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閑怔怔望著廣信宮,望著宮下的柱,心里想著,不知道那柱上面的洞有沒有被用石灰填住。
當年他第一次夜探皇宮,便是在這座宮殿的大柱后,被那名宮女隔柱刺了一劍。
劍尖穿過厚厚的木柱,險些刺入他的腰骨。
直至今日,范閑似乎還能感受到那劍上的殺意,雖然那名宮女當場就被他格殺。?而也就是在那個夜里,他偷聽到了長公主與北齊皇室的勾結,言冰云被出賣的真相,擋了燕小乙那宛如天邊射來的一箭!
今兒個雪停了,皇宮里吹著寒風,反而比前幾日更冷一些,范閑打了個寒顫,自嘲笑著搖搖頭,與姚太監離開了這里,往皇后太所在的東宮行去。
雖說長公主是他的岳母,終究是要見的,但對于那個魅惑近妖、冷酷無情的女人,還是保持些距離的好,相見之時能拖一日是一日。
這些年來,在皇帝的暗安排下,在陳萍萍與各方的配合下,范閑逐步接受了長公主的一應勢力,雙方早已無法共存,終究有大打出手的一天。?只是公主的勢力早已不如當年,可范閑依然警懼著,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婉兒的母親,還因為心那抹異樣的感覺。
前世聽過何姑娘的一首歌,把什么什么給了他……范閑也是這般覺著,長公主把內庫給了他,把女兒給了他。?把姘頭給了他,把崔家給了他,明家也將要給了他,看模樣還有很多東西要轉交給他,如果換成自己是長公主,估計也會咬著嘴唇不言語,眼里噴火把這個壞女婿燒死。?(感謝某位書友。?我忘了您的ID,抱歉。?)
還有君山會。?還有軍方那些不安分地人。?長公主雖然不是一個會噴火的恐龍,相反生的是相當誘人,范閑還是有些怕,怕其人溫婉之意的瘋意,媚意。
和這樣一個三十幾歲、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兒的丈母娘呆在一起,感覺很別扭,所以自始至終。?范閑只和今生最大的敵人見過一面。
這事兒本身就很有趣。
……
……
姚太監看了沉默的范閑一眼,沒有說什么,小碎步跟了上去。?不一時到了東宮,不湊巧,皇后這時節正好在廣信宮里與長公主聊天,只有太殿下正在太傅地指導下讀書。
看見范閑進了宮,太笑呵呵地迎了過來,說道:“傷怎么樣了?本想去府上看你。?但想著只怕反而會打擾你的休息,便斷了這念頭。?”
范閑依足功夫行禮請安,這才直著身笑道:“我這身體本來就壯,養兩天就好,今兒領旨進宮,便來看看太殿下。?免著您擔心。?”
“晨妹妹什么時候回?”
“明兒吧。?”
太笑道:“趁著她不在,你是得抓緊玩玩。?”
兩個人笑著坐下,略談了談江南風物美人兒,卻是沒有一字一句往不快活地地方扯。?其實將事情往幾年前倒溯,太對范閑倒真是不錯,雖然是聽了辛其物的建議,本著拉攏的心思示好于范閑,但在范閑初入京的時節,這二人相處的倒著實不差。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后來的事情竟會發展到如此古怪的模樣。
范閑居然也是皇!
而且有歷史遺留問題沒有解決。
于是很自然地,范閑挑了出來。?太成了另一邊的人。?雙方都心知肚明,因為那個歷史遺留問題。?雙方不可能再攜手,不免彼此心有些喟嘆,只是這近兩年的時間里,范閑主打的乃是二皇一派,并沒有對太的派系進行全方位攻擊,所以表面上二人還可以維持此時其樂融融的感覺。
就算兩個人已經撕破了臉,可在宮,依然必須要其樂融融。
姚太監在一旁冷漠看著這一幕,心對于皇族弟們的城府都好生佩服。
一番溫柔對話結束,范閑起身告辭,湊到太耳邊小聲說道:“殿下,晚上可得來。?”
太笑道:“說來你那樓我還真沒去過……”
這位已經日漸邊緣化的正牌太嘆息道:“你也知道,這幾年里本宮修身養性,極少去宮外游玩……便說這大名在外地抱月樓吧,先是二哥,后來是你,都有辦法,我可沒什么輒。?”
