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收尸人】
此時伏龍塔上陳參謀正說道：“那夜席間，我因為交談中聽到紹德市長早年曾跟隨中山先生，在日本與黑龍會有過交往，便隨口問市長以往可曾聽說在日本本土有沒有什么組織，習(xí)慣蒙面穿黑衣，胳膊上還有犬形文身的。市長說從沒有聽聞過，旁邊一名年高的幕僚正好酒多了，笑著插嘴道：‘犬形文身沒見過，穿黑衣蒙面的紹德倒是天天見，城里那么多收尸人不都這副打扮嗎？’”
“這句話讓我打了個激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在瑤光死后第三天離開南京的日本特使團(tuán)，難道和電文所指消失在紹德城里的壽老人是同一伙人？那紹德城不就是特使團(tuán)的最后落腳點？這場鼠疫的形成，難道是喪心病狂的日寇為了掩護(hù)特使團(tuán)進(jìn)城而不暴露身份所制造的煙幕彈？老幕僚接下來的話更驗證了我的想法，他憤憤地絮叨道：‘說起這些收尸人，真是人心不古，貪婪敗德！早前收尸的人手原本夠用，不料用著用著人頭就少了，想是因為趁火打劫從死人身上搜刮財物，眼看撈夠了就跑路了。’”
“這種喪盡天良的做法，跟掘墓挖墳又有何區(qū)別？記得幾十年前在紹德城就發(fā)生過多起發(fā)死人財?shù)谋I墓案，導(dǎo)致民憤鼎沸，一致要求將盜墓賊砍頭示眾，結(jié)果還是讓犯人逃了。所以這次我一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沒來得及匯報市長便讓衛(wèi)兵在城門設(shè)下關(guān)卡，規(guī)定出城必須檢查搜身。”
“封城搜身一舉真是天助我也，那日本特使團(tuán)因此被卡在城里出不去的可能性是相當(dāng)大的。只聽老幕僚還在搖頭晃腦地表功：‘當(dāng)年討伐盜墓妖人的罪檄正是我親筆所寫，曾在紹德城轟動一時，傳誦經(jīng)年，檄文里說，茲有妖人……’我慌忙打斷他的炫耀：‘老先生所說甚是有理，收尸人此舉實在可惡！’”
“既然染病的尸體燒得差不多了。若不怕被非議為過河拆橋的話，還請市長先生立即下令逮捕所有收尸人，如搜查出趁機(jī)打撈死人財物的，必須嚴(yán)懲以儆效尤。否則只怕他們撈順手了，撈完死人就搶活人也難說得很。暗想事急從權(quán)，雖然我這么說對紹德城里的收尸人有失公允，但也顧不得這么多了。”
“老幕僚一聽我贊揚(yáng)他的主意，大喜：‘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陳長官的建議實在刻不容緩。市長你想，搶劫活人還算好的，萬一今夜外面的收尸人眼見尸體燒得差不多后面沒財路走，想著最后撈一筆，拿悶棍打死活人搜口袋怎么辦？你說這人一被打死往火堆里一扔，回頭誰知道是得鼠疫死的，還是悶棍打死的？他們撈完錢就跑路，留下的罪名大家難免算在……’市長聽得張口結(jié)舌酒醒了一半，連忙安排憲兵配合我們突擊逮捕了所有的收尸人。細(xì)審之下還真揪出了幾個害群之馬，不過更有價值的情報是，正如那位幕僚先生在席間所說，在撲滅鼠疫的過程中，確實有十幾個收尸人不見了。”
“據(jù)有的收尸人回憶，這次確實見過同行里面有人在搬運(yùn)尸體的時候不經(jīng)意露出過胳膊上的犬形文身。然而我們搜身后發(fā)現(xiàn)，捕回來的收尸人胳膊上卻全部干干凈凈。再細(xì)審之下得知，很多在不同地方的收尸人都回憶起有同伴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走開一下，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紹德城里。起先眾人還抱怨那些人是不是偷懶想逃避重活，再仔細(xì)想想，所有收尸人都驚恐地回憶起，原來早先和自己一起搭尸體的蒙面同伴里，總有個別是從頭到尾也沒說過話的。而走開后消失的正是那些沉默寡言的收尸人。”
“一兩個收尸人這樣說還不足為奇，但大量出現(xiàn)這種詭異的現(xiàn)象就完全證明了我的猜想。那些消失的收尸人正是在南京出現(xiàn)過的黑衣日本使團(tuán)。畢竟日本人和中國人在舉止相貌上還是有差異的，而且聽南京的洗衣工說，那些日本人也不是能很嫻熟地掌握漢語，十幾個這樣的日本人陡然進(jìn)入紹德城里，必定難以掩飾。所以為了掩蓋這些無法彌補(bǔ)的特點，才有了這場鼠疫，幫助他們化妝為理所當(dāng)然必須蒙面遮住尸臭的黑衣收尸人，更讓紹德居民無法隨意行走盤問。”
“而這一切，從使團(tuán)到達(dá)南京，除了統(tǒng)一合身的黑衣就沒換過別的衣服看，這根本就是一場在日本本土就策劃好了的陰謀，目標(biāo)直接指向的就是紹德城。可是照席間那位老幕僚先生所言，那么多日本特工是不可能就這樣絲毫不驚動關(guān)卡走出紹德城門的。那為什么現(xiàn)在他們都不見了，就像紹德城里有什么巨大的隱形怪物把他們都吞噬了一樣。”
【二、陰陽術(shù)】
