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憑給葉挽安排的住處是在瑞嘉帝所在的景榮宮附近一處僻靜優雅的蘅蕪院,除景榮宮外與各個宮殿相距甚遠。
沒什麼事你在這兒死了也沒人知道的那種。
如馮憑所說,蘅蕪院原先是先皇昭陽帝的奶孃所居,奶孃故去之後就空置了下來,幾十年來沒有別人居住。曾後吩咐宮人將它打掃歸置之後,添了不少衣物和日常用品,春夏秋冬的都有。
“葉校尉就安心在這兒住下吧,這些宮女內監聽憑葉校尉拆遷。陛下每日巳時下朝,用過午膳後會小憩一個時辰,接下來就該麻煩葉校尉了。”馮憑看她面無表情地站在院子中央,陰陽怪氣道。“宮內規矩森嚴,沒什麼事情的話葉校尉最好還是呆在院中,莫隨意出去走動,衝撞了什麼貴人就不好了。”
葉挽點點頭。曾後應該用不了多少時間就會動手,雖現在裝模作樣地一副真的要她做帝師的模樣,她還是要加快查探的速度纔是。若昨晚對葉富貴動手的真是曾後,她急急忙忙地將自己召進宮來,只怕是心急難忍了。
送走馮憑之後,葉挽瞥了一眼那些眼中似是有些倨傲的四名宮女內監們,淡道:“你們先下去吧,這裡暫時用不著你們。我在院中隨意逛逛。”
幾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名宮女緩緩道:“馮公公特地差遣奴婢幾人來侍奉葉校尉,馬上就要到午膳時辰了,葉校尉還是不要隨意亂走的好,省的奴婢們找不到您。”
葉挽細觀這些宮女內監的神態,皆是腳步有力,手上帶繭,明顯是來監視她的。她微微笑道:“哦?你們都叫什麼名字?”
“奴婢連翹。”
“奴婢黃杏。”兩名宮女低頭答道。
“奴婢李遙。”
“奴婢李碼。”見兩位宮女答話,後頭兩個內監也稽首回答。
“哦……難道太后娘娘吩咐過你們不許我出院子亂跑?”葉挽緩緩道。
宮女連翹遲疑了一下道:“這、這倒沒有,只是馬上就要午膳時刻,外頭到處都是往各宮送膳食的膳房宮人,葉校尉姿容不凡,儀表堂堂,若是驚到宮人打翻了膳食就麻煩了。”
“原來如此,那倒也不急於一時。只是,午膳過後我想去校場勘察一番,琢磨琢磨陛下練武的路子,你們也要攔?”葉挽問。
連翹道:“這……”
“太后娘娘大清早急召我入宮,想必是陛下的情況刻不容緩。我當然是越早帶著陛下強身健體越好。耽誤了事兒,你們負責?”葉挽不鹹不淡地說道。
“那好吧,只是葉校尉千萬不可隨意亂闖。凡事還是帶著李遙和李碼爲好。”連翹顯然是四人中的領頭人物,咬著嘴脣想了想答應下來。反正馮公公只是吩咐他們要盯緊了葉挽,不要讓她與別人碰面,沒有說絕對不允許她跨出蘅蕪院半步的說法。只要他們有人跟著葉挽,那去哪裡幹什麼都好說。
葉挽立即做出一副欣喜的表情來:“如此就多謝連翹姑娘了。”
連翹連道不敢,同時給黃杏和李遙李碼兩人使了個眼色。
曾後一定不會這麼明目張膽地在飯菜裡下毒,葉挽很是心安理得地用了膳房送來的膳食,隨後便大搖大擺地走出了蘅蕪院,在宮中閒逛起來。李遙和李碼兩人對視一眼立即打馬跟上。
與進來時一樣,葉挽足足走了有十幾分鍾才離開了僻靜的蘅蕪院的範圍,繞過重重黑漆紅油的宮牆,路過了景榮宮旁,來到一片盛開白蓮的假山池塘邊上。這兒的白蓮與那日城外夏荷宴的白蓮如出一轍,是曾零露所稱的“玉觀音”,想來也是出自她的手筆。
