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釵記
“嗖,嗖,嗖!”一聲聲松脆的切蘿卜聲。
夏語澹拿起兩根和自己指頭粗的蘿卜條笑道:“嬸子,你看我切的多好,兩條一樣細細的,長長的!”
要過年了,家里每個人都在備年,劉三樁帶著大兒子去砍烤肉用的松枝,劉二哥和歡姐去了湖里畈買鴨,買魚,買鴨蛋,劉嬸兒想在年前腌一壇子蘿卜干,就在院中擺上砧板,忙活開了。過了年,開春天氣暖了,蘿卜會中空的,口感變澀,而年前的蘿卜汁水飽滿,松爽甘甜是品相最好的時候,做出來的蘿卜干才好最好吃。
夏語澹切的太小了,劉嬸兒不得不提點道:“姑娘,你再切的粗點,嬸子不要那么細的?!Ы锾}卜不及一擔干’,意思就是說,我們用一千斤的蘿卜,做成蘿卜干,也不到一百斤,蘿卜全都是汁水,越好的蘿卜汁水越多,腌了就變小了,姑娘把蘿卜切的這么細,腌出來還有多少,不及筷子粗,變蘿卜絲兒了。蘿卜干做得太細了,吃起來就沒有松脆的口感了?!?
“哦,千斤蘿卜不及一擔干!”夏語澹馬上改進大小,切出比剛才大一倍的蘿卜條道:“嬸子,這樣可以嗎?我要腌出來的蘿卜干吃爽口的,不要蘿卜絲兒?!?
“這么大就夠了。姑娘切蘿卜手仔細,手指頭要一直這樣縮著,我們不著急,蘿卜一塊塊的切,一片片的切,別貪多疊了幾塊的切,蘿卜會滑出去很容易切到手的,傷了手不是頑的。”劉嬸兒到底不放心,再道:“姑娘切幾個蘿卜玩一玩就好了,萬一傷著手就不好了?!?
“嬸子放心,我會小心的,不會切到手的,這些蘿卜都交給我,我全切了?!毕恼Z澹大包大攬,拿起一個蘿卜一刀切下,道:“嬸子你聽,這聲兒,‘嗖’!切蘿卜的聲音多好聽,”多痛快!
劉嬸兒是不能理解夏語澹的興致,無奈的笑著道:“姑娘說頑話了,切蘿卜聲兒有什么好聽的。想那會兒,我和你現在一樣大,剛剛進廚房,才握菜刀,嬤嬤們天天只讓你拿菜刀,就是切切切,一天切三四個時辰,切得你那個聲音,聽著就煩死了。”
大白蘿卜從地里拔出來,就在河里洗去了泥土,劉嬸兒愛干凈,又要打井水仔細洗一遍,所以劉嬸兒洗蘿卜,夏語澹切蘿卜。切好的,一層蘿卜一層鹽的裝在一個麻袋里扎起來,然后壓上百斤的石頭,靠鹽和重力析出水分,劉家做的蘿卜干,是不用太陽曬的,只用石頭壓出來的。石頭壓到一定的干度,再和上一些香料和曬干的酒糟,封壇十天,蘿卜干才算做好了。
“小東家救救我,我爹要打死我?!眱扇苏浜现β?,洪春英突兀的直接跑進劉家的院子,哭道:“我爹在家里要殺人了,要打死我,還要打死我娘,劉嬸兒,莊頭在不在,去勸勸我爹吧,爹在家操家伙,打娘了。”
劉三樁管理著莊子,因此莊子里佃戶們有什么爭執,都是找劉三樁評理,漸漸的,家里的糾紛也會鬧到劉三樁面前,劉三樁說話是很管用的,每個人都要聽。
“哎呦誒!你爹不是才回家,這又是怎么了?剛剛你爹打我這兒過,我還告訴了他,你被錦繡坊選上了,過了年就要去錦繡坊做工,你爹聽了滿面的歡喜,還說修城樓掙了些錢,要給你扯塊布做新衣裳,讓你穿著新衣裳去坊里,怎么一回頭就喊打喊殺了起來……”劉嬸兒眼毒,一眼看見洪春英手背上的烏青,抓著洪春英的手疼惜道:“怎么還真打上了,一點分寸都沒有,你現在的手金貴了,要壞了一點,坊里可不要你了?!?
過年了,莊子里去和慶府修城樓的男人們今天回來,一去一個半月,黑了瘦了,但是大伙兒都挺高興的,每個人賺了一兩多銀子。洪春英的父親也在里面。
夏語澹也看到了,問道:“你爹為什么打你和你娘呢?是不想你去坊里做工嗎?這不是頂好的事。”
洪春英哽咽著道:“不是,不是,是……是家里的豬死了?!?
劉三樁不在,劉嬸兒準備勸一勸,道:“怎么回事,你家豬死了?怎么死了,豬死了為什么打你們?”
“豬死了,小豬死了!”洪春英是真的為死去的豬傷心,傷心得嚎啕大哭。
夏語澹也跟著要去洪家看看,三人在路上邊走邊問,洪春英哭起來沒忘沒了,夏語澹不得不嚴肅著道:“哭,哭,哭!別哭了,你得先和我們說清楚,為什么豬死了,你爹要打死你娘和你呢,說出個緣故來,我們到了你家才好怎么勸著你爹歇了火。你現在只顧著哭有什么用,你這個性子也要改一改了,遇到了事情只會哭,連個事情的原委都說不明白,以后你到了坊里,遇到了事情也這樣,只自己先哭個痛快,別人要看不起你的?!?
