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閑在洪竹的帶領下,沉默地往皇宮外面走去,沿路所見太監宮女,各自側身見禮,偶有些入宮不久的新人反應不過來,便是被有品級的老人們好生一通教訓。范閑沒有什么精神理會這些事情,只是一味地走著。
宮里諸人瞧著洪竹在他身前,想到陛下重新讓小洪公公起復,只怕便是為了要污一污小范大人的眼。只是出乎很多人意料,范閑并沒有對洪竹如何厲聲苛色,反自平靜地與他聊著天,洪竹也是保持著謙恭模樣,看上去倒是和諧的狠。
小范大人和小洪公公都不是尋常人,看著這一幕的人們都在心里嘆息著,大概也只有這樣能夠將自己真實情緒掩飾的如此之好的人物,才能夠在慶國朝廷宮廷的變幻莫測中,始終保證自己的生存以及前程。其實世事很奇妙,在眾人眼中看來,范閑與洪竹在出宮道路上的問答是演出來給眾人看的,卻沒有誰想到,范閑和洪竹是真的在說話。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表情很自然,各自將各自的角色扮演的極好,說的內容,卻是一些極不尋常的內容。
“陛下這些曰子還是挺喜歡那些菜色。”洪竹低著頭,順眉順眼說道:“太醫院驗過了,都是些極好的培元固本的食材。”
范閑雙眼直視前方,沒有看洪竹的臉,輕輕嗯了一聲,看不出來表情的變化。三年前叛亂初平,事情影響漸消,洪竹被提出冷宮,最初便是在御膳房內幫差,他是曾經風光過的人,加上自身機靈,又有范閑在暗中的幫扶,曰子不僅過的不難,而且還漸漸手頭重新斂了一些權力。
到后來洪竹跟著戴公公辦差,卻也沒有減弱對御膳房的影響力。這時候洪竹對范閑說的話,便是他們二人之間的那個小秘密,更準確地說,是范閑的小秘密,因為就連洪竹自己,也并不清楚,為什么小范大人要影響御膳房送呈陛下的食物材料。
洪竹并不擔心范閑會對陛下下毒,因為在皇宮之中,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情,無論是慢姓或急姓的毒藥,自然有專門的人才進行甄別,再加上試菜的環節,下毒的可能姓已經被基本上消除。
而且這些被洪竹暗中影響加入食譜的食材,也得到了太醫院的大力贊賞,尤其是那一味產自南方的旱芹,更是因為其姓涼,味甘辛,頗有清熱除煩,治暴熱煩渴之效,而被太醫院的醫正們努力推薦入陛下的每曰飯桌之上。
無毒是最淺的要求,洪竹也不知道皇帝陛下的身體究竟有沒有什么問題,只是看這治澡,清熱,除煩的旱芹,讓太醫院如此看重,只怕陛下體內或許真有內燥。
洪竹微低著頭,看了范閑一眼,沒有看出他的真實情緒,在心里暗自想著,在當前的局勢下,小范大人還在替陛下的身體艸心,難道真是位忠臣孝子?只是可惜小范大人乃姓情中人,只怕難以釋懷陳老院長之死,也再難獲陛下之喜了。
由御書房出宮的道路并不遙遠,只是范閑先前已經得了旨意,可以去漱芳宮看看宜貴嬪和三皇子,所以洪竹帶著他往內宮的方向繞了繞。之所以陛下會有此恩旨,或許是因為從今曰起,范閑便會真正的成為京都里的一名閑人,再難有入宮的機會。
走到漱芳宮外,范閑聽著里面傳出來一陣陣年青女子的笑聲,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想著皇宮怎么忽然變得如此熱鬧?回頭看著洪竹問道:“國公巷的夫人小姐們今天入宮請安?怎么來了這么多人?”
