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遺詔,惹得朝堂大亂,群臣咬牙硬抗,似乎每個人都親眼見過這封遺詔似的。然而經由舒大學士的話語,所有人都清楚,那封至少可以從名份上將太子掀下馬來的遺詔,此時還留在澹泊公范閑的手里。
那小范大人究竟在哪里呢?暫時先不去描繪太極殿里劍拔弩帳,時刻準備血濺三尺的壯烈景象,一心要扶助太子登基的勢力,包括那位幽居幕后,看似什么也沒做,實際上卻是宮亂根源的長公主,都在嗅聞著京都里的氣味,試圖找到范閑藏身的地點。
抓住范閑,殺死范閑,釘死范閑,毀了遺詔,那么朝堂再亂也亂不到哪里去,舒胡二位大學士喪失了最后的倚靠,再如何強項,也不可能再次發動文臣們對抗皇權。
太極殿中今日才正式宣布范閑是弒君元兇,謀逆大惡,而宮外那些勢力對范閑的追緝暗殺早已經不知道進行了多少天。然而京都太大,長公主手中的資源甚至可以隱隱控制京都,卻無法于萬千人中,尋出范閑的蹤跡。
甚至長公主根本沒有辦法阻止范閑于太子登基前夜,暗中與舒蕪會面,暗中做了這么多事情。
誰都不知道范閑,究竟躲在哪里。
一處偏僻小巷,距離京都皇權中心有些遠,距離京都最豪奢的富貴宅聚地也不近,然而卻顯得格外安靜,街面上那些悲傷惶恐的京都百姓氛圍,無法進入這方小巷,只有幾株青樹在初秋天氣里自在搖擺。
巷子叫做羊蔥巷,很不起眼的名字。
巷子的盡頭是一方小院,院子是前兩年不知何人買下。大半年前。有位女子帶著幾個下人搬了進來。不知那女子是何身份,竟能購得如此清幽小院,然而這大半年間,從來沒有訪客來過此地。
今日皇宮之中,正在進行著你死我活的爭斗,然而引發這一件事情的罪魁禍首,此時卻很清閑地坐在這間院子地樹下乘涼,一面喝著熱茶。一面低頭想著些什么。
范閑穿了一件青布衣裳,臉上略動了些手腳,雖非稍減英秀之氣,卻讓整個人看著更篤實了一些。手指頭輕輕轉著微燙的小盅,他忽然皺了皺眉頭,對身旁那位眉眼秀麗,眼窩深陷的美人兒說道:“除了和親王,還有誰知道你這個院子?”
那名美人兒抿著唇搖了搖頭。大大的眼睛里滿是好奇與興奮的神采。她看著范閑這位傳說中的弒君惡賊竟是一點也不害怕。
是的,這處小院便是當年范閑暗中購下,于年前贈于大皇子金屋養嬌的絕密所在。
而那位模樣神情與慶國端莊女子大有分別地美人兒,自然是那位跟隨征西軍歸京的西胡某部族公主,在江南困擾了范閑一年之久的瑪索索姑娘。
除了經手的鄧子越。沒有人知道買下這方小院的是范閑。而這件院子轉贈大皇子之后,以大皇子懼內易臊的性情,更是不可能四處宣揚。所以范閑昨夜串連群臣后,沒有再回客棧。而是選擇來到了這方小院,根本不擔心會被長公主方面猜到。
范府和監察院四周都有人盯著,言府、王啟年家只怕都有內廷的高手盯著,范閑不想冒險,只有這間羊蔥巷里的小院,才能保證他地安全,同時也方便他與那個關鍵人物的聯絡。
聽到瑪索索好奇的回答,范閑的眉頭皺了一下。從椅上站了起來,平靜地望著開著巷左的后門。
因為他聽到了有人正在往這個院子里行來,而來人明顯不是自己要等地大皇子。
當啷數聲,咯吱一聲,無名小院的木門被人從外面打開鎖,推開來。瑪索索吃驚地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捂住了嘴,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由范家少爺買來的。從來沒有外人來過這間院子。這來地人究竟是誰?
她轉頭望著范閑,低聲呼喊道:“少爺。快跑!”