白蓮花瓣晶瑩剔透,隨風搖晃。與先前還帶著花苞不同,此時已悉數盛開,盈盈玉致。塘邊還有一個粉衣小女孩,被一名老嫗牽在手中,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著。旁邊還有兩個嬌俏的宮女正小心翼翼地站在邊上看著她們。
“葉校尉,校場的方向在那兒……”李碼見她停下腳步,不由說了一句。
葉挽斜睨了他一眼,淡道:“吃多了,讓我消消食先。”說罷便理都不理他,眼眸一瞇,裝作一副沉醉於美景的模樣,徑直朝那池塘邊上走去。
三人距離池塘邊還有些距離,葉挽擡眸,清晰地看見那老嫗狀似不經意地手指微微一晃,胖娃娃就像是被什麼絆倒了一樣搖搖晃晃地朝池塘裡栽去。
“啊!”“公主小心!”兩名宮女尖叫一聲,頓時心跳漏了幾拍。
千鈞一髮之際,只見一道白影閃過,在頃刻之間徒手撈了一把,將胖娃娃提在手中。吃糖的水面上只不著痕跡地散開數點一圈圈的漣漪。
葉挽心中一驚,著急之時她也不知怎麼的就覺得身輕如燕,瞬息間就從數十步開外衝到了池塘邊上。難道是危急的時候竟然施展了輕功?要知道她一個多月之前還是提氣會從樹上掉下來的菜鳥!
她翻了翻手,將反抱在胸前的娃娃轉了過來,入眼是一張精雕玉鐲的粉嫩小臉。小女孩不過兩三歲的模樣,正鼓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扁著嘴瞪著葉挽:“哥哥……薔兒怕怕……”她伸出小肉手擱在葉挽肩上,自來熟地將頭深深地埋進葉挽的頸間。
“公主,你沒事吧!嚇死奴婢了!”一個宮女焦急地跑過來,搶一般地從葉挽手裡奪過胖娃娃撈在懷裡,滿臉的擔憂。
“薔兒沒事,哥哥好。”胖娃娃指指葉挽,又對宮女說,“姨姨,謝謝。”
宮女一愣,旁邊另一個宮女首先反應過來,對葉挽行禮感激道:“多謝這位……公子。”葉挽只著了一身月白便衣,宮女沒法判斷她到底是誰。只得以公子相稱。
先前那名老嫗站在一邊,這時才慌張地跑過來端著胖娃娃左右打量著喊道:“哎喲我的小祖宗,嚇死嬤嬤了,沒事兒吧?”
葉挽示意宮女不必多禮,似笑非笑地看著老嫗道:“你是哪個宮裡的下人?”
老嫗怔了一下,宣誓主權般地將胖娃娃往懷裡抱了抱,一臉警惕地看向葉挽:“老奴是清華宮的嬤嬤,你是……”
葉挽搖搖頭,看向一開始跑向她的宮女:“你們是哪位娘娘身邊的人?”
身後李遙和李碼不贊同地看著葉挽道:“大人……”
葉挽做了個閉嘴的手勢,好整以暇地雙手抱胸看著宮女,等待她們的回答。
“奴婢是桂嬪娘娘身邊的綠鄂,綠意。這位是我們娘娘的如意公主,那是我們娘娘的乳孃,公主的教養嬤嬤杜嬤嬤。”叫綠鄂的宮女許是感激葉挽出手相救,遂老實地回答道。“這位大人……可否告知性命,讓我們娘娘聊表謝意。”
葉挽沒有回答她,而是瞥了一眼那神色緊張的杜嬤嬤,勾起嘴角淡笑道:“感謝就不必了,替我向桂嬪娘娘帶句話。身邊的人……還是查清楚底細爲好,不要什麼牛鬼蛇神都往身邊帶。”桂嬪就是先前在瑤華宮內給葉挽使眼色那個鵝黃宮裝的娘娘,雖不知她爲何向自己示好,但是今日碰到了這件事還是提一句的好。
果然,她話音剛落那杜嬤嬤就變了臉色,怒道:“這位大人這是什麼意思?你說誰是牛鬼蛇神?”
