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那沉重的橡木大門,刺眼的光芒一下子變得柔和清冷了許多。兩側(cè)的墻壁被深黑色的帳幕完全擋住了,高聳的穹頂上雕刻著層層疊疊的浮雕,從上面墜下一盞十分精美的九盞吊燈。兩側(cè)墻壁的天窗將柔和的光線透了進來,與那燭火相互映襯著。
大廳靠近門的位置,還站著幾位穿著和羅拉斯爵士相仿的罩衣袖衫、腰帶與騎士長靴;也有不少華服長袍,捧著卷軸亦或是書本,學(xué)者打扮的中年人。
正對著大門的高背椅上坐著一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繡著暗紅花邊的深黑色綢緞華服穿在他的身上,并不魁梧的身體上顯露出和年紀(jì)十分不符的壯碩。
老人的鬢發(fā)幾乎全部都花白了,墨綠色的眼珠略有些泛黃,深深的眼袋和面頰上都刻著歲月的痕跡,整齊的胡須下面細(xì)薄的嘴唇一絲不茍,看起來十分的嚴(yán)肅。坐在那把椅子上腰背筆直,雙臂托在扶手上,右手手掌中還拿捏著一個海柳木的煙斗。
隔著大半個廳堂的距離都能聞到那濃郁的煙味,似乎還夾雜著一抹香甜的氣息。但是天生有點兒反感煙味的愛德華還是站在了原地,像是在等待召喚。
“年輕人,不要像個木頭樁似的站在那兒,這對一個老人來說也不太禮貌!”盡管不清楚具體的名字,但愛德華總知道對方是誰。老人沙啞的聲音和他那嚴(yán)肅的外貌有些不相符合,十分隨和的朝他招了招手:“我想和你聊聊。”
“抱歉,尊敬的克溫大人。”在不清楚對方想要做什么的情況下,愛德華還是決定采取比較穩(wěn)重的策略,慢步走上前畢恭畢敬的彎腰,右手捶胸左手背后向他行禮:“容我重新介紹一下自己,我叫愛德華·威特伍德,是托爾尼爾·貢布雷騎士的侍從。”
“你不用告訴我這些,我和貢布雷那家伙可是老朋友了,早在他成為圣樹騎士之前!”老人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眷戀的深情,嘴角的笑容十分的苦澀:“他比我小十歲,但卻是個讓人敬佩的家伙,一個真正具備了騎士精神的好人。”
“我還真沒有想過,像他那樣的劍技絕倫的圣樹騎士,居然也會被人殺死……死在我的領(lǐng)地內(nèi),死在我前面?!睈澣蝗羰У母锌宦?。
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愛德華目光中的警覺,老人笑了笑:“放心吧,我不會過問他是為了什么來的——能讓一個圣樹騎士只帶著侍從前往,想來你也不可能告訴我?!?
“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睈鄣氯A腰彎的更深了些,神色謙卑的好像一個真正的侍從:“您請盡管提問?!?
“之前羅拉斯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關(guān)于你復(fù)活的事情……無論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你的所作所為都足以證明,你是一個光輝十字的虔誠信徒。”老人的聲音似乎放低了不少,目光悠悠然卻始終沒有從愛德華身上離開:“所以我想你應(yīng)該不會騙我的?!?
說起這件事情,愛德華甚至覺得有些好笑——在此之前韋伯曾經(jīng)和那些都靈士兵們講過,自己死而復(fù)生的事情。十分奇怪的是他們居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駁,反而都覺得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并且很坦然的相信了。
按照他們的說法,如果自己不是得到了這樣的“恩賜”,又怎么可能在被關(guān)了兩天兩夜,并且大病初愈的情況下,救了所有人還打敗了一個邪惡的巫師?如此不靠譜的因果關(guān)系,到了他們那兒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但這樣的情況也是愛德華所希望的——這是個足夠掩飾真相的理由,他可不想讓自己因為瀆神、魔鬼這樣荒誕又沒有道理的原因,被一群狂熱的瘋子變成燒烤。
“啪——!”老人的手一把抓住了愛德華的肩膀,不由分說的將他拽到了身前,聲音輕微到只能有他一個人聽見:“所以,虔誠的愛德華·威特伍德,告訴我實話——我的兒子,賽拉·克溫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準(zhǔn)騙我——我需要實話,而不是那些人編出來騙鬼的故事,即便是你的主人貢布雷也騙不過我!”老人的眼睛里閃爍著兇芒,愛德華相信只要自己有半點兒猶豫,對方絕對會毫不猶豫的殺了自己!
“那天夜里太黑了,我的大人,我不敢和你確切的證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边@些都是絕對的實話,實際上愛德華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自己這個身體的記憶里面壓根沒有:“但是我確實看見,有人舉著您的家族旗幟戰(zhàn)斗,他為了舉起戰(zhàn)旗甚至都把盾牌扔掉了?!?
