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昆麒麟被拉黑了找不到我,就去打了葉月潭電話。在他的和解下,我總算把他從黑名單里放了出來。
余椒的那份病案,我趁著葉醫生每天中午晚上出去買飯時候偷偷看。里面的內容信息量太大了,完全顛覆了余椒對外的那些說法——他根本不是什么為了鉆研道術把自己關進老書樓,而是兩個哥哥為了防止他爭家業,趁著幾個長輩都病重,將弟弟關了進去,直到十四歲父親過世后才放出來,遷到了北京的青宿書院繼續軟禁。三年后,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余家的兩位少爺都失蹤了。外界傳言都是余三少殺的,可我認同那個心理醫生的看法——不是余椒殺的。只有王兆認為可能是余椒暗中下的手,但是王兆之前都是當兵的,他對于人說的話可能沒有那么細膩的感知。
我覺得大致情況大概是,那兩個哥哥逃了。而余三少心里氣不過,索性就說他們死了,于是才有了后面一連串風言風語。
這份東西我花了四天才看完,心里也特別糾結。余椒這個人會變成今天的樣子,并不是天生性格惡劣,而是活生生被逼出來的。
病案里的對話也提及了昆慎之和昆春君,在王兆的說法中,那兩個人是余椒的朋友。只是京滬當年來往不便,所以不常見面。我有些同情葉月潭的老師,不知道是抱著什么心情來整理這堆信息的。
大概過了五天,傷口終于好了些。我早上連飯都沒胃口吃,就讓葉月潭開車去了小顧那。一路上我都在給她打電話發短信,電話還是老樣子,沒人接。
“我想見你。”我告訴她,“現在就來了。”
可她只是重復告訴我,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不管她說什么,現在只想見她,抱著她哭一場,陪她買東西,登記結婚,干什么都行,我只想見見她。
葉月潭的車開得很慢,這給了我很多時間聯系她。她似乎仍舊不想見人,最后葉月潭把我手機拿過去,“我和她說。”
“她不接電話啊。”
葉月潭也沒打電話,仍舊是發短信,我湊過去,看到屏幕上的那一行字。
“你家還是老樣子”。
然后她很快就回了一條短信:我說了不要來見我。
“行了,她沒走遠,還在老家。”他將手機還給我,“你也要學著套套話。”
我拿著手機百感交集——她就在上海老家,可就是不愿見我。就算到了她家門口可能也會被拒之門外。但是無所謂,她不開門我就一直磨,磨到開門為止。
“對于抑郁癥的病人不能太急,只能慢慢來。”葉月潭邊開車邊安慰我。車已經上高速了,周圍的景物飛速后移,“她的病嚴重嗎?”
“挺嚴重的,我記得她試過自殺。”
“不,有沒有試過自殺不是評判標準。但是看她現在的樣子,的確是挺重的了,應該也是反應型抑郁癥,和那個老病人一模一樣……”
他說的是余椒。我不敢應聲,還有些心虛。畢竟這是偷了別人的病案,醫生是很注意病人**的,不能給他知曉。
而這一路上也一直穿插著昆麒麟的短信,不停地道歉,還讓我不要去看她。我不知道這個人干什么那么激動,搞得好像是我現任女友一樣,要攔著我去看前任。
車終于停在了目的地,這里也沒什么停車場,有空地就隨便停。城鄉部人口較少,上午也沒有什么人。她家在比較偏僻的地方,是一棟獨門獨戶的自建房,外面很整齊,里面就是個毛坯。當我們找到那的時候,已經是午飯時候了。
她家附近根本一個人都沒有,孤零零的一棟小房子,本來粉灰色的墻已經徹底變色了,看著十分潦倒。門是虛掩的,我讓葉月潭在外面等,自己先進去了。
推開屋門的時候,我簡直被里面的情景嚇了一跳。很難相信這里居然能住人,地上積了滿滿一層灰,老鼠的尸體就倒在那,還有活老鼠到處竄。我推開門的時候,那些細小的影子就從腳邊逃過。
“小顧?”
我試著叫了一聲,但是沒有回應。自建房有三層,三樓沒法住人,只可能在一樓二樓。一樓里空空蕩蕩,沒有她的身影。屋子里很寂靜,光塵飛揚,當走上二樓的時候,我打了她的手機。
接著,我聽見了鈴聲。就是普通的諾基亞自帶鈴聲,非常清晰。鈴聲來自二樓的左邊,我艱難地爬上樓梯,向那里走去——她在那!