俞萬程聽了陳參謀的話，笑道：“你這可說得太玄了，一口一個神魔怪物的，倒讓我想起在日本留學(xué)時聽到的那些關(guān)于陰陽師的傳聞。”陳參謀眼眸中精光閃動：“哦？師座也相信陰陽星相一類的學(xué)問？聽說日本最著名的陰陽師是平安時代中期的安倍晴明，被譽(yù)為藏傳佛教密宗與道教拘神符咒之集大成者，一度被日本皇室持重，不知道可有此事？”
俞萬程沉默不語，半晌冷哼一聲：“日本自古到今最受尊敬的有安倍、道摩、東鄉(xiāng)三大陰陽世家，其中因為安倍晴明曾到中國學(xué)習(xí)過密宗術(shù)法，和當(dāng)時皇室貴族交往多些，所以相對名氣傳播廣些，實際水平也不見得就比其他家族高到哪里去。”陳參謀驚道：“啊？沒想到師座居然如此博學(xué)多識，這番評論便是卑職這樣專門研究日本情報的，今天也是第一次聽說。”
俞萬程看向東方，淡淡地說：“陳參謀你也不用套我的話了。實話說，我當(dāng)年在日本和安倍家族曾有頗深交情，對其家族中一些因循守舊、莫名其妙的規(guī)矩很沒有好感。由此‘厭屋及烏’，對裝神弄鬼、愚民斂財?shù)乃^陰陽法術(shù)，是絕不相信的。”
陳參謀正色道：“這個恕卑職無法茍同。古今東西大哲都說過，凡事物被創(chuàng)造出來，必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就說陰陽星相之學(xué)，如果不是能解決一些其他途徑解決不了的難題，又怎能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占一席之地，始終不被湮沒？生疏的不說了，師座應(yīng)該讀過《三國演義》吧，羅貫中在書里所推崇的魏晉陰陽術(shù)宗師管輅，留下參透天人合一之奧妙的《周易通靈訣》《破躁經(jīng)》《占箕》等巨著，為卜相問卦之祖，古賢風(fēng)采，千年之下依然凜凜生輝，讓卑職不勝向往之至。師座怎能用‘裝神弄鬼、愚民斂財’來簡蔽？未免以偏概全！”
俞萬程愕然道：“早年我念私塾的時候就讀過《三國演義》，不過年代久遠(yuǎn)，書里出場人物又太繁多，詳細(xì)的倒真記不清了。即使后來閑暇又翻過幾頁，看重的也多是里面的計謀策略，斬將奪關(guān)的描寫，最多能背的出前后《出師表》吧。管輅……有這個人嗎？他是哪國將領(lǐng)？”
陳參謀笑道：“原來師座讀書獨有所好，那倒真怪不得。只因管輅本非魏蜀吳晉任一國的將領(lǐng)，也沒有參加過三國紛爭中任何一場戰(zhàn)役，而是以占卜相卦之學(xué)出名，自然被師座忽略了。但羅貫中在整部《三國演義》里，唯一用筆墨最多最集中來描述出場人物傳記的，還非管輅莫屬。書中講管輅在與新興太守諸葛原打賭中，猜出了諸葛原藏在盒中三樣?xùn)|西：燕卵、蜘蛛與蜂窩，而被譽(yù)為神算，也被日后算命打卦的術(shù)士尊為祖師爺……”
俞萬程看看天色，不悅地打斷陳參謀道：“陳參謀真是博聞強(qiáng)識，不過演義傳奇里虛言妄編本就不少，更多是以訛傳訛。我們中國人壞就壞在說話太多動手太少，才會被日本在國力上趕超了去。比如現(xiàn)在陳參謀你，內(nèi)憂外患之時，你卻因為我無意提到一句陰陽術(shù)，就跟我把話題扯到古今中外，實在是在謀殺時間啊。”
陳參謀笑道：“實在是剛才師座提到日本陰陽術(shù)提醒了我。中日陰陽術(shù)法既出同源，中國的法術(shù)應(yīng)該也可以揪出隱藏在紹德城的日本邪神，大白真相。”俞萬程苦笑搖頭道：“此刻不要說是什么不知所謂的神魔，空蕩蕩的紹德城里就是去找一個人，也不異于大海撈針。陳參謀你還是不要再說笑了。”
陳參謀搖頭道：“唯非常時刻方能做非常之舉，解非常之情。不試怎么知道不行？”俞萬程冷笑道：“行！那就請你趕緊大顯神通，捉鬼拘神吧。只是俞某一介凡夫，幫不上閣下的忙，只能深表遺憾。”
陳參謀笑而不答，轉(zhuǎn)換話頭：“剛才師座關(guān)于中日國力的話真是發(fā)人深省。不錯，本來日本只是中華的附庸狹邦，但在明治維新后短短幾十年里軍力國力直升猛進(jìn)，將我們泱泱大國逼得捉襟見肘，更在甲午海戰(zhàn)一戰(zhàn)將死中國，說到底還真是因為比清朝皇室多了點兒奮勉務(wù)實的精神。”
“記得前幾年在偽滿洲國的一場皇室宴會上，一名自稱中國通的日本人物酒后當(dāng)著那些王公大臣的面說，中國人喜歡吃豬肉，所以天性就像豬，總是追求如何讓生活過得安逸。而日本人喜歡吃魚肉，所以天性就像魚，永遠(yuǎn)追求在逆水里游向更高的目標(biāo)。以往溪水里的小魚看見岸上的大豬，以為龐然大物，自然會心存敬畏。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岸上的豬肥得路都走不動了，小魚卻已經(jīng)游入深海化為巨鯊，回頭再看肥豬哪有不想吞咬之理。”
俞萬程憤懣一笑：“一派胡言！雖然現(xiàn)在從戰(zhàn)略戰(zhàn)備上我們是遜日本一籌，并且中國由于在本土被動作戰(zhàn)，資源犧牲也會更巨大一些。但所謂巨鯊，其實巨傻，不過是一只海里全身長刺的大頭魚，最大的本事也不過就是將自己的身體吹得鼓鼓脹脹的，挺著刺到處扎人而已。”
