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邊上的西餐店下午人很多,我們找了個靠窗的兩人位坐了下來。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他身上,這個人簡直就像是在發(fā)光一樣。
大概知道我的驚訝源自何人,樂陽先解釋了,昆慎之是他的堂叔,原來姓樂,但是叔侄倆入了不同派門,而昆門弟子是需要改姓為昆的。也是挺巧的,堂叔侄子會長得一模一樣,連家人都稱奇。他現(xiàn)在寄身于杭州陽明觀,據(jù)他說,算是“借著叔叔的名號”,做了一個觀監(jiān)。
我也不知道道觀里面職位分部,不過聽樂陽的說法,就類似于一個后勤總管。一個道觀能有多少后勤要管,他就每天閑著,敷敷茶養(yǎng)養(yǎng)魚,純粹就是個掛名道士。
“前段時間收到了昆麒麟的電話,說找到叔叔的遺體了,所以告訴了我一聲。”他手里捧著熱咖啡,正往里面加煉乳。“不過……這件事情似乎沒有完。”
一直以來那么多事情似乎都疑點重重,環(huán)環(huán)相扣。昆慎之的死完全不像個終結(jié),反而像一個開始。喧雜的西餐店里,樂陽說話的聲音柔軟溫和,聽得人十分舒服。
一直以來,我遇到的道士脾氣都不算好,昆麒麟和余棠算正常人,其他的比如余三少和唐幼明簡直是不忍直視。突然遇到一個像樂陽這樣的還有點不習(xí)慣,感覺他隨時可能把手里的杯子扔出去。
“我也就是個道觀的觀監(jiān),可能幫不上什么忙……”他把勺子擱在了盤子上,發(fā)出很輕的一聲。“但既然昆麒麟說了,那就來一下看看。說不定人多也就力量大了……”
我聽得背后冷汗都要下來了——昆麒麟這人拉我下水還不夠,還準備拉他師父的侄子下水?樂陽才幾歲啊?本科畢業(yè)估計都沒幾年……可說不定這一行不能看臉,萬一是一招鮮吃遍天呢。這人是昆慎之的侄子,可能也身懷絕技。
我問,那他怎么會讓你來七院找丘荻呢?
“哦,說是他讓我來的,不如說是我找來的。”他說。“到昆門道觀的時候他正好出去了,我看了看,就來七院了。”
“那可辛苦了。你第幾次來上海?”
“第一次。”
我沒料到會是這個回答——到了新的城市,他一個人都不問,什么東西都不帶,就知道要來七院找一個叫丘荻的人,而那個人肯定認識他堂叔的徒弟?
“你是怎么知道來七院找我的?”我問。“事情昆麒麟都告訴你了嗎?”
他搖了搖頭。“我的動車是上午十點五十分到的,到昆門道觀是十一點二十分,看他不在,我就來七院了,到七院門口的時候再給他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找到了丘荻——如果沒記錯,那應(yīng)該就是你打他電話卻忙音的那一次吧。在看到我前,你打了電話,只在耳邊放了十幾秒就拿下來了,然后改為發(fā)短信。對方要么關(guān)機要么忙音,而你打不通電話就改為發(fā)短信,說明是急事。你是在看到車禍后才做這些事情的,車禍中出事的那個女人肯定和你有關(guān)系,但你沒有去看傷者,連圍觀都沒有——那時我推測,你應(yīng)該是個醫(yī)生,而這女人是你的病人。要么你就是個小報記者。之后就是你看到了我的臉之后很沖動地闖紅燈過來——這些事情加在一起,我就認為你是自己在找的那個丘荻。”
我聽得瞠目結(jié)舌——原來在我看到他之前他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我……但他怎么會注意到我?如果不是我打電話和過馬路的舉動,樂陽應(yīng)該推斷不出“那個人就是丘荻”,他既然還不知道我的身份,為什么會注意我?“不……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是怎么在沒有和昆麒麟通信過的前提下,就知道來七院,找丘荻?”
樂陽嗯了一聲,眼神有些苦惱,像是在心里組織語句;過了一會,他忽然指了指旁邊那一桌人。
那是兩男一女。兩個二十五六歲的模樣,一個三十來歲,不知道是不是附近白領(lǐng)午休出來喝茶的。
“告訴我,這三個人是什么關(guān)系?”他說。
我皺著眉頭,往那邊瞟了幾眼,雖然不知道,但還是說了個最可能的情況。“是同事……午休出來吃飯的?”
“我們落座前他們就坐下了,可他們的桌上只有飲料。”樂陽說著,又指了指我們左后方的一桌以及左前方的一桌。“這兩桌都是和我們差不多同一時間落座的,分別點了意面,湯,飲料,焗飯。這家店飲料的上桌時間是五分鐘,而菜的上桌時間是九分鐘到十二分鐘。也就是說,旁邊這桌的三個人他們只點了飲料。”
“那萬一……”
“他們不是吃完了飯在那里喝茶,而是只點了飲料。我們這個區(qū)域是那個黃頭發(fā)的女服務(wù)員管的,其他的桌子如果有空盤,除非桌上放不下新的盤子,否則她只會在結(jié)賬后再收拾。而那三個人桌上沒有盤子,只說明他們點了飲料卻沒有點菜。你們午休時候也只喝水嗎?”