葉挽沒有理她,而是看了看那兩名神色驟變的宮女。
有些話點的太明白反而顯得她別有用心,適可而止就好。
她蹲下身子與出落的十分白胖的如意公主平視,捏了捏她的小臉蛋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蕭薔。”小公主奶聲奶氣地說,伸出胳膊又要往葉挽懷裡撲,被杜嬤嬤一把揪住衣裳的後襟。
杜嬤嬤強笑道:“公主,這位大人還有別的事兒要忙,咱們不打擾他。先跟嬤嬤回清華宮去可好?”
蕭薔委屈地看了看葉挽,扁嘴道:“那好吧,哥哥,要來找薔兒玩。”說罷便被杜嬤嬤強行抱起來帶走了,綠鄂綠意二人神色複雜地跟在她的身後,朝葉挽福了福身。
瑞嘉帝如今年方十八,有個兩三歲的女兒並不稀奇。稀奇的是,爲什麼那個杜嬤嬤會對一個小孩子下手?如意公主身爲一個小包子公主,會礙誰的眼?
她摸了摸下巴,好奇地問道:“咱們陛下有幾位子嗣?”
李遙和李碼一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葉挽是在跟他們倆說話。李遙道:“陛下正值年少,暫無皇子,如今只有如意公主一位千金,是桂嬪所出。”
“哦。”葉挽饒有興致地看著幾人遠去的背影。這就有意思了,整個大燕皇室只有一位公主,還有人想對她下手,那十有八九是那些女人們歪七扭八的心思。一位皇長女,只怕這位桂嬪在懷著孩子的時候也吃過不少苦頭,能將她安安穩穩的生下來養到這麼大,不得不說是手段了得了。
還有她似乎是早就知道自己的那副樣子,看來得抽個機會去拜訪一下這位桂嬪娘娘纔是。
說是要考察校場,實則只是葉挽想找個理由溜出來晃晃,打探一下皇宮的情況。
她接下來要在宮中呆一段日子,爲了以防萬一,必須瞭解宮中的每條路徑纔是。
她帶著李遙和李碼二人七搖八晃地四處亂竄,幾乎要把宮內每一條路都摸個清楚。即使李遙和李碼有些身手,也禁不住她這樣一個多時辰的折騰。一邊要阻攔她這裡不能去那裡不能去,一邊要將她往校場的方向引,實在是磨人的很。
葉挽憑藉著驚人的記憶力,將前半皇宮記了個熟。還有後半宮的部分有各位妃嬪所在,李遙李碼跟著她不能過去,她打算晚上再出來打探。眼看著就要到未時了,她這才優哉遊哉地朝著校場的方向走去。
入京一個多月了,纔在宮宴上見到那位年輕的大燕陛下一面。如今能面對面地細細交往,也不失爲此次入宮的一個好消息。
她倒是想看看,這位在曾後掌控下活了十八年的少年帝君是個什麼人物。
快要六月的天氣,葉挽扔包著一身嚴實的錦袍。即便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也不曾掀開衣襟透氣半分。她鎮定地站立在豔陽高照的校場之上,全然不顧身後的李遙和李碼二人已經被太陽曝曬的有些煩躁的模樣。
直到未時過了三刻,纔有一頂飾以珠簾紗帳的黑紅頂轎子由遠方懶洋洋而來。擡轎的內監侍衛目不斜視,絲毫不以炎熱的太陽爲忤。
“陛下駕到——”內監拉長了語調,尖聲山呼。
校場附近還有不少侍衛,同葉挽和兩名內監一同跪地喊道:“陛下萬歲。”
“都平身吧。”轎內傳來一個清潤優雅的聲音,有身著軟紗的宮女以金杖挑開了珠簾,露出背後一身璀璨黃袍,頭戴珠冠的年輕面龐。他長得與曾後有些相似,只是面上少了幾分凌厲,多了一些溫和。
瑞嘉帝由宮女攙扶下走下了軟轎,立刻有內監替他打上玉扇,防止瑞嘉帝被烈日曬到。更有宮女捧冰,以扇扇之,讓絲絲涼風浸潤瑞嘉帝的身邊。
與他同來的還有一位花甲老人,一雙精明的眸子上下打量了葉挽一番,雪白鬍須之下掛著一絲淡笑,眼神略帶陰鷙。正是宮宴時見過一面的老國公曾丘雲,瑞嘉帝的親外祖。顯然兩個人是一同用過午膳,閒聊了許久才一同前來的。
“見過曾老國公。”葉挽抱拳,朝曾丘雲微微點頭。這個曾老國公能以一個普通的雲州知州之身爬到如今外戚專權的地位,絕對不是一般人。那雙犀利的眼睛似是能洞穿一切,讓葉挽背脊微微發涼,不得不小心謹慎。
“朕聽聞母后爲朕尋了一名優秀帝師,沒想到竟是葉校尉。”瑞嘉帝溫和地笑道,顯然並不在意御前行走的帝師年紀比自己還小。他道:“外祖父,早聞葉校尉年少有爲,少年英才,一曲劍舞名動御前,真是雲州出人才。您說是不是?”