“有人怕疼讓它幾分，它就愈加橫沖直撞當(dāng)自己是海霸王了。不過時間一長只怕自己先把自己撐炸了。世界上將中國看成肥豬想咬一口的大有人在，不過最后都會發(fā)現(xiàn)，看著比豬慵懶的中國其實是一只憨厚的猛象，一旦真正被激怒覺醒，亮出獠牙的時候，只怕打錯主意的家伙們只剩下被踏成肉泥的下場。”
【三、象飛河】
陳參謀叫了一聲好：“說實話，當(dāng)時在下也頗有心與他爭辯，不巧有任務(wù)在身，只好聊做兒戲，在宴會上日本人愛吃的各種生魚片里加了一些特別的佐料，想是天性如魚的日本人魚片下腹后暗傷同類相殘，不等宴會結(jié)束就上吐下瀉個不亦樂乎也是有的。”俞萬程忍不住莞爾：“這也算以毒攻毒了。只是皇室宴會戒備必定森嚴(yán)，你是怎么輕易進(jìn)出廚房的？”陳參謀笑道：“那次我本來扮的就是個廚子，舉手之勞而已。”俞萬程笑道：“是啊，舉手之勞。我正要請你陳參謀舉手之勞還孝先一個清白，把他放出來如何？”
陳參謀搖頭道：“急不得急不得。師座，剛才我可說了，當(dāng)年滿洲皇室宴會上卑職扮演過廚師，為了不露馬腳，也臨陣磨槍研究過幾天菜譜。要知道天下山珍海味里最難料理的就是熊掌，燉熊掌講究的就是個火候。火頭太急熊掌就會外熟內(nèi)生，腥臊吃不得，總得文火慢慢煎熬夠了時間才能入味，才配端上宴席成為八珍之首。”俞萬程嘆道：“就怕火頭太慢拖的時辰太長，最后席都散了熊掌還在鍋里耗著。”陳參謀微微一笑：“不會不會，沒有金剛鉆怎敢攬得瓷器活兒。若是糟蹋了熊掌，卑職負(fù)責(zé)還師座一只活熊就是。來來來，趁天未全黑，宴席未開，我和師座對弈一局如何？”
俞萬程忍無可忍拂袖而起：“請恕俞某此刻實在沒有心情奉陪。陳參謀，凡事不可做絕，總需留三分底線。城外日寇虎視眈眈，城內(nèi)將士血流成河，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你身居軍統(tǒng)要職，卻不顧大局，一再給51師掣肘，居心何在？俞某一再忍讓，只是不忍禍起蕭墻之內(nèi)而見笑于外敵，就說軍統(tǒng)局里高層，俞某也有些許熟人。當(dāng)年我留學(xué)東瀛時的同窗好友馬文斌，不知陳參謀可認(rèn)識？”
陳參謀啊了一聲道：“師座何不早說，那說起來真不是外人了。文斌當(dāng)年就在我隔壁辦公，兩個單身漢，周末沒事總喝杯小酒什么的。不過兩年前文斌立下奇功，被上面看中已經(jīng)調(diào)離高升了。”俞萬程一愕：“高升了？我這幾年南征北戰(zhàn)，還真和故友生疏了，怎么一點兒都沒聽到消息？文斌他現(xiàn)在去哪里了？”陳參謀用官場慣用的語調(diào)壓低聲音道：“好叫師座得知，文斌現(xiàn)在可是貴人了。自從兩年前從軍統(tǒng)局調(diào)入重慶臨時組政委員會，現(xiàn)在是深得委員長器重的黨國棟梁，算是委員長的貼身秘書，戴老板也得三天兩頭請他吃飯，才能提前得知委員長的情緒喜怒啊。”
俞萬程沉默不語，半晌輕嘆道：“往昔崢嶸歲月，少年擊水輕舟（化自毛澤東《沁園春·長沙》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等句。其時毛澤東詩詞以瑰麗大氣、激昂壯闊見稱，在國民黨將官中也很有部分喜愛者），沒想到當(dāng)年一腔熱血慷慨激昂，最后他還是踏入這渾濁不清的政壇了啊。”陳參謀笑道：“師座剛才的兩句詩聽了有些耳熟啊，小心禍從口出哦。再說，師座也不用給我留面子。從政從軍，不都是為國效力嗎，總比還留在軍統(tǒng)好吧？做我們這行，冒的險不比別人少，流的血不比別人少，可死活最后不都還留個特務(wù)小人的臭名聲？”
俞萬程有些感慨：“大有大難小有小難，戶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陳參謀笑道：“卻是個人有個人的福分，可既然提到了文斌，說話就親近了。卑職向師座保證，最多輸一局棋的工夫，自會還孝先一個清白。”
俞萬程食指在桌上一敲：“君子一言！”陳參謀接口道：“駟馬難追。”俞萬程對黑白之術(shù)甚為自負(fù)，料想如此和此人無休止閑扯下去，還不如三兩下贏了他利落，便要拿起茶幾上的棋盤，陳參謀搖手笑道：“久聞師座阡陌縱橫，全軍翹首，卑職哪敢自取其辱？還是在楚河漢界上向師座討教一二吧。”
俞萬程看了一眼茶幾上圍棋盤旁的象棋盒，搖頭道：“那可糟了。早前不知怎么，這一直擱著的象棋，少了一只紅相，已經(jīng)很久沒人下過了。”陳參謀恭恭敬敬從衣袖中抖出一只木刻紅相遞上：“不妨，師座未歸前，卑職在宏一大師的方丈室恰巧看見一盒象棋蒙塵已久，想也無人用了，順手便拿了一只相湊滿，可巧就用上了。”
俞萬程眉毛一挑，眼見對手處心積慮有備而來，此刻必然局無好局。但對方卻有所不知，雖然自己對圍棋棋力甚是自負(fù)，但自從十一年前因一場棋局慘敗從而遺憾終生后，但凡怡情消遣還好，若以圍棋博彩頭，便有心理障礙無法發(fā)揮全力，象棋博弈倒還不至于心存芥蒂。眼見陳參謀已經(jīng)在桌上布好楚漢，執(zhí)黑棋就等自己剛才接過的紅相入局，略定心神，執(zhí)先手順勢捻紅相飛田字格護(hù)住老帥。