洪家在二十六家佃戶里是比較貧困的,一大家子住在三間土坯房。洪家五年里送走了老一輩,洪春英的父母十年了一直生孩子,生了六胎養住了四個孩子,除了洪青竹和洪春英,還有一個四歲的弟弟和兩歲的妹妹,洪小叔二十好幾了,攢不起聘禮娶不上媳婦,家里人多又沒有房子,干脆入贅到了鎮上一戶木匠家里。洪家今年養了一頭母豬,三四個月前成功給母豬配了種,半個月前生下了十二只小豬崽。那母豬是洪家的寶貝,全家精心伺候著,每天熬新鮮的豬食,天天清掃豬圈,生崽那幾日,洪嬸兒洪青竹洪春英,日夜輪守著它,守了四天,生下十二只小豬崽,他們多么的高興,母豬和十二只小豬崽,是洪家能看得見的,最大一筆財產了。怎么小豬說死就死了呢?
洪春英被夏語澹說了,才止了哭泣把事說清楚。
今天是當家男人回來的日子,全家忙活。洪嬸兒在清掃豬糞,鄉村人用的糞坑都是建在牲口棚旁邊的,就在地上挖一個大坑,鋪上幾塊木板就能用了,牲口棚連著那個糞坑開了一個像狗洞大小的小洞,清掃豬糞就是把豬拉出來的東西,鏟到那個小洞里,歸入糞坑。在洪嬸兒做這件事的時候,洪家兄妹在廚房烙餅。鄉村的廚房,灶臺和灶口是兩邊分開的,洪春英在灶臺烙餅,洪青竹抱著洪家小弟在灶口添柴,中間洪家小妹睡醒了哭鬧起來,洪青竹就放下弟弟去抱妹妹。洪家小弟一個人在灶口學著他哥添柴,四歲的孩子還不大會添柴,柴都堆在灶門口,燒到外面出來,柴堆起火了,差點把房子燒了。洪春英嚇得直喊娘了,洪嬸兒連忙放下清掃豬糞的活兒來滅火。滅火當然是雞飛狗跳的,用水撲滅了火,清理打濕的柴堆,還要教訓不聽話的孩子,直接把豬圈里的活兒拋到腦后去了。洪嬸兒離開豬圈的時候,太匆忙,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沒把那個狗洞大小的小洞關了。
所以等洪嬸兒想起來的時候,小豬全死了。
十二只小豬崽通過那個小洞,全部掉到糞坑里面,溺死了!
夏語澹嘴巴張的雞蛋大,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十二只粉粉嫩嫩的,還在吃奶的小豬崽,全部掉到糞坑里,淹死了!死的太惡心了嘛!
夏語澹跑到洪家家門口,果然在她家茅廁旁邊看見一排整齊的十二只小豬崽的尸體,粉粉嫩嫩是看不見了,尸體像從泥巴地里滾過一樣,裹滿了糞便,糞便上爬著許多的蛔蟲,當然,那個氣味也是夠嗆人的。
洪家兄妹的父親洪旺財手里拿著一個搗衣服用的,手臂粗的棒子,作勢要打死洪嬸兒,兩個男人正攔在前面勸著,洪旺財只不理會,紅著眼睛罵罵咧咧道:“敗家娘們,老子怎么娶了這么個敗家的娘們!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辛苦幾十天,才掙了那么點錢,這個娘們兒,你們看她干的混賬事,連幾只豬都看不好,忘了關洞門?你活著有什么用,老子掙的,還不如你敗的快。你們別勸我,誰也別攔著我,趁早今兒就打死了她,老子省心,省得她把老子的這點家底敗光嘍。我的豬哎,我的豬哦,我的十二頭豬呀,就那么死了,老子打死了你,再換個婆娘!”
洪旺財邊罵邊沖向洪嬸兒,就是要幾棒子打死她。兩個男人全力攔著,抱著洪旺財的腰把他往外推。洪嬸兒一頭蓬松的亂發,兩邊臉頰腫著,是巴掌扇成那樣的,嘴角還掛著血絲,滿臉的眼淚鼻涕,身上還有好幾塊撈豬沾上的糞便,坐在地上打滾,哭著念叨‘我的豬哎,我的豬哎’,哭得像死了兒子,前年她一個四歲的兒子夭折的時候,洪嬸兒也是這般坐在地上哭,直念著‘我的兒子哎,我的兒子哎!’
洪青竹一手一個摟著一雙弟妹,捂著他們的嘴巴,縮在小角落里,盡量降低著存在感??匆娒妹冒褎饍汉拖恼Z澹叫過來了,才和弟妹們哭了起來,不然連哭都不敢哭。洪旺財發起火來,脾氣是出了名的暴躁,老婆孩子打過不是一次兩次了。夏語澹一直認為,洪家兄妹性格比較怯懦,就是他們的爹,太兇悍的,壓抑成這樣的。
洪家因為十二頭豬崽的意外死亡,充滿了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