謊言并非欺騙,而是歪曲真相和主觀臆斷,尤其在無法證明事實的情況下效果最佳……更不用說,這是對方所期待的。
“不要想著奉承我,我已經(jīng)被人奉承的夠多了。”老人目光凌冽,抓住愛德華肩膀的右手像是要把骨頭捏碎:“你要成為一個騎士,還得活著離開這兒呢!”
“我的大人,難道你想讓我騙您,說您的兒子窩囊的死在了被窩里才甘心?”愛德華內(nèi)心一聲冷笑,眼神無比真誠的和他對視著:“他是您的兒子,您應(yīng)該比我了解他。或者我這樣說更合適——您難道就這樣不相信他?!”
輕輕的幾個字眼兒,對老人而言卻好比穿心的利劍——原本筆直的腰板一下子癱在了躺椅上,無力的右手從愛德華的肩膀上落下來,他的嘴唇不停的顫抖著,最后還是歸于了沉默。
“……我不該懷疑自己的兒子,我親愛的賽拉!”悲痛的左手按在了他的面頰上,愛德華長出一口氣重新站直了身體,看著這位完全沉浸在喪子之痛的大人。
自己不能觸怒他,至少是現(xiàn)在,至少……在這個城堡里面。
“父親!”
一聲帶著幾分稚氣,卻又透露著陽光味道的聲音從大廳的門口傳來。大廳內(nèi)原本還在竊竊私語著的人們?nèi)快o了下來,將目光投向邁著步子,有著一頭漂亮的金色卷發(fā)的少年。
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jì),秀氣的面龐上一副天藍(lán)色的瞳孔。身形稱不上魁梧,但是那右肩膀上繡著銀絲花邊的黑色披風(fēng),和緊湊的襯衫和騎士長靴讓他顯得英姿颯爽,腰帶左側(cè)掛著一柄利劍,劍柄的形狀和他脖頸上的光輝十字墜飾一模一樣。
黑發(fā)少年背著手轉(zhuǎn)過身,打量著這位笑容十分陽光的少年。卻發(fā)現(xiàn)對方也同樣在打量著自己,天藍(lán)色的眼睛里面盡是好奇的光芒。
“你就是那個,死而復(fù)活的侍從,‘孤劍’愛德華·威特伍德?”少年驚訝的聲音里面,竟然還帶著幾分崇拜的腔調(diào),讓愛德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羅拉斯爵士剛剛給我講了你的故事,我都不敢相信!”
“光輝十字的意志不是凡人可以揣測的……閣下。”愛德華實在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稱呼對方,淡然的微笑著:“但是我們可以祈禱?!?
“為什么祈禱?”
“為血親、友人、敵人而祈禱,便可得到光輝十字的榮光?!睈鄣氯A還沒忘了韋伯講過的東西,信手拈來,表情像個傳教的教士:“我們都應(yīng)該那么做。”
“你可真是……我應(yīng)該說不愧是得到了光輝十字垂青的人嗎?”少年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落落大方的伸出了右手:“總之很高興認(rèn)識你,我叫……”
“艾倫·克溫,是誰讓你進來的?”坐在椅子上的老人聲音突然恢復(fù)了剛剛的冷漠,甚至沒有去看站在那兒的少年:“我不記得允許你走進這間大廳?!?
老人那不帶半點感情的聲音,讓少年面色一下子蒼白了許多,尷尬的朝愛德華笑了笑,然后乖巧的朝老人彎下了腰,好像一只牧羊犬:“抱歉父親大人,母親說,您或許會希望我過來看看,所以我就……”
“那我就謝謝你了,親愛的小艾倫。回去告訴你那失望的母親,賽拉的死還打不垮我!”克溫大人隨手打發(fā)著名叫艾倫的少年,沒有半點顧忌:“順便給我們的客人找一間舒適的房間,晚上他會和我們一起享用晚餐,這是他應(yīng)得的?!?
“遵命。”亞倫有些發(fā)抖的點了點頭,有些失血的笑容朝愛德華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黑發(fā)少年欣然點了點頭,慢步跟在他的后面,內(nèi)心卻已經(jīng)有些明白了。
“請跟我來吧,威特伍德先生。”少年勉強的咬著下唇,依然在笑著。愛德華甚至發(fā)現(xiàn)周圍人的目光,那混雜了戲謔和憐憫的目光,全部都聚集在面前這位少年的身上,一種奇怪的情緒瞬間將他的心臟包裹了起來,手指不由自主的顫抖著。
看起來自己真的是掉進了某個危險的漩渦里面了,內(nèi)心嘟囔著的愛德華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坐在那兒,似乎冷漠若路人的老人,又看了一眼前面帶路的少年,嘴角微微翹起,小聲的自言自語:
“真是何等狗血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