這路起手有個名堂，稱為甘羅拜相。名雖好聽，卻無多大實際用途，乃在先下手為強(qiáng)的象棋中，執(zhí)紅棋先手者還黑棋尊讓紅棋先行的人情，以示大度。陳參謀微微一笑：“師座胸襟坦蕩，佩服。”跟著放下中炮對右單提馬之式，俞萬程輕吐一口氣，針鋒相對，順炮直車進(jìn)三兵，就此廝殺開來。
俞萬程本料陳參謀必有借棋局拖延時間的想法，當(dāng)是守多攻少，誰知道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對手，下手狠辣勇猛渾不在自己之下，也是一味地以快打快強(qiáng)攻猛打，轉(zhuǎn)瞬棋盤空了一半，雙方損失相當(dāng)。但正因為棋子少了，棋盤越發(fā)顯得寬敞，行棋遣子更覺利落，終棋時間反而眼見拉長。
俞萬程不禁暗暗心焦，心焦則意亂，兵行險著間卻露出了一個好大的破綻。眼見對方若是一個海底撈月，車炮對單車，車做炮架炮打單車，便成白臉將殺之死局。可陳參謀停頓片刻，沒有上炮反而回手將黑象又近河界一步，俞萬程不由暗呼僥幸。抬頭看見陳參謀微笑不語，忽然心頭一動：“飛象過河！承讓。”
【四、絕世譜】
眾所周知，圍棋有圍棋的軌跡，象棋有象棋的規(guī)矩。馬行日，象行田，過河卒子頂大車，這是鐵錘不變的棋理。而象不可過河，帥不可出田，更是千錘不破的界律。陳參謀此刻逆棋理提象近河界近乎廢棋，自然不是想推陳出新異想天開，實是還俞萬程開始那式甘羅拜相的人情。不過就勝負(fù)而言，實在已分高下。放在以往，俞萬程早已推枰認(rèn)輸絕不糾纏下去，但此刻棋局勝負(fù)卻關(guān)系到關(guān)入禁室之忠心耿耿的部下清白，只好咳嗽一聲，低下頭當(dāng)作沒看見陳參謀臉上的笑容，乘著對方調(diào)象遠(yuǎn)離之際，回車移帥提馬配炮，落井下石暗暗慚愧。
這回輪到陳參謀皺起眉頭，掂著黑將遲疑不落，忽然“啊”的一聲輕呼站起。俞萬程大喜，以為對方自認(rèn)敗局已定，就此不愿和自己糾纏下去，不料陳參謀卻是滿臉笑容，拍手道：“誰想天下竟有這種巧事，真是天意啊！”
俞萬程奇道：“什么？”陳參謀笑道：“眼前這盤殘棋，無意中竟和一局絕世棋譜的記載不謀而合。可見世間萬物，一啄一飲皆有定數(shù)。”俞萬程心中冷笑：我就知道你要輸了，事便來了！臉上卻做關(guān)切狀道：“哦？那可真是巧事啊！是《竹香齋象戲譜》，還是《心武殘編》，或者《淵深海闊譜》？這都是俞某有聞而無緣一見的佳譜妙局，陳參謀你既然見過，就快快走幾步讓俞某長長見識吧。”
陳參謀笑道：“這幾部棋譜雖然著名，但到底還是世俗的棋譜，稱不上絕世。面前這局殘棋，卻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局面，說起來，恰巧開局前我還和師座提過相關(guān)的趣事。”
俞萬程愕然道：“提過？我們開局前有提過什么棋譜嗎？”
陳參謀笑道：“我們不是提過《三國演義》里的管輅嗎？這個棋譜恰巧就出在書中記載的管輅和趙姓少年的故事里。”
“說有天管輅坐在田頭看人種田，忽然對著田里一個插苗的少年喊道：‘小伙子你過來一下。’少年聽見有名的管神相喊自己，以為有什么好事，連忙跑過來。管輅仔仔細(xì)細(xì)地對少年的臉看了一遍，長嘆道：‘說起來小伙子你眉清目秀的，長得真不錯，可惜啊可惜，就是沒壽相。我看你還可以活三天，就別干活兒種田了，回去料理后事吧。’”
“少年當(dāng)時就蒙了，一把拉住管神相不放，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管神仙你得救我，不然我跟你沒完。’管輅被他纏得沒辦法，猶豫片刻緩緩說：‘我不是神仙，但我可以幫你和神仙拉上關(guān)系。你看到不遠(yuǎn)處那座山?jīng)]有？你趕緊回去，準(zhǔn)備一盤鹿脯一壇好酒，爬上那座山找到中間的石亭，亭子里有一個穿白衣服和穿紅衣服的在下棋。你別說話，只管倒酒盛肉。等他們下完棋，問你話的時候你就像現(xiàn)在這樣使勁哭，求他倆救你一命。’”
“少年連忙回去按管輅說的買好酒肉爬上山。亭子里真有一紅一白兩個人在下棋。于是少年乖巧地跪捧進(jìn)肉倒酒，紅衣白衣兩人正下棋下得入迷，也沒看是誰這么殷勤，捻起肉就吃，端過酒就喝，就這樣耗了一天一夜后終于棋局終了，抬頭一看……”
俞萬程忍不住打斷陳參謀的話頭道：“陳參謀，你不去做說書先生真的屈才了。不過今天我只能再給你三分鐘的時間講故事，說完你就得給我落子。”陳參謀微笑點頭，繼續(xù)道：“好，就三分鐘。話說紅衣人和白衣人看見少年驚訝地說，這不是趙家的孩子嗎？你跑這兒來干嗎？趙姓少年就哭喊著要兩人救命。因為兩人吃了少年敬奉的酒肉，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好意思甩甩袖子走人，就掏出一本賬簿對少年說：我倆本是天上掌管萬物生死的南斗星君和北斗星君。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今天偷空跑到凡間來下棋，沒想到無意中受了你的人情。少年你本來注定后天滿十九歲就要死，但我們現(xiàn)在還你的人情，在十字前面再添一九字，讓你活到九十九，夠意思了吧？不用你說我們也知道這手是管輅教你的，你替我們警告他，再隨便泄露天機(jī)，必有報應(yīng)。說完兩人化作一紅一白兩道霓光沖天而去。”