范閑沒有跑,只是望著后門處拾步而入的那位女子笑了笑,笑容里的情緒十分復雜,然后他一揖及地,說道:“給王妃請安。”
來人不是和親王,而是和親王妃,北齊大公主。
大公主面色平靜,眉眼含笑,就這樣默默看著范閑,半晌后款款行禮,說道:“見過小公爺。”
范閑拱手相讓,搖頭苦笑,心想自己在院中等著老大,卻等來了這位。由此可見大皇子懼內懼到何種程度,竟是連自己的小金屋都報備給了大公主。
“索索你先進去。”范閑揮揮手,知道王妃不愿意看見這位西胡之媚,示意瑪索索在里間暫避。
王妃是單身來此,身上雖未刻意喬裝打扮,但明顯也是經過一番安排。范閑靜靜看了她兩眼,伸手請她坐下,沉默片刻后說道:“王妃好大的膽量,明知道宮里一定盯著和親王府,居然還敢單身來此,與我相見。”
昨夜聯絡文臣之后,范閑最想聯絡的便是手握禁軍的大皇子,然而據傳寧才人已經被控含光殿中,和親王府外也有諸多內廷和京都守備的眼線。所以范閑尋了個妙法,在王府中留下信息,希望大皇子能夠想辦法聯絡自己。
但沒有想到,今日來地卻是王妃。
“小范大人才是天鑄的雄膽……”王妃微笑應了他的那句話,“明知道京都諸方勢力索君甚急,明知今日太子登基,閣下卻能安坐一方銷金小院之中,靜看事勢發展,真不知道大人您是胸有成竹,還是一籌莫展。”
“胸有成竹非真,一籌莫展亦假。”范閑望著王妃的溫柔面龐輕聲說道:“若非有想法,又何至于會驚動王妃?”
王妃和聲應道:“如今京中局勢危急,我家王爺負責禁軍守衛。絕對無法回府,所以小范大人若想與他相見,只怕有些難度。只是不知小范大人有何難處,我冒昧來見,還盼小范大人不要見怪。”
范閑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后忽然開口說道:“大公主,如今我乃是弒君謀逆之徒,你既然敢來見我。問我有何難處,那便自然是明白我的意思。”
王妃眼波微亂,一時不知如何接這話。
范閑低頭想了會兒,往王妃的身旁靠近半尺,輕聲說道:“不知王妃可還記得,當年自北齊南下,馬車內外,你我可曾說過什么?”
王妃微微一怔。旋即微笑了起來:“約定自然不會忘卻,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京都局勢太險,王爺他全靠手中禁軍苦苦支撐,若大人真要辦大事。只怕王爺力有不逮,我一個婦道人家,更是無法應承。”
“苦苦支撐?”范閑輕聲笑道:“王妃說的可是昨日京都守備換人之事?”
王妃沉默了下來。
范閑嘆了一口氣,因為京都守備換人。這算是刺中了自己的要害,也刺中了大皇子地軟肋。
最先前京都守備師一直處于葉家地控制之中,后來由秦家第二代的領軍人物秦恒掌握了兩年。直到年前因為山谷狙殺一事,陛下借題發揮,清洗朝中勢力分布,將秦恒調入樞密院任副使,任命了大皇子當年西征軍中地副帥謝蘇為京都守備統領。
然而這一切在昨天已經發生了變化,太后穩住宮中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將謝蘇直接撤了,秦恒再次復任京都守備統領!
謝蘇無辜被撤,只是大皇子又因為陛下遇刺的事情,禁軍所受壓力十分之大,根本無法說話。而且這位當年西征軍中的猛將,執掌京都守備師不過半年,根本無法形成自己的勢力。秦家一轉手再接了回來。大皇子和謝蘇根本沒有任何辦法。
范閑也很頭痛這件事情,京都守備控制權易手。且不提膠州水師許茂才向自己建議的大事,等若是整座京都地外圍軍力,都已經控制在了秦家的手中。
他看了王妃一眼,皺眉說道:“京都守備師常駐元臺,只要十三城門司不出問題,能夠解決京都大勢的……依然還是禁軍。”
“我從未忘記與大人您的承諾。”王妃看著他靜靜說道:“然而您從大東山歸來,卻不知道如今京中宮中是何等樣森嚴的模樣,王爺如今還能勉強控制住禁軍,那是因為太后老祖宗沒有下旨……”
范閑沉默著。
王妃繼續說道:“太后為何放心讓我家王爺執掌禁軍?因為她知道,王爺是一個直性情人,他不會動亂,不會造反……”
沒有等王妃說完,范閑已經笑了起來:“現在的情況是,宮里有人正在造反。”
王妃苦笑道:“問題是,誰坐在太極殿中,誰才資格論定誰在造反。若澹泊公您此時在宮中,在太后的身旁,讀著那份今日已經宣揚開來的遺詔,我敢保證,我家王爺,一定是您最堅強地支持者。”
“把遺詔拿出來吧。”王妃忽然開口勸說道:“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此時將遺詔公開,還有一爭之力,不然只能被動下去。”
“不行,有很多人還沒有動,比如我的岳母大人……”范閑平靜說道:“遺詔在我身上,至少還可以保持一段時間的平靜,遺詔一旦真的出來,那么雙方只有撕開臉開戰。”
王妃微嘲說道:“都這個時候了,公爺莫非還要保持澹泊清明之意?”
范閑自嘲笑道:“我不是愚蠢的人。之所以不公布遺詔,與王妃先前所說王爺因何沉默地原因……其實都是一個。”
他盯著王妃的眼睛,緩緩說道:“寧才人在宮里,王爺當然做不得什么,不要忘記,我那夫人小妾也都在宮里,真要明著開戰了,我和王爺都承不起這等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