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椒的葬禮盛大而寥落。來的人很少,時間也很短。
王兆是最后一個離開的。因為沒有遺體告別儀式,只有骨灰,所以一切都顯得那么簡單。他站在骨灰壇前,不知為什么,伸出手拍了拍那骨灰壇蓋子。
他有過五個女朋友,在那個年代,這近乎于不可思議,差點被人告流氓罪。或許是童年時候的經歷,余椒和個孩子一樣,不許他分心思在其他人身上。這種感情究竟應該算是什么呢,他們差了很多歲數,沒什么代溝,因為余椒的思維是那么簡單,只要是他說的就是對的,只要是自己說的也是對的,至于其他人,都是錯的。
除了昆門的那對師兄弟。
昆慎之和昆春君應該算是這個孩子的朋友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外人都認為是余椒脾氣太差,其實不是,而是這個人的那種依賴性,他只要接觸一個人,就會想讓那個人永遠陪著自己。有時候像小狗有時候又像小貓,粘著人的時候特別開心,但是又討厭很多人的場合。
王兆記得很清楚,自己剛剛和女友搬到一起住的時候,是余椒已經將兩個哥哥趕出了家,大局已定,他想辭職,換個普通的工作,和尋常人一樣結婚生子,老婆孩子熱炕頭。在當時他條件算是很不錯的,所以很快就找到了新女友,搬到了一起,決定六個月后結婚。
他的辭職很簡單,就是打了個電話,讓同事代為轉達。那時候還沒有那么多勞動法條約,辭職就辭職了,不牽扯到太多金錢糾紛。而同居的第二天早上,王兆打開家門,發現一個白色的人影坐在他們的樓梯口,北京二月份的天氣,他坐在那哈著白氣,指尖被凍得發紫。
王兆對此沒有任何辦法。他的女友是個百貨商店的柜員,不算漂亮只能說清秀,人很熱情善良,她以為余椒就是自己男友的普通朋友,連忙招呼他一起把人扶進去捂著熱水。不過那個人片刻后就自己走了,第二天照舊,坐在他們家前的樓梯上。
女友受不了了,和他分了手。半個月了,任憑誰家半個月門前都有個怪孩子坐著,女主人都會覺得背后發毛的。
那是王兆經歷過的最無奈的一次分手。他第一次對余椒發了火,聲音大得連鄰居都聽見了。他說,你就不能像個正常人嗎,誰離了誰活不下去?
那個人只低著頭,沒說話。他在余椒的面前狠狠關上了房門,回去讀了一天的書。自己原來是特種兵,嚴重違紀被遣了回去,沒有文憑也沒有背景,所以在準備自考。軍人都能吃苦,讀書這種在年輕人看來枯燥困難的事情對他們而言不過就是個毫無風險的任務。王兆可以從早上八點讀到晚上十點,沒有女朋友了,飯菜都要自己解決。五點鐘時候他下去買晚飯,就見到那個人竟然還坐在樓梯口,看上去像哭過,可犟著不說。
你為什么纏著我?王兆問。
滾。余椒說。
王兆滾去買菜了。這時候反而不急了,因為他清楚余椒,等到回去的時候,這人一定還坐在樓梯口。
事實也是如此。余椒就是那么簡單的一個人,什么時候開心,什么時候生氣,什么時候發火摔東西,他一清二楚。
他拎著食材回去時,見到余椒躺在水泥廳的樓梯上,像是睡著了,叫不醒。伸手摸摸額頭,滾燙,大概是挨了半個月的凍,一下子就燒得很高。
他把余椒拎回去,裹好被子,往懷里塞了個熱水袋,泡了杯紅糖姜茶(女朋友留下的)。自己去廚房切肉餡加白菜,包豬肉白菜餃子。爐子上開水茲茲冒,把小鍋蓋噗噗地頂起來。刀切在案板上細密聲音,電視里新年聯歡晚會,熟悉的開場白。這次的新年,他們兩個人就坐在沙發上吃了頓餃子,因為發燒,余椒的手在抖,眼睛也不方便,掉了好幾個在地上,都被王兆養的貓吃了。后來那只貓過來余椒就踢踢它尾巴,花貍貓也兇,跳上來撓他。
之后,王兆就回去了。辭職不成功,只能繼續當他這個有名無實的主管。半年后,他找了一個護士當妻子。妻子性格安靜內斂,與以往所有交往過的女友都截然相反。
不過只有這次,余椒沒有搞什么破壞。或許是終于累了,決定面對現實,也可能是長大了懂事了。但王兆沒有感到半分欣慰,只覺得更膽戰心驚,如履薄冰,就怕哪天余椒沖到他家里,拿手杖對著家具劈頭蓋臉一頓砸。
可想象沒有變成現實。余椒沒有再鬧,那一年的新年,他是獨自待在青宿書院里過的。
————
俠門換了一代掌門就是一次大血洗,金召這代也不例外。如果不是樂陽,他可能已經被扔進松花江了。
他在北方長大,樂陽在南方。樂陽說,他到黑龍江來,是來找一個人的。
找誰呢?也沒說找誰,就說,找一個人。金召欠他一條命,想幫他找,樂陽笑笑,說不用了,你給我個地方落腳就夠了。
笑得特別不好意思,打開了有些羞澀的錢包。“還是學生呢。”他說,“離家出走的,沒多少錢。”
很久之后他知道,這也是謊言。這個人初中畢業后就沒有再離開過陽明道觀了,離家出走是離家出走,他拿走了那天募捐箱里香客們捐的零錢,剛剛好就夠買一張到北方的火車票。
金召家里不太平,當然不能讓人住過去。江南長大的少年人,過去三天估計就連骨頭都找不到了。不過外面倒是有不少閑置的房產,他讓人偷偷清理了其中的一套,讓樂陽住進去。