“啊……那……當然不是。”
他抬首,看向了天花板,目光落在了那桌上方的方形空調(diào)口。“店里很熱,而且熱風(fēng)的出風(fēng)口就在他們頭頂。兩個男人已經(jīng)將外套脫了,袖子卷起來,女的也脫了外套。她五分鐘里用紙巾按壓了三次臉頰,應(yīng)該是化了妝,但是出汗了,所以這樣來吸汗以免花妝,她那么熱卻點了一杯紅棗茶——進店落座前,經(jīng)過他們桌子旁我看到的,紅棗桂圓茶。那么熱的環(huán)境下她沒有點其他涼飲,要了一杯暖身的熱飲,說明她正好處于月經(jīng)期。”
我已經(jīng)完全被他的話帶著走了,根本越不過去。“那又說明什么?而且她可能懷孕了啊?”
“懷孕的人會盡量避免化妝。”
“對哦……”
樂陽喝了口咖啡,又往里面加了煉乳,“她和身邊的男人是戀人關(guān)系,坐在他們對面的那個男人,他的妹妹是男人的前女友,可能雙方不太愉快,所以他是前來對質(zhì)的。”
他剛說完,我還沒來得及問,邊上那桌就響起了劇烈的爭吵聲——對座的男人站了起來,將手邊的皮革菜單重重扔向了女孩,然后罵道,“我妹妹會看上你這種腳踩兩條船的人渣簡直是瞎了眼!”
他罵完就走了,只留下了那對情侶。樂陽也不再看那邊,轉(zhuǎn)過頭來,慢慢和已經(jīng)呆住的我解釋。
“這家店的餐桌上有兩壺水,一壺冷水一壺?zé)崴亲尶腿藗冏约旱沟摹!彼f。“女孩子在之前喝完了一杯水,身邊的男人馬上就用熱水壺給她加水——而熱水壺相較之冷水壺離他更遠,所以他知道女朋友現(xiàn)在不能喝冷水。戀人之間如果有性行為的話很容易就知道對方來月經(jīng)的時間,所以我認定他們是情侶。至于為什么能斷定離開的那個人的妹妹是男人的前女友……”
他推開了面前已經(jīng)涼了的咖啡,讓我看向那桌子更后面的一桌。不過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
“人走了。原來坐著的就是他的妹妹,哥哥去對質(zhì),妹妹就坐在他身后那一桌聽。哥哥罵完后走了,她也跟著走了。”他坐回來,重新將咖啡盤拉回去。“只坐了一個女孩子,帶著墨鏡和鴨舌帽,什么都不點,而且經(jīng)常回頭觀察后面的桌子……如果她沒有找一個比自己大五六歲的男朋友,那就說明兩個人是兄妹。男人是不會幫女性朋友做這種事情的,太難堪了,只會是兄妹。至于怎么斷定前戀人關(guān)系或者其他的,要解釋起來也可以……你還想聽嗎?”他抬起頭,眼神很明亮地看著我,含著一種寧和的笑意。“還是說你想聽我是怎么找來七院的……我說的有點累了。”
我搖了搖頭,手心有點冒冷汗。“不用了,我都知道了。”
“好。”他也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大概覺得智商差距決定了談話消耗,如果要再解釋下去也挺累的。“那么,可以把事情從頭到尾都告訴我嗎?因為昆麒麟的說法我已經(jīng)聽過了,我想聽聽你的。”
“好的。就是說,我是在一間廢棄病房里發(fā)現(xiàn)昆慎之的尸體的,那間病房在七院廢樓里面,有人把它的地下室裝修成了病房。在里面我遇到了一只影君……”
“等等。”他打斷了我。“影君是什么。”
“啊?”我愣了一下,始料未及。長久以來,自己認識的那些道士們都知道影君,難不成這個不知道?“就是……就是那種可以仿冒成別人的人偶……”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請繼續(xù)。”他歉意地笑笑,轉(zhuǎn)著手里的咖啡杯。“大概因為體質(zhì)原因,我沒法修習(xí)道術(shù),只是個普通人,許多名詞也不清楚。”
——搞什么?!
我差點把嘴里的奶茶噴出來——這是個普通人?
什么能力都沒有,什么法術(shù)都不會的普通人?昆麒麟拉人下水的標準怎么那么喪心病狂,先是拉了我一個醫(yī)生,也算了,我好歹在他老板的眼里是個讓人欲罷不能的小鮮肉;然后拉了阿鹿,也算了,人家自愿的。這次打電話請了個外援來結(jié)果是個普通人,他想做什么?開個跨工種友誼大會?
我咳了一聲,盡量不動聲色,腦子里也想到了,說不定樂陽學(xué)的東西很特殊呢?比如他大學(xué)本科學(xué)了應(yīng)電,樂陽可能學(xué)的東西對他有用。所以我裝作扯家常,問對面的人,大學(xué)在哪讀的,讀的什么。
結(jié)果,對方笑了笑,說,沒讀過大學(xué)。
我正理解為讀的可能是大專,樂陽就說,“初中畢業(yè)后就去道觀住了。出門不習(xí)慣,所以也就沒有再去上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