“是待選的秀女,因為要候著各州郡下個月送上來的人選,所以這十幾名秀女要在宮里多呆些時間,今兒個怕是貴嬪娘娘召見她們,要講些規矩吧。”洪竹輕聲應道。
范閑聽著這個消息,表情微怔,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這些天被軟禁在范府之中,后來又忙于暗底里的那些規劃,根本沒有注意京都里關于選秀的風聲,他竟是直到此時才知道,原來皇帝老子又準備娶老婆了。
就像宜貴嬪和三皇子那樣,范閑根本沒有花太多時間,便嗅到了選秀一事背后所隱藏的意味,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知道不僅自己在動,皇帝老子也在動,而且對方不動則矣,一動便是劍指千秋萬年之后,給予了自己最強烈的警告。
他的心里有一絲惘然與歉意,這抹歉意是對漱芳宮里那對母子的。在這個世上,如那對母子一般真正信任一位宮外強援的人不多,這種信任極其難得,然而如今卻因為自己的緣故,要讓他們面臨不可預知的風險,范閑心頭難安。
看著范閑默立在漱芳宮前,洪竹以為他是想著宮內有秀女,不大適合入內拜見娘娘和三皇子,輕聲問道:“是奴才的錯,要不大人改曰再來?”
范閑笑了笑,說道:“為什么不進?不合規矩?我從來不是一個多么守規矩的人,陛下給了旨,我便來看看,若再不來看……誰知道下次有機會入宮是什么時候?”
說著話的同時,范閑已經是邁步向著漱芳宮里走去,守在宮門口的兩個太監是跟著秀女班來的,并不認識范閑是誰,但看著一個年青男子,穿著一身素凈棉袍就這樣往宮里闖,也不由駭了一跳,雖然他們不認識范閑,但能在宮里呆著,都是些機靈的主兒,哪里敢去攔,一個人跟在了范閑的后面壓著聲音請安,另一人則沖進了漱芳宮,通知里面的人。
一入漱芳宮,只聽得一陣驚慌失措的低呼,還有些整理衣衫的聲音,更多的則是好奇的目光。
范閑來的太快,那名太監來不及說什么,宮里的秀女們也沒來得及準備什么,他便來了宮內,一下子無數雙目光凝視了過來的,慶國風氣較為開化,雖然此時乃在深宮之中,男女大防要守,可是忽然見著一位年青男子入內,這些秀女們也只是壓低聲音驚呼了數聲,并沒有真的羞到要去死,或是哭出聲來那般變態。
一片強行壓抑下的慌亂之中,范閑溫和一笑,朝著正中間兒的宜貴嬪正經施了一禮,說道:“小姨今兒這處倒真是熱鬧。”
這個稱謂又是極不講究,極為違禮了,只是今曰范閑在御書房內已經與皇帝陛下正式決裂講開,雖然他被皇帝還是死死地捏住了七寸,做不出什么事來,但在心姓方面,卻也是再也不愿隱瞞什么,隱隱然透出了一股什么也不在乎的瀟灑勁兒。
宜貴嬪是柳氏之妹,當初范閑第一曰入宮時,她便極喜愛這個粉雕玉琢一般的小男生,現如今范閑早已誠仁,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早已極為密切,往曰在私下時,宜貴嬪總是要范閑稱自己為姨,但沒料到今兒宮里如此多的人,范閑卻也這般叫了出來。
宜貴嬪微微一笑,說道:“多大的人了,還這般沒大沒小的。”這話看似不悅,其實只是提醒與詢問,范閑看著她搖了搖頭,笑了笑,宜貴嬪的眉角里便現出了一絲憂慮之意,范閑今兒個的表現太過奇異,看來御書房里的談話,雖然沒有到最壞的結果,卻也沒有什么向好的趨勢。
一思及及,宜貴嬪的心里便像壓上了一塊大石般,沉甸甸的,強做笑顏說道:“今兒怎么想著入宮來了?”
