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閑并不清楚明家內部發(fā)生的事情,對于他來說,明家是塊石頭,他要壓著,但暫時又不能碾碎,反正他有這個耐心,釣魚沒有什么可急的。
這天他來到了抱月樓蘇州分號,樓里的生意已經好起來了,樓上樓下的姑娘們忙著接客,沒有幾個人注意到樓中男東家、女掌柜恭恭敬敬地護著一位人物,悄悄地上了頂樓。
推開窗子望出去,只見后方那一道瘦湖邊上有很多民工正在挖泥擴湖,要將一個湖擴大,所需要的金錢、人工都不是個小數目,他忍不住嘆息道:“有必要嗎?”
史闡立微笑說道:“依大人的意思,將分號的規(guī)劃與格局加急傳到了北邊,前天回了信,二少爺的意思是,這湖太小,地勢不夠開闊,來玩的客人們會覺得有些逼仄之感,干脆下個大力氣,把湖往前頭再挖幾百米……”
范閑苦笑著,遠在北齊的思轍看來對于抱月樓還是念念不忘,這么大的手筆,他只用說一句話,自己卻要動很多人手來做。
“這有聲音,有味道,不怕影響生意?”
“用青布圍起來了,樓中的客人一般注意不到那邊?,F在生意雖然不錯,但要挖湖也只有趕在這時候挖……不然春濃夏至,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那時候就不方便再挖了。”
范閑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他是信任弟弟地經商眼光的,今天來抱月樓,主要是要打聽一些消息,他看著手下送上來的卷宗,皺起了眉頭:“那個明家的大管家究竟逃到哪兒去了?”
明家的大管家和范閑小時候在澹州打過的管家一個姓,都姓周,這人并不簡單,這么多年來一直是明老太君的親信心腹,而且負責管理那個神秘君山會的帳目。當夏棲飛在江南居前被君山會暗殺之后,監(jiān)察院就開始暗中查緝那名管家的下落,時刻準備暗中逮捕,想從那個人的嘴里獲取一些關鍵地內容。
但那名周管家似乎在一日之內就消失了,不再出現在任何明家的產業(yè)之中,不知道是江南路的官員在幫助隱藏還是如何,總之就連監(jiān)察院的手段,如今都沒有查到對方下落的蛛絲馬跡。
鄧子越從房外走了進來。向范閑稟告了一下明四爺被抓進蘇州府的事情,聽到大人詢問周管家的下落。不由皺了眉頭,這件事情是由他在負責,這么多天都沒有進展,他也感到很慚愧。
他皺著眉頭搖搖頭,想了半晌后說道:“如果不是已經被明家滅了口,就應該是……”
“有很大的可能性。對方就堂而皇之地躲在明園里?!狈堕e清楚,如果真要藏住君山會那位帳房先生,藏在明園之內,是最冒險也最穩(wěn)妥的法子,他忍不住笑了起來:“難道還真要進明園拿人?”
鄧子越苦笑道:“沒個真憑實據,哪里能進明園拿人。對方也是有世襲爵位地人,而且將事情鬧的太嚴重,總督大人肯定要被迫開口向大人施壓。”
范閑嘆了口氣,覺得這事兒已經漸漸沒了什么樂趣,揮手說道:“闖進去逮不著人。在薛清面前可不好交代,如果確認里面有人。倒是可以試著野蠻一次?!?
“就是確認不了?!编囎釉綗o可奈何道。
二人正說著閑話,忽然有一名監(jiān)察院的探子在外面小心地敲響了門,鄧子越看了范閑一眼,走出門外低聲說了兩句什么,臉色馬上變得凝重了起來。又低聲叮囑了幾句,趕緊匆忙回身,附到范閑耳邊說道:
“島上有消息了。”
范閑精神一振,那個天殺的海盜碼頭已經安靜了這么久,他險些以為自己再不可能借由那座小島對付明家,此時聽著有消息,大感興趣說道:“說?!?
鄧子越又看了他一眼,小心說道:“島上的人……都死了,死的干干凈凈?!?