俞萬程冷冷打斷道：“故事好大的破綻。要知道中國自古北斗就有七顆星，加上南斗星，八星匯聚夠打兩桌麻將的了，哪里有兩人下棋的道理？”陳參謀笑道：“這師座就有所不知了。何止北斗七星，按民間傳聞，南斗也有六顆星。但中國自古有北斗分則為七，合而為一，南斗分則為六，合亦為一的說法。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當(dāng)時趙姓少年因為在供侍南北星君的那一天一夜中，將星君所下的棋路都記了下來，你說巧不巧，里面有一路北斗七步殺，正和此刻師座與我面前的殘局一樣啊！你看說完正好三分鐘。”
俞萬程慍怒道：“說了一圈你又繞回來了。可神仙的事你陳參謀又是從哪里知道的？”陳參謀笑道：“好叫師座得知。話說那趙姓少年下山來，感激管輅的恩德無以為報，便將這腦子里記下的星君棋譜贈給了管輅。管輅因為少年轉(zhuǎn)達(dá)的仙人警告，也不敢再多惹是非，于是將棋譜封存，作為警誡后人不可挾技妄為的信物，一代代秘傳了下來。”
【五、重開局】
俞萬程怒道：“既然是秘傳，你又怎么看得到？”陳參謀笑道：“那是因為十年前，上海灘青幫黃金榮黃老爺子送還蔣委員長門生帖的時候，棋譜秘本便是隨帖贈寶之一。正巧戴局長和老爺子另一門生杜月笙先生有結(jié)拜之誼，便做了轉(zhuǎn)送的中間人。戴先生生性好棋，忍不住做了棋譜臨摹，封存在軍統(tǒng)局的機(jī)密柜里。又恰巧卑職就是保管機(jī)密的人，所以……”
俞萬程苦笑。要說上海灘乃三教九流的匯聚地，里面出了什么稀罕寶貝都不奇怪。當(dāng)年蔣委員長還叫蔣志清的時候，在上海當(dāng)混混撈世界，欠了一屁股賭債走投無路，只好拜在黃金榮門下求庇護(hù)，這事自己也有耳聞。后來委員長發(fā)跡，黃老頭子乖巧會做人，把當(dāng)年的門生帖封還討得委員長歡心的事，更是官場溜須媚上必學(xué)之教案。可是從陳參謀嘴里說出來，總是讓人覺得不靠譜，這不擺明了讓人沒法查嗎！四個證人：委員長、黃金榮、杜月笙、戴笠！又是揭傷疤的事，中國還有誰能、誰敢去找這四尊佛爺核實真相？
陳參謀也看出了俞萬程的不忿，笑道：“既然師座對我所說的棋譜來歷不信，陳某也不愿被當(dāng)作信口雌黃之人。不如我和師座重新起個賭注吧？”俞萬程反問道：“還有什么比老熊清白更重要的？”陳參謀放下棋子道：“既然天意注定讓師座和我的殘局暗合古賢佳譜，仙人遺局重現(xiàn)人間，自然不可輕忽，彩頭多少也得配得上棋譜的分量——不如我們就以此局勝負(fù)，定紹德城的存亡如何？”
俞萬程霍然站立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沉聲道：“陳參謀，剛才你說的我沒聽清楚，請重復(fù)一遍！”陳參謀隨意笑道：“師座哪里是不明白？不過是要落卑職個注腳。不錯，卑職的意思正是，孝先的清白分量尚不足壓得住仙人棋局的枰星。但只要師座贏了這盤殘棋，陳某管保城外日寇退避三舍，51師軍威長存……”
俞萬程一把按住桌上的手槍，死死盯住陳參謀：“陳參謀！你到底是什么人？”陳參謀笑道：“中國人！”俞萬程沉聲道：“那你可知，若是中國人為日本人當(dāng)說客便是該殺！”陳參謀笑道：“師座多慮了。陳某雖然不才，還不至于忘本叛宗。”俞萬程盯了陳參謀眼睛半晌，見不到一絲畏懼退縮的痕跡，才緩緩坐下低聲道：“那你憑什么做這樣的擔(dān)保？”
陳參謀笑道：“牌局未開籌碼先露，那賭得還有什么意思？師座放心，陳某敢夸海口，自有一手王牌。就不知師座你敢不敢賭？”俞萬程再次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一眼面前棋局，覺得總是勝多敗少，但還是不放心地追問一句：“那如果我輸了又如何？”
陳參謀低聲道：“如果師座輸了，卑職只求師座答應(yīng)陳某一個要求。”俞萬程追問道：“什么要求？”陳參謀笑道：“什么要求現(xiàn)在還不到說的時候，只肯定無損民族大義。”俞萬程點頭斬釘截鐵道：“那好，只要不傷大節(jié)，即使俞某人的性命前途，我也可以交給你。”陳參謀沉聲道：“君子一言。”俞萬程回道：“駟馬難追！請落子。”
陳參謀鼓掌道：“師座爽快！請看北斗七步殺的第一步，誘虎奪穴。”眼見陳參謀拐馬退車反行臥槽馬殺之式（馬位于對方咽喉線三七路位置上將死對方的殺法），俞萬程功敗垂成，反而丟了一過河小兵，不禁變了臉色，但心道這一著果是極精妙的棋子，贊了一聲好，也調(diào)出了車橫沖，卻見陳參謀微笑看著自己并不落子，心里實在有點兒怕了這位花樣百出的對手，小心翼翼問道：“又有什么事？”