不過紙包不住火,很快,老大在外面的屋子里住了個人的事情就傳開了,也不知誰起得頭。
他喜歡跑去和樂陽吃晚飯,這人不會做飯,以前在住的地方不敢亂來,現在到別人家了,東家發話了,這房子你想拆想燒都隨便,就徹底不顧及了,每天都弄得亂七八糟的。他也不會,兩個人就一起窩廚房里瞎琢磨,一會炸了高壓鍋,一會炸了微波爐。
那段時候還是很開心的,俠門的大血洗結束了,風平浪靜了,身邊沒有任何威脅。那些原本虎視眈眈的不安定因素一個接一個地遇到意外,傷的傷死的死,仿佛老天爺都在幫他,助他一臂之力。樂陽曾經在他落難的時候救過他——說來好笑,他就快給人逼到絕路了,忽然有個外地的少年帶著兩個片警過來,說要找錢包。想殺他的人以為真的是警察來找事了,嘩得散了。
對他來說,樂陽就是一個好兆頭。自從認識了他,所有的事情都開始順風順水。
他不希望對方因為俠門的事情被自己牽連。所以當別人問起的時候,金召說,住進去的只是自己最近認識的一個女人,叫白檀。他有很多女人,沒人會傻到用女人來威脅他。
吃晚飯的時候,樂陽知道了他說的話,笑得差點把面都撒了。
他送給了金召一把刀,說,總不知道該送點什么好,謝謝他收留自己在東北玩了那么久——其實也沒玩什么,每天吃吃喝喝,因為不想樂陽被別人知道,所以金召沒敢和他走在一起,兩個人上街去逛,一個走馬路左邊,一個走馬路右邊。黑龍江冬天的夜里街道上沒有什么人,他們離得很遠,一起慢慢往住處走。燈光昏暗,雪沿著光線飄落,鋪成厚厚的白色。
你怎么會想出白檀這個名字的?樂陽問:特別老氣。
金召笑笑說,俠門很多術法畫法陣,用的原料就是白檀灰和朱砂,習慣了。
還沒認識多久呢,就要把我燒成灰了,不仗義。樂陽笑了,他穿著有生之年穿過的最厚最重的冬衣,有點艱難地走在雪地上。
金召慌了,解釋說,不是那意思,我……真不是那意思……
樂陽覺得他這樣好玩,笑得更厲害了。他笑起來很好看,帶著股仙氣,如果這是個女孩子,金召就娶她。
“我和我叔叔長得一模一樣。”
“你叔叔也和你一樣漂亮?”
“男人怎么能說漂亮呢……應該說是……反正叔叔還在的時候,一天到晚被人叫昆半仙。”
雪夜下,兩個人邊說邊笑。前面有個野冰場,樂陽看了幾眼。金召問,你會滑冰不?
樂陽搖搖頭。他南方人,沒滑過野冰,也沒去過滑冰場。
野冰是別人私圈的,一塊錢一個人,金召問別人買了兩雙冰鞋,拉著他去滑。樂陽完全不會,在冰上忍不住笑,說,現在樣子肯定傻死了。
教了半小時了,他就是滑不來,還摔得胳膊都青了。金召說,你也太笨了,那么簡單的事情。
樂陽凍得鼻尖發紅,揉揉鼻子,被他扶著一步步滑,說,人還是笨點,會過的開心點。
金召問,為什么不讀書?沒考好?
樂陽搖頭,說,外面沒意思。我能看到很多東西,看多了,就覺得累,就想死。死了就好了,說不定自己真的該早些死,少受些罪。
他第一次說這種話,把金召嚇了一跳。自己也算殺伐決斷的人,對生死本不屑一顧了,可從這個人口中輕描淡寫說出來,卻教人心慌。
“我年紀比你大。”金召說,“肯定比你先死。你年輕呢,才十八九,說什么活啊死啊,要是家里過的不順心,就一直住在北方好了。這邊沒那么多糟心的,有我在,你就安心笨一輩子好了。”
他們沿著冰道往前滑,路上人很少,也沒人注意到這兩個人。回去的路上,順道吃了碗熱面,喝了羊湯。那是樂陽到東北的第一年,十八歲,他說,還想住幾年,二十多了就回去。
他二十歲的時候,金召二十八歲。他三十歲的時候,金召三十八歲。那么以后呢?四十歲,五十歲……時間還那么多,樂陽是他掩蓋在白檀之下的秘密,永遠都不會有人知曉。
他也永遠不會想到,以后會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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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子本來沒想過有人會租。在杭州的這個地段,往往啟事掛了一年都沒人來問津。
但是今天來了一個人,個子高高的,想和我租房子。
房子很小,所以不租給一家三口,會弄得很亂。我說,也不許養寵物。
養魚行嗎?他問。
行。我說,金魚,小魚缸,不能進大魚缸。
他說好。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這個人的時候,總覺得他很憔悴,一臉倦容。
“你們幾個人住?”我問,“身份證件有嗎?”
“兩個人,我和我……弟弟。”他干巴巴地沖我笑笑。這人肯定不常笑,笑得特別僵硬,“房租加倍,但我們沒有證件。”
成交。
我將鑰匙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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