范閑不清楚這話里有沒有什么隱意,卻也懶得去猜,呵呵笑了兩聲,恭謹行了一禮便退出東宮。
在宮外,并不意外地看見一位熟人。
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太監,如今的東宮太監首領洪竹。
洪竹趕緊側到一邊向他請安。
范閑表情很冷漠,嗯了一聲,便往前行去,但心里卻有些古怪的感覺,看洪竹的神情,似乎有話想給自己說,這小太監的眉眼間有些恐懼,卻不知道他在恐懼什么。
只是在宮里,范閑不會理會洪竹,還是要扮著瞧不起對方地模樣,這枚埋在宮里的棋兒,不能隨便輕易地用起來。
接下來又去了淑貴妃與寧才人宮里,給二皇的生母淑貴妃帶了一個書單,都是在江南天一閣里影出來的古本藏書,淑貴妃明顯有些意外,沒想到范閑與自己兒斗的要死要活,卻還如此小意地伺侯著自己,有些感動之意。
而在寧才人宮,范閑卻是被好生訓了一通。
這位出生東夷城的豪爽婦人,還是在知道范閑身世后第一次見著他,看著范閑的眉眼神情。?寧才人難以自抑地想起了當年救了自己以及腹孩兒地那位家小姐……便憤怒于范閑不將自己的生命當回事,訓的范閑連連點頭。
又說了些當年地故事,寧才人地眼神柔軟溫和起來,像看著自己兒一樣看著范閑,輕輕揉揉他的腦袋,囑咐他以后得閑要帶著晨郡主時常進宮來看自己。
范閑一一應下,出宮之時。?偶一回頭,卻發現寧才人似乎正在揩拭眼角地濕潤。?心頭也不禁濕潤起來,說不出地悲哀莫名。
這都是當年的人,當年地事啊。
……
……
忙碌著,行走著,范閑也有些厭煩起來,這就像是大婚之前第一次入宮拜見諸位娘娘一般,各個宮里行走。?說的話,做的事都差不多,連番的重復實在是很耗損彼此的心神。
好在最后來的漱芳宮可以輕松些。
將姚太監趕走了,范閑像一條累癱了的狗兒般kao在椅上,斜乜著眼打量著忙著給自己端茶地宮女,這宮女眉眼清順,頭一直低著,極有規矩。?范閑忍不住心頭一動,接茶時在她那白白的手腕上捏了一把。
宮女瞪了范閑一眼。
范閑哈哈大笑,說道:“醒兒,第一次見你時,你才十三,這長大了脾氣也大了。?”
斜倚在榻上的宜貴嬪看著范閑和孩胡鬧。?忍不住開口說道:“你自己外面鬧去,別來鬧我這殿里的人。?”
醒兒姑娘正是當年領著范閑四處宮里拜見的那位小姑娘,被兩個主一說,臉頓時紅了起來,小碎步跑著進了后面。
范閑喝了口茶,潤了潤嗓,認真說道:“姨,我馬上要出宮,就不和你多聊了。?”
“出宮?”宜貴嬪微微一怔,馬上明白是什么事情。?眉間涌起一絲憂色說道:“你晚上究竟想做什么呢?”
范閑也怔了起來。?問道:“您知道這事兒?”
宜貴嬪掩嘴笑道:“小范大人今夜設宴,邀請的又是那幾位大人物……這事兒早就傳遍開來。?京最聳動的消息,我雖然在宮里住著,但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范閑苦笑著說道:“不過一天時間,怎么就把動靜鬧地這么大?只是一年多沒有回京,難免得請請。?”
宜貴嬪正色說道:“雖說有些話想與你講,至少也得替孩謝謝你這一年的管教,但知道你晚上的事要緊,你就先去吧。?”
她頓了頓,又說道:“請了弘成沒有?”
范閑搖搖頭,微笑說道:“改天帶著婉兒上靖王府再說。?”
宜貴嬪點點頭。
范閑又笑著說道:“這時候還不能走,我專門來接老三的,這時候柳師傅還在教他功課,怎么走?”
宜貴嬪一愣,擔憂說道:“平兒也要去?”
“兄弟們聚一聚,有我在,擔心什么呢?”范閑溫和的笑著,說不出的自信。
————————————————————————
時近年關,大雪忽息,不知何日再起,京都里一片寒冷,街旁地樓里卻是紅燈高懸、紅燭大亮,暖籠四處鋪灑著,宛若那些貴重的竹炭不要錢一般。
抱月樓的大門懸著三層厚厚的皮簾,偶有仆人經過,xian起簾,樓內的熱氣便會撲了出來,一時間,竟是讓這條街上的空氣都顯得比別處更要暖和一些。
街上沒有經過的行人,那些駐守在此間的京都府衙役以及京都守備的兵士搓著凍僵的手,看著那個亮晃晃地樓,嘴上不敢說什么,心里卻在罵娘,自己這些人要在外面守著,那樓里地貴人們卻可以在春風里洗澡。
全天下的酒樓青樓,大概也只有抱月樓才會這般豪奢。?不過往日里也不至于這樣,只不過今日不同往常。
抱月樓今日沒有開業。
甚至半條街都被京都府和京都守備地人馬封了起來,這是抱月樓提前就向官府報的備示,沒有一絲耽擱便特批了下來。
京都府的大人沒資格參加這個聚會,但他依然要用心用力地布置好一應看防。?不止是他。?京都里其余地官員們也是這般想的,不論他們屬于哪個派系,今天都必須為抱月樓服務。
因為今天京都所有稱得上主的人物,都要來抱月樓。
太學司業兼太常寺少卿兼權領內庫運使司正使兼監察院全權提司兼巡撫江南咱全權欽差大臣——范閑,小范大人今日請客!