陳參謀道：“卑職就是想，哪怕贏了面前這局棋，只怕師座也不會打心里相信世間有可通星宿之術(shù)，棋譜出自星君對弈。”俞萬程微微一笑不理會，陳參謀正色道，“看來只有卑職請下南北斗星君，捉拿異國邪神壽老人歸案，才能重得師座的信任了。”
俞萬程還不及說話，陳參謀已轉(zhuǎn)身將七神東來圖貼上作戰(zhàn)畫板，指著畫上瘦臉長須手持寶杖的壽老人義正詞嚴(yán)厲聲喝道：“便是此尊邪魔，先后在金陵、紹德興風(fēng)作浪，喪心病狂，殘害中華，天怒人怨。今日卑職要當(dāng)師座之面請南北星君審判此魔，掃蕩邪氣，還人間一個公道。”
俞萬程苦笑道：“你愛怎么著怎么著吧！只求你快快落子。”陳參謀笑道：“古有關(guān)云長下棋時刮骨療傷，今有卑職陪師座落子間降魔拘邪，都是佳話。相傳人無三魂則亡，神無七魄則滅。這神魔七魄便藏于面上七竅中。待卑職先請出北斗第一星陽明貪狼天樞星，拘壽老人左眼竅侍犬魄到。”
【六、定魄針】
陳參謀迅速捻起桌上一根定紙的細(xì)針釘入圖畫上壽老人的左眼竅中，回身笑道：“拘魄不誤落子時。師座請看北斗第二殺，浪后洪波。”遂移馬進(jìn)宮形成掛角馬殺之局（馬位于底線或?qū)m頂線兩個肋道將死對方的殺法）。俞萬程不得不移帥以避其鋒，陳參謀乘機(jī)轉(zhuǎn)身再將一根細(xì)針釘入壽老人的右眼處，沉聲道：“有請北斗第二星陰精巨門天璇星，拘壽老人右眼伏豕魄到。”
一針既下，陳參謀轉(zhuǎn)身落子，卻是八角馬殺（馬與將位于九宮的對角，用其他子一舉將死對方的殺法），配合黑馬越過河界的卻是俞萬程以為無用未及出手除去的過河黑卒，他看了一眼后悔不已的俞萬程，笑道：“這是第三殺，暗度陳倉。”
俞萬程沉思片刻，毅然舉車吃卒，隨即紅車也被跟在卒后的黑馬吃掉，雖然以車換卒損傷巨大，但車卒同歸后紅方棋局豁然開朗，倒不像剛才容易顧前失后。俞萬程長舒一口氣抬頭見陳參謀正將第三針定入壽老人左耳竅，沉喝一聲：“有請北斗第三星真人祿存天璣星，拘壽老人左耳雀吟魄。”
第三針后陳參謀也棄車保另一黑馬過河，依然緊盯紅帥不放，沒幾步就形成雙馬飲泉之勢。眼見剛剛豁朗的紅方棋局變得比剛才黑棋卒馬起舉時更加舉步維艱，俞萬程茫然抬頭道：“這招又叫什么名堂？”陳參謀笑道：“星宿七步殺第四殺，疾雷貫耳！師座您慢慢想，待卑職請出北斗第四星玄冥文曲天權(quán)星，拘壽老人右耳噬鲗魄。”說話間第四根針已定入壽老人右耳竅。
俞萬程不理會陳參謀的神神道道，看棋沉思。他對陳參謀的這套類似神棍的把戲嗤之以鼻，但對面前所謂的星宿殘局卻不敢掉以輕心。從第一步誘虎奪穴到現(xiàn)在的第四步疾雷貫耳，確實稱得上精妙佳作，倒不像陳參謀臨時編出來騙人的。棋即是局，棋局即是布局。但凡布局的目的無外乎給對方設(shè)套。棋局越是精妙，只怕陳參謀給自己設(shè)下的圈套越復(fù)雜。可是自己既然已經(jīng)應(yīng)戰(zhàn)，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jìn)泥潭里去，想抽身哪里找得到借口？
陳參謀看俞萬程舉棋不定，微笑道：“師座有心事啊？關(guān)心則亂，乃對弈大礙。”俞萬程沒好氣地回道：“當(dāng)然有心事。既然你已經(jīng)將賭注改為紹德存亡，那孝先的清白又何時得證？”陳參謀“啊”了一聲笑道：“我倒險些忘了這茬兒。看在師座答應(yīng)卑職如此爽快，卑職也還師座一個人情，你只管放孝先出來好了，我自會讓真兇現(xiàn)形。”
俞萬程凜然道：“這不是你陳參謀隨口搪塞的事情。放孝先容易，可你若是不能隨之證明他的清白，伏龍寺僧人必然認(rèn)為我們51師草菅人命。現(xiàn)在51師死傷殆盡，前途迷茫，更不能最后留給紹德城一個蠻橫霸道的口碑，否則下去了，你讓我怎么面對八千死去的兄弟？”
陳參謀笑道：“師座不必?fù)?dān)心，此刻真相雖然猶抱琵琶半遮面，卻離水落石出不遠(yuǎn)。只要孝先出現(xiàn)在這個屋子里，真兇必會隨之現(xiàn)形的。”
【七、怒沖霄】
俞萬程深知面前這個人，不想說的話不到時候，就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會吐出來。搖搖頭大喊一聲勤務(wù)兵，剛從城門處跑回來氣喘吁吁站在門外的大胡子勤務(wù)兵連忙喊了一聲：“到！報告師座，我還沒來得及去燒晚飯。”俞萬程沒好氣地訓(xùn)道：“就知道吃！誰問你晚飯的事了？你去樓下把熊孝先給我放了。要是福圓和尚他們攔阻，就說……”
俞萬程望向陳參謀，陳參謀笑道：“就說宏一是被日寇派入紹德的間諜殺的。我和師座已經(jīng)在宏一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指證真兇的證據(jù)，放出孝先就是讓他親手抓人洗清冤屈。”大胡子勤務(wù)兵吼了一聲：“知道！放出熊營長我就去燒飯！”噔噔噔下樓去了。俞萬程搖頭對陳參謀苦笑道：“這家伙！全師最能吃的就屬他了。以往有事找不到他，去廚房一捉一個準(zhǔn)兒。不過從兩天前劉廚子去找做菜的材料被日機(jī)炸死后，他這勤務(wù)兵連廚子的職都兼了。雖然難為他，不過那飯菜做得那叫一個難吃……來來，承你情終于要還孝先清白，我再落一子。”