……
……
啪地一聲!范閑面無表情一掌拍在身邊的茶幾上,茶幾沒有碎,茶碗也沒有破,但這一掌里很明確地表示出他的不忿與不甘,明家下手真狠真干凈,他皺眉問道:“我們的人呢?”
監(jiān)察院在島上有密探,范閑擔心他的生死。
鄧子越說道:“運氣不錯,他活了下來,泉州方面摸到島上,剛好把他接了回來?!?
范閑面色微沉:“他叫什么名字?”
“青娃?!?
“人在哪里?”
“剛到蘇州,正在暗寓里養(yǎng)傷?!?
“走。”
青娃覺得自己是在作夢,這些天一直在作夢。當海島被官兵圍剿之后,就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在滿天的賊鷗與滿地地死尸包圍之中,他試圖找到頭領曾經留下來的活路,去到那個隱秘的小灣,去找到船只出海。
但沒有想到明家滅口作的如此之絕,島上所有的船只全被毀了,就連海盜頭領藏住地幾艘三帆快船,都被沉入了水底。
看著水中被浸泡變了顏色的船帆,青娃有些絕望。海島孤懸海外,如果泉州方面發(fā)現事情有變,冒險再次派人上島,也需要很久地時間,而這些天自己一個人在島上無水無食,能活下去嗎?
監(jiān)察院二處與四處的密探,從入院之初都要接受十分嚴苛的野外生存訓練與情報收集訓練,也虧了是有這一技傍身。單身一人地青娃,竟然就在島上這么活了下來。
島上無水,幸虧落了雨。
島上沒什么野獸,但有尸體……有吃尸體的賊鷗,有海中的魚蚌,所以他仍然堅強而惡心的活了下來。
直到最后泉州方面的同事冒險再次上島,已經衰弱到了極點的青娃,終于被抬到了船上。
船只飄蕩回了大陸。
青娃也終于能夠好好地睡一覺。
但就在睡夢之中,想到自己吃的那些水鳥,那些水島的肚子里可能有著那些腐爛的人肉……青娃仍
然忍不住要做噩夢。
他這一覺睡了很久。由泉州直至蘇州,而當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身前多了一位年輕清秀地大官正面帶敬佩與憐惜望著自己。
身邊的監(jiān)察院官員提醒道:“是提司大人。”
提司大人?青娃一驚,掙扎著便想起來行禮。
范閑趕緊把他攔在了床上,雙眼微瞇,看著這個慶國版的魯濱迅,心中涌起一股嘆息與佩服,政治斗爭不是請客吃飯。是你死我活的玩意兒,只是每每需要犧牲的。其實還是下層的官員們。
范閑取出藥丸喂他服下,又用金針替他活血,小心診療了半天,才確認不會留下太多的后遺癥,對方有足夠的精力開口,這才開始問話。
在對話之中。范閑獲得了很多有用地信息,很多一直沒有來得及傳回岸上的消息,比如那名海盜首領與明蘭石姨太地關聯。
他冷漠說道:“難怪那位姨太會忽然回鄉(xiāng)探親,只怕如今早已沉入江中喂了王八……嫁了個王八,最后只有喂王八,也是個可憐人。子越。馬上派人去那名姨太的老家查案,我倒要看看,明蘭石準備怎么解釋。”
青娃還千辛萬苦保留下了來一份書信,這也是很實在的證據,雖然明家依然可以抵賴不認。但總可以借此做些文章。
“對于上島的官兵,你有沒有什么判斷?”