“陛下說的是,不過並非雲州出人才,而是陛下的江山出人才。”曾丘雲笑道。
瑞嘉帝靦腆地搖搖頭:“如此少年英豪,來輔助朕強身健體,豈不是浪費人才?”
“陛下和老國公謬讚了,能一睹陛下天容是葉挽三生有幸。”葉挽道,她狀若猶豫了幾下,看著瑞嘉帝欲言又止。
“葉校尉有話不妨直說。”瑞嘉帝道。
“太后娘娘擔心陛下龍體,這才吩咐末將入宮助陛下強身健體,以達龍虎之姿。太后娘娘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糟蹋了。”葉挽表情淡淡,毫不客氣地說。
“放肆!”果然,瑞嘉帝身邊的一名首座內監立刻尖聲叫道。
“葉校尉此話何解?”瑞嘉帝攔住內監的話語,只是神色略微淡了下來。
要想生活過得去,先得在皇帝面前刷點存在感。不管這個皇帝是不是掌有實權,或是他是否是扮豬吃老虎。
葉挽搖搖頭笑道:“若陛下真心想要練武,又豈會穿著正裝頭戴珠冠來找葉挽呢?不說武服,陛下好歹也得穿個便裝再來纔是。”她說罷又挑釁般地看了一眼曾丘雲,“老國公,您說是不是?”
“葉校尉真是年少膽大。”曾丘雲也不回答,只是瞇著眼微笑著評論了一句。也不說她所說的話到底是不是逾矩,一副全憑陛下做主的模樣。
空曠的校場一時間有些安靜,半晌才聽到瑞嘉帝的哈哈大笑聲:“哈哈哈,葉校尉說的是,是朕疏忽了。朕這就回宮去換件輕便的武裝,你可要在這兒等著朕啊。”
瑞嘉帝離開後,曾丘雲也以年紀大了需要早些歇息爲由,先行回了府。校場上一時又只留的葉挽和李遙李碼二人。
她懶洋洋地瞥了一眼表情震驚的兩人,兀自拿起校場旁邊兵器架上的一桿長槍隨意揮舞著。槍上紅纓隨著她的舞動上下翻飛,破空劃出無數紅影。
“葉校尉,你剛纔……竟然對陛下如此不敬。”李遙想了想還是不贊同地說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葉挽在腦海中隨意想象著槍法,她從還從來沒有用過這種大開大合的兵器,只覺的一片肆意盎然。她勾起嘴角輕笑道:“刷存在感,不懂?”
就允許曾後挑撥褚洄和豫王之間的關係,不允許她來挑撥瑞嘉帝和曾後的母子之情麼?她就不相信,瑞嘉帝以十八歲風華正茂的年紀,會甘願棲身壓在一個女人下面,即使這個人是自己的親生孃親。
權勢這種東西,嘗過了滋味,哪還容得別人染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