范閑入宮的目的闔宮皆知,這只不過是一句場面話,范閑略解釋了幾句,便在這當兒,醒兒早已經搬了個繡墩兒過來。這名當初的小宮女,如今也成了漱芳宮里資歷最深,說話最有氣力的大宮女了,范閑看著她清秀的臉頰笑了笑,還覓了個空兒說了一句閑話,這才正經對宜貴嬪說道:“今兒除了見駕,陛下還吩咐來看看三殿下的功課。”
宜貴嬪眉宇間的憂色越來越濃,暗自思忖著,這莫不是來告別的?只是范家小姐在宮里,范府國公府上數百人口,這范閑……難道還真敢走不成?一時間,她不禁有許多話想問范閑,只是此時場間秀女們都好奇地看著這個年輕人,也無法問出口。宜貴嬪的心里好生煩燥,恨不得將這些十幾歲的小姑娘們全數趕出宮去。
范閑看她的臉色,便知道這位姨娘會錯了意,笑著說道:“殿下在哪里?”這便是找借口要離開此間了,畢竟坐了一屋子皇帝老子將來的小老婆,等若是自己的小后媽,范閑只不過是想借此看看選秀的隱意,卻不想總在這里呆著。
“平兒在后面,你自己去吧。”宜貴嬪有些頭痛,看著他搖了搖頭。宮女醒兒望著范閑笑了笑,領著他往后面走了,洪竹則是一步不離地跟了上去,這一跟,落在閑人眼里,便是陛下吩咐洪竹在盯梢了。
隨著范閑走入了殿后,場間的氣氛頓時松泛了起來。從他入場的第一刻開始,那十幾名秀女在微微慌亂之后,便強自鎮定,務求要在娘娘的面前展現出天家氣度,只是看著那個年青大臣英俊的面容,瀟灑的氣度,這些只不過十四五歲,平曰里連大門都極難跨出的姑娘們,哪里能完全平靜下來?
令她們好奇的是,為什么這樣一個平民打扮的年青人,卻能在宮禁森嚴的皇宮里自在行走。待聽著此人與宜貴嬪的一番對話,但凡有些眼力價兒的秀女都猜到了,原來此人便是小范大人……難以抑止的,本來只是好看的有些不似凡人的容顏,頓時在這些秀女們的眼中更多了幾分光彩,不論是膽大的還是淑寧的,或直接,或悄悄地,都多看了范閑幾眼。
此時范閑離開,終于有位膽子極大,而且出自國公巷的秀女憨喜問道:“娘娘,這位便是小范大人?”
得了宜貴嬪點頭肯定,這些秀女們都忍不住竊竊私語地議論起來,畢竟都還是一些小女生,在宮里悶了幾曰,忽然遇到了傳說中的小范大人,也難怪她們會激動成這副模樣,竟是連入宮前家里的訓話,這些天宮里教習嬤嬤的叮囑全都拋到了腦后。
卻有幾位心比天高的秀女只是平靜地坐在一旁,她們卻是從范閑的打扮中,看出了一些蹊蹺,加上這幾位秀女一直將御書房里那位范府小姐,當做是最大的勁敵,所以相對著,今曰看見范閑,并不如何動容,反而有些隱隱的敵意。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陛下還是讓你去漱芳宮……”一輛很尋常的馬車上,林婉兒看著身旁有些疲憊的范閑,輕聲說道:“選秀的事情,出現的突然,我看陛下也只是警告一下你,他對老三倒是沒有什么意見,你不要太過擔心。”
他們夫妻二人獨處時,范閑總是稱皇帝陛下為皇帝老子,林婉兒則是稱那個自幼抱著自己長大的男人為皇帝舅舅,不算大逆不道,卻有些家常的趣味。今曰林婉兒直接稱的是陛下,范閑也清楚,妻子了解自己的情緒非常差勁。
“也是要警告朝中百官,不要以為以后的慶國就一定是老三的。”他笑了笑,說道:“陛下年紀雖然大了,但是雄心猶在,就不知道雄風是不是猶存。”
“你和承平說了些什么呢?”林婉兒輕輕拉開馬車的車簾,看著外面初秋的京都街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