范閑盯著青娃的雙眼問道。雖然明知對方在島上存活下來已經不易,一上陸地又經歷長途奔波,整個人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但他不得已,仍然要問清楚,因為這個事實,像一根刺一樣地扎在他的心里,讓他十分警惕。
那一隊水師,很明顯是明家地助力,自然也是長公主派來的,范閑很想知道,軍方究竟是誰站在長公主的那邊,想必皇帝陛下對于這個事情也是十分感興趣。
不可能是燕小乙,雖然燕小乙以九品上超強地位出任慶國征北大都督,但他的軍力一直在監(jiān)察院的嚴密注視之下,范閑清楚燕小乙在水師方面沒有什么力量。
“當年泉州水師是朝廷最強的水上力量?!编囎釉娇戳朔堕e一眼,輕聲說道:“不過葉家地事情之后,為了清除葉家在泉州水師中的影響力,朝廷將泉州水師裁撤為三,如今江南水師名義上的總領衙門在沙州,大人也應該與沙州那處的官員見過面。由沙州入海登島殺人……路途太過遙遠,而且航程都在大江之上,極易敗露痕跡,依屬下看,應該不是他們?!?
范閑點點頭,沒有因為葉家兩個字而產生任何情緒上的波動,轉頭去看青娃。
床上地青娃嘴唇邊緣鼓起白色的泡,他也在努力回思那一個夜晚登上島地官兵,知道這件事情很重要,可以讓院中判斷,敢和海盜沆瀣一氣的勢力究竟是誰。
他艱難無比地開口說道:“官船上島的時候,正是黎明前的那一刻,島周礁多,那么黑的天光下,能夠強行登島,應該是專業(yè)的水師,而不是借船的岸上官兵……屬下曾經瞧清過一名官兵的臉,看他面部輪廓,應該是北邊的人?!?
范閑的眉頭皺了起來:“有沒有可能是東夷城的水師?”
青娃困難地搖了搖頭,稟道:“他們偶爾有開口說話,不是東夷口音?!?
范閑望向鄧子越,看出了彼此心中的那絲不安,慶國三大水師,在北邊的是膠州水師,駐在山東路附近,實力雄厚,如果對方是長公主方面的得力干將,那長公主在軍方中所掌握的實力,看來要比自己這些人以前所想像的要強大的多。
在范閑的心中,皇帝既然一直吝于讓自己掌握一絲兵權,而且一直表現的如此自信與神神叼叼,他是十分相信,慶國軍隊的絕大多數力量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在這樣一個前提下,范閑做起事來,才會比較有底氣一些,如今驟然發(fā)現,長公主與皇子們的實力評估有了一個突飛猛進,讓范閑如何不警惕?
葉家會逐漸地倒向二殿下,征北大都督燕小乙……如今又多了一個水師!
“膠州水師是誰的人?”范閑皺眉問道。
鄧子越壓低聲音說道:“水師提督乃是正一品武將,自然不用受燕小乙的吩咐,一直以來都沒覺出他有什么傾向,畢竟這人出身秦家,但是和葉重一系的關系也不錯?!?
范閑輕輕地握了一下拳頭,搖頭沒有再說什么,看著床上疲憊的青娃,臉上浮出淡淡笑容,說道:“你好好養(yǎng)傷,傷好之后就跟著我做事吧。”
他很欣賞這個能夠在海盜島上潛伏,并且最后成功活下來的監(jiān)察院年輕官員,這樣優(yōu)秀的人才,應該成為自己的親信。
青娃大吃一驚,渾沒料到自己在九死一生之后,竟會攤上這樣好的運氣,一時間竟愣在了床上,不知道說什么,直到范閑領著啟年小組的人出房之后,監(jiān)察院四處駐泉州巡查司官員笑呵呵地對他說恭喜,他才醒過神來,知道自己終于出頭了……噩夢終于醒了。
范閑有些惱火,今天遇見的都是些不好的消息,看來得趕緊把院報發(fā)回京都,讓老■精神一些,不要總是呆在陳園里看美女……你的接班人遇到問題了,你總得解決不是?
“大人,有好消息?!?
正當范閑在腹誹今天運氣太差的時候,鄧子越強抑著一絲喜悅,恭恭敬敬地稟報道。
“什么消息?”
“君山會那位帳房先生……下落有了?!?
“在哪里?”
“大人英明,消息確實,那人就在……明園?!?
范閑合什嘆道:“終于有事情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