俞萬程推紅士上前，逼住黑馬腳。陳參謀點點頭，立馬抽車，幾步間逼得俞萬程紅士又縮回盤底，笑道：“第五殺，白馬現(xiàn)蹄。勤務(wù)兵做飯菜雖難吃但忠心可嘉。你聽，他這嗓門吼得整座塔都聽得見。”說話間第五根針已定入壽老人左鼻竅拘壽老人緋獨魄，請的乃是北斗第五星丹元廉貞玉衡星。
不用陳參謀提醒，俞萬程也聽得見樓下勤務(wù)兵的大呼小叫：“讓開讓開，師座讓我放熊營長出來抓殺死宏一大師的日本間諜。什么？我們怎么知道的？陳參謀在宏一大師遺物里找到線索了唄！哎呀，熊營長你看仔細(xì)，不是福圓是我！別打別打！”
隨即另一條大嗓門加了進(jìn)來：“福圓禿驢你給我站住別跑！你敢潑老子污水！老子……我的槍呢？大胡子你槍借給我，我打得你福圓渾身是嘴讓你賴個夠！啊！別咬，小和尚你給我張嘴！啊！疼疼！”大聲的呼疼聲中夾著勤務(wù)兵驚慌的叫喊：“槍，熊營長你不能拿我的槍砸和尚的光頭啊！師座和陳參謀正等你上樓帶人抓間諜呢！哎哎，當(dāng)心槍走火！”
忽然樓下砰的一聲槍響，一片驚叫后陡然寂靜。俞萬程和陳參謀一驚，顧不上下棋都站了起來。片刻后，只聽熊孝先大吼道：“陳參謀！老子被關(guān)起來全是因為信了姓陳的鬼話！臭和尚都給我滾開！老子上樓跟姓陳的拼了！”俞萬程有些擔(dān)心：“老熊好像真毛了，不會打傷人了吧？要不你先避一避？”陳參謀搖頭笑道：“不會，要是槍走火打著人，現(xiàn)在就該有和尚哭了。師座你不用管我，我要的就是借熊營長現(xiàn)在這股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沖霄怒氣幫我誅邪。”話沒說完，熊孝先已經(jīng)目露兇光旋風(fēng)一般舉槍沖進(jìn)了作戰(zhàn)指揮室。
俞萬程連忙站起喝道：“熊孝先，把槍放下！”熊孝先怒火中燒，連連搖頭：“師座，這回老熊可不能聽你的，我真是被這姓陳的坑苦了。老子今天……”熊孝先越說越氣，猛地把槍對準(zhǔn)了陳參謀。
俞萬程拍桌子怒喝：“反了你了，信不信我先一槍把你崩了？！”熊孝先喘著粗氣一只手抖得持不住槍，看看俞萬程又看看陳參謀，憋屈得眼睛都噙著眼淚，忽然大吼一聲把另一只手也放上槍柄緊緊握住，黑洞洞的槍口只對著陳參謀的眉心顫動：“福圓他們咬定我殺了宏一，說到底還不是姓陳的讓我?guī)退麚屃撕暌环秸墒乙鸬模亢秃暌挥谐鸬氖撬攀钦鎯矗 ?
【八、濟(jì)世針】
陳參謀長嘆一聲：“陳某死不足惜，只可惜51師戰(zhàn)死的兄弟們的清譽(yù)，和剩下弟兄們的性命，都這般輕輕葬送在熊營長手中。”熊孝先又氣又急：“姓陳的你死到臨頭還含血噴人，你說，我怎么對不起兄弟們了？！老子殺了你這個騙子怎么就對不起兄弟們了！”
陳參謀輕輕坐下，掂起棋子：“熊營長你想知道嗎？想知道就先把槍放下。陳某人沒有對著槍口說話的習(xí)慣。”熊孝先惡狠狠地對著陳參謀看了又看，忽然松開左手啪啪地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怒道：“操他娘的！明知又要被你套住了，但就是不能不聽聽你到底要放什么屁！憋死我了！”用力地把槍砸在地上，吼道，“你說！我怎么就對不起51師的兄弟們了！”
跟進(jìn)來的勤務(wù)兵連忙把槍撿走。陳參謀不理暴跳如雷的熊孝先，掂起棋子對俞萬程笑道：“師座，現(xiàn)在熊營長放出來了，我們可以繼續(xù)專心下棋了吧？”熊孝先大吼道：“棋？下棋？我被冤枉被關(guān)押的時候難道你們就在這兒下棋玩兒？！不行，姓陳的你得給我說清楚，否則老子立刻掀翻了你們的棋盤。”俞萬程連拍桌子輕喝道：“孝先你不要吵！”隨即對陳參謀道：“不過孝先說得在理。如果陳參謀你還不把事情說清楚，我心里也堵得慌亂，不能凝神下棋。”
陳參謀點頭道：“好吧，既然師座和熊營長都這么堅持，那我就從宏一之死說起。確實，正如師座所料，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熊營長絕對不是兇手！”
熊孝先立刻跳了起來：“他娘的，敢情姓陳的你開始就存心冤枉我啊！”陳參謀點頭道：“不錯。不過熊營長你不要沖動，聽我把話說完。我所以先定你的罪，是為了要讓真正的兇手放松警惕。也就是說，現(xiàn)在能揪出真兇，第一功正是你熊營長立下的！師座，這里我建議給熊營長記上忍辱負(fù)重、引蛇出洞的頭功。”
俞萬程“唔”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熊孝先摸摸頭上纏著的繃帶嘿嘿笑了：“是嗎？嘿嘿，不就被關(guān)了會兒嗎，就算我立功了？這樣不好吧，要不這頭功還是讓給你陳參謀……不對！我被關(guān)半天你這么輕描淡寫地一說就算了？！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俞萬程不耐煩地打斷熊孝先：“孝先你不要鬧！陳參謀，當(dāng)時宏一身死，身邊只有孝先，但陳參謀你卻說從開始就知道孝先不是兇手，不知是何緣故？”
