時停了下來,場間的氣氛無比緊張。
范閑下了馬車,極做作地整理了一下衣衫,對著那邊隱隱可見的皇子車駕遙遙一禮,說道:“微臣范閑,拜見大殿下。”
……
“范閑?你就是范閑?”一道雄渾的聲音從那邊傳了過來,略有蔑視之意:“沒想到晨兒許的相公,竟然就是你,敢與皇子爭道,膽量可觀,只是未免愚蠢了些。”
范閑微微一笑,十分恭謹說道:“臣不敢與殿下搶道,只是……”
話音未落,他身后那輛華貴異常的馬車里,傳出北齊大公主平靜而自信的聲音:“本宮柔弱女子,一路南下遠來,莫非大殿下定要讓我在城外多呆幾天?”
大皇子的親兵們都楞住了,似乎此時才想起來,使團里面還有位尊貴人物,這女子再過些日子就會是大皇紀、自己這些人的主母。
范閑瞥了大皇子騎兵一眼,心想這是家務事,自己就不攙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