我沒有關上手機,盡管電話很快就被掛掉了;左邊只有一間屋子,門是關上的,門口散落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沒有仔細看,就覺得像是一袋已經爛掉的水果蔬菜,不知是誰扔的。
我喚著她的名字,推門進去。
——這里是小顧的臥房。雖然很久沒來了,但是還留有一些短暫的印象。我和她的戀愛談得很傳統含蓄,并沒有過火的事情,所以對她的房間不太熟悉。
左側是床,右側是書桌。墻角有很多大型的毛絨玩具,枯萎的花,電暖器。它們無一例外都滿是灰塵,不像是近期被人用過的樣子。
“小顧?”
我一邊喊著,一邊再次打了她的電話。這一次鈴聲在很近的地方響起來,把自己嚇了一跳,簡直是措不及防的——聲音是從那堆毛絨玩具底下傳來的。莫非她知道我來了,害羞,所以躲了進去?
不太可能啊……她一直挺正經的。
我遲疑著走向毛絨玩具堆,伸手拉開了最上面的那只泰迪熊。手機鈴聲越來越響,就在我拉開第二只和人一樣大的兔子時,鈴聲卻突然停止了——同時,毛絨玩具堆成的小山終于開始滑落崩塌,露出了底下的景象。
我看到了它,怔怔地望著,望著。目光從它的身上,一直轉移到旁邊的手機——那是諾基亞最老款的翻蓋。
不知看了多久,或許是窗外一輛汽車經過的聲音驚醒了我,讓自己如夢初醒。
“……真是的……怎么不在呢……”
我喃喃著,退開了一步,將玩具重新疊上去,按照原樣疊好。灰塵被弄得亂飛,落滿了一身。
就在這時,旁邊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是昆麒麟。
“你還想再逃避一次嗎?”他將玩具全部拉開,扔到房間各處,露出下面的東西,“丘荻,你要說出來,這是什么?”
“你怎么會在這……”
“丘荻!”
“這……這就是這啊。”我轉開頭,勉強笑了笑,腳尖頂著那只泰迪熊,“什么都沒有啊,她……不在這……”
“她在這!看著她!你要說出來——”
“她不在這!”
我想掙開他離開這,昆麒麟卻死死拉住了手不松開,強迫我站在那個角落前,去看那里的樣子——我大喊了一聲。是徹徹底底崩潰的大喊,而盡管如此,他依然沒有松開手。
“你要去看……”昆麒麟的聲音有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丘荻……求求你了……你要去面對它的……”
不。為什么我要去面對?
小顧明明就不在這,她不在,她還在某個地方等我,她很難過,因為剛剛沒有了爸爸。她從小是爸爸帶大的,我見過他,那么寬厚溫和的人……
為什么,最后是我來面對?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面前散落的那個藥瓶——橘黃色的藥瓶,白色的藥片撒了一地。而在角落里蜷縮著的,那又是什么呢?
“她死了,丘荻……她已經死了。”
昆麒麟抱住我,像是哄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讓我不要再看。
“你明明知道的……對嗎?你明明知道的。這就是為什么你為什么喜歡把所有的屏幕換成白色,不想看到自己的臉,永遠都有自責……因為你知道,她已經死了,但是你強迫自己忘了這件事。”
我靜靜地聽著,眼前還留有那個殘留的畫面。墻角蜷縮著的這具干尸,它的白色長裙已經被染黃了,皺巴巴地堆在那里。這個人在死前還保有著一個蜷縮著的姿勢,仿佛一個胎兒那樣的睡著。
——她已經死了。
我怔怔地站在那。昆麒麟將那些毛絨玩具重新蓋上了尸體,也沒有再說話。被自己刻意深埋的記憶如泉涌出,洶涌地將眼前的現實沖得昏花。
我開始想起來了——那時候,小顧已經死了。
在很久之前,我就因為聯系不上她,到她家來找人。走進了屋子,藥品撒的到處都是,她睡在玩具堆里,烏黑的長發散了一地。我甚至不知道她死了多久——當拉起她的時候,皮膚就好像熱蠟一樣從胳膊上剝離下來。
在那個夏天,她自殺了。如果我早到幾天,如果我沒有那么聽信她的敷衍而是選擇立刻過來看望,她會不會就能活下去?
我還想救她,開始心肺復蘇。只是手掌剛剛按下去,胸骨柄就塌了,胸口塌陷下去,看似還保有形狀的皮膚其實已經變得和泥一樣松爛。而她的眼睛……
那雙原本緊閉的眼睛,突然就睜開了,那一瞬間我見到自己的臉倒映在已經渾濁的黑色瞳孔里,那么蒼白而驚惶。
……然后呢?
然后……我突然站了起來,將尸體推了回去,把巨大的毛絨玩具重新蓋在了上面,宛如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般退出了房間,門旁還散落著自己買來的水果。
我全部都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