光彩奪目,大權在握,官職已經快要比族譜長的小范大人請客。?誰敢不來?誰好意思不來?雖說眾人皆知,這位小范大人乃是位敢得罪朝臣、愿得罪朝臣的孤臣人物。?可今日座上客是太、三位皇、樞密院兩位副使,還有幾位位重權高的大人物,連這些人都要給范閑面,遑論其余。
今日之抱月樓,冠蓋群集,如果誰有能力將今夜座上客全殺死,只怕慶國會大亂一場。?由不得京都府與京都守備用心,看防之森嚴,幾可比擬那重重深宮。
幾抬上品大轎趁著暮色來到了抱月樓前,又有幾位大人物乘車而至,后又有幾位軍實權人物騎馬而至。
沒有人會帶太多親隨來礙范閑的眼,幾位龍龍孫都只帶了兩三個虎衛,這些大臣們也放心自己地安全,雖說最近才出了山谷狙殺的事情。?可誰都清楚,這抱月樓是范家地產業。
大皇到了,樞密院左右副使到了,辛其物到了,任少安到了,抱月樓今日全面運轉。?姑娘們將這些大人物扶去廂房歇息,等著開宴。
范閑與諸人閑聊了幾句,說了些頑笑話,便牽著身邊的那個孩走到了門口,因為他聽到了太殿下到來的消息。
看著那個孩老老實實讓范閑牽著,一旁凝視的樞密院兩位副使以及席上另幾位大臣心頭都是一震,眼前這個畫面,足以讓這些大人物們聯想到許多事情。
古有挾天以令諸候,今有小范大人牽著那孩的手,誰知道將來的慶國。?將來的天下。?會不會就是這兩個人?
范閑牽著地是三皇。
……
……
大門皮簾之外有些冷,三皇打了個寒顫。?側頭望著比自己高兩個頭的老師,眼閃過一絲崇拜之色,旋即請教道:“先生,您傷還沒好,何必出來迎?”
范閑搖搖頭,溫和解釋道:“來的是太殿下,國之儲君,他身份不一樣,而且又是你的兄長,不論身為臣還是兄弟,都應該尊重些。?”
一輛小轎在十幾名侍衛的保護下來到了抱月樓前,范閑眼尖,瞧見四周有幾名虎衛背負長刀,冷然以待。?今日抱月樓開宴,為防止民議太盛,讓朝廷尷尬,所以一應來賓都撤了往日里的出行儀仗,即便是此時到來的太也算得上是輕車簡從。
也幸虧如此,不然這條街上只怕要被大人物們的排場堵死。
轎簾xian開,一身淡黃色服飾地太殿下滿臉微笑地下了轎,一抬眼看見范閑與老三正在樓外迎著自己,太的心情不錯,雖說這是應有之義,只是以范閑如今的權勢,這種尊重正好是太所需要的。
范閑與三皇搶先行禮,太連忙扶起,不一時樓眾人也知道太到了,趕緊出來迎著,只有大皇似乎已經飲的高興忘了出來,不過太知道自己哥哥出身行伍,本身就是這種性情,也沒有怎么在意。
一群人圍在樓前,正準備進去敘話,又有輛馬車緩緩行了過來。
太好奇回頭,心想是誰的架居然比自己還大,會比自己還晚到?
眾人也望了過去,只見馬車上下來了一位清瘦地年官員,這位官員并沒有穿著表示自己品秩的服飾,但眾人馬上認了出來,不免有些意外與吃驚這位大人也會到來。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江南路總督大人薛清,天下七路,薛清掌其一,身為超品大臣,又手控天下最富庶的行路,關鍵是他乃是陛下心腹,又曾經在書閣里做過諸位皇的老師,所以較諸朝這些大臣來講,地位更為尊崇。
薛清看著眾人,微微一笑,先對太行了一禮。
太連道不敢,以他為首,眾人連忙對薛清行禮。
范閑笑著說道:“薛大人回京述職,晚輩唐突,想著這一年在江南共事,頗得大人垂青,故敢冒昧請了過來。?”
眾人喔了一聲,都笑稱小范大人面大,居然連薛總督也請了過來,心里卻在暗誹,范閑今日莫不是因為山谷狙殺一事,要向某些勢力示威,所以才連薛清也搬了過來。
不怪這些大人物們心里這么想,因為今日抱月樓之宴,還算是年輕一代的聚會,陳院長,舒大學士這種老家伙是斷然不敢驚動,就算想請,只怕陛下也不允許。
而且人們都在思考,范閑請這么些分屬不同勢力的人齊聚抱月樓,究竟是為什么呢?
“只是吃吃酒,說說閑話,諸位大人一年忙于公務,時近年關,總要稍息。?”
范閑站在抱月樓門口笑著解釋道。
然后他便看見一隊人馬走了過來,當頭的正是二皇——那位與范閑長的極為相像,氣質味道宛若一個模里刻出來,卻偏生與范閑在京都里,在北方,在江南殺的血流成河的二皇。
當然,如今地暫時勝利者是范閑。
范閑與二皇對視一眼,極有默契,不分先后,不論尊卑,同時拱手,微彎腰肢,揖拜一禮。
然后二人唇角微翹,同時浮出一絲略帶羞意地笑容。
二人在心里嘆息著,這笑容……有些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