陳參謀朝熊孝先一笑，從軍衣袖中掏出一樣?xùn)|西：“因為昨夜我曾在方丈室床下搜出此物，只想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今日聽到宏一大師兩句遺言，才明白此物就是問題的關(guān)鍵。”俞萬程低聲回憶道：“唯愿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賜濟(jì)世金針，度人間悲厄，解人世憂慮。原來宏一死前這句遺言，是想告訴我們解開一切疑問的最終線索，就在你手里的這根針上。只不知最后一句‘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又作何解？”
陳參謀手中捻著的，正是一根針。但遠(yuǎn)比在作戰(zhàn)畫板上定紙的細(xì)鐵針來得細(xì)，有的部位還依稀帶有金色光澤。陳參謀見俞萬程目露好奇，索性將針放在手掌上攤開。這時俞萬程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根細(xì)針本是被陳參謀折在手中的，一攤開就恢復(fù)了原來的長度，比定紙針長出太多，且質(zhì)地異常柔軟，不像鐵質(zhì)。大部分針體已經(jīng)日久暗淡，只隱約閃著金色的斑駁部分像是鎏過金，隨著陳參謀呼吸在掌心微微顫動。
陳參謀收針回袖，搖頭道：“大師每句話都有深意，我等俗人也不見得能句句揣摩出玄機(jī)。但熊營長占據(jù)方丈室后，直到昨夜之前，我日日搜索也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這根針。而有方丈室鑰匙的只有我、熊營長、宏一三人。所以看來宏一大師今天要對我們說的話，早在昨夜就已經(jīng)安排下了伏筆。”
俞萬程沉吟道：“這么說，宏一早就看穿了你和孝先演的雙簧，在努力想把什么信息透露給你。但他有很多和我們單獨相處的時間，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們呢？”陳參謀低聲道：“這正是我們要解開的謎啊。師座剛才問我為什么能確定孝先不是兇手，是因為我知道這根針有可能關(guān)系到宏一死亡真相的時候，立刻回憶從昨夜這根針出現(xiàn)在床下，到今天晚上宏一身死之間，宏一可曾有異于往日的穿著、打扮、舉動。然后我把注意力放在了宏一尸體右邊太陽穴貼的膏藥上。”
俞萬程愕然道：“怎么？狗皮膏藥這種東西有什么異常嗎？”陳參謀笑道：“師座可能沒注意到，宏一今天早上終于換新膏藥了，而換藥時間，也是昨天夜里。”
【九、經(jīng)外穴】
陳參謀道：“宏一太陽穴上的膏藥從我們來紹德見到他的時候就已經(jīng)染滿油汗骯臟變色了，可見很久沒換過了。便到昨天下午，我印象里他貼的還是那塊舊膏藥。偏偏今天早上見到他的時候，換成了干凈的新膏藥。”
“這種去頭風(fēng)的膏藥，要保持藥效，最多三五天就得換帖新藥，我早就覺得宏一始終貼著一塊舊膏藥不合情理，只是怕也有可能是宏一生性吝嗇的原因，詢問的話有傷體面。可師座您記得在樓下談話時，宏一不止一次摸過太陽穴上的膏藥嗎？于是當(dāng)時熊營長和福圓爭執(zhí)時，我趁亂偷偷揭開那塊新貼的膏藥看了一下。”
俞萬程追問：“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陳參謀道：“血點。在膏藥上有非常非常小的一個血點，聯(lián)想到宏一留下的金針，我才能在血點對應(yīng)的宏一太陽穴上找出一個細(xì)到極致的針孔。由此可見，宏一在昨夜就料到今天會被人用針刺入太陽穴而死，才會去方丈室床下放上這根針，并換了膏藥提醒我們。可奇怪的是，那塊新貼的膏藥上卻沒有針眼，說明兇手作案的時候是揭開半邊膏藥刺針入顱后再貼復(fù)原位，這種精細(xì)的近身操作絕對不是宏一看見就躲的熊營長所能為，所以……”
俞萬程點頭道：“說得沒錯，就這奇怪的致命傷完全可以洗刷孝先的罪名。”陳參謀搖頭道：“還不行。我始終無法解釋，兇手是怎樣做到在沒有一個人看見他真身的情況下下手殺害宏一的。”俞萬程也搖頭道：“確實難解釋，我也從來沒見過這種形狀的針，看這么軟的質(zhì)地，當(dāng)然是沒法扎進(jìn)皮肉做兇器的。不知道宏一又是從哪里弄來……”
忽然一直發(fā)愣的熊孝先叫了起來：“怎么沒辦法扎進(jìn)皮肉？這根是針灸用的金針啊，在醫(yī)生手里多糙的皮肉都扎得進(jìn)去！”俞萬程慍怒道：“孝先你不懂不要亂說話，中醫(yī)用的金針最多也就二寸六七，這四五寸長的軟針如何受力能扎進(jìn)皮膚？”熊孝先急得亂跳：“亂說話我就是和尚生的！師座你是沒遇過高手啊，那二寸六七的金針都是徒子徒孫用的！我跟你說，當(dāng)年我……”
俞萬程眼見剛洗刷清白的熊孝先又要自己跳回泥潭，急怒道：“閉嘴！”陳參謀慌忙對熊孝先笑道：“陳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沒想到熊營長居然深通懸壺濟(jì)世之術(shù)！”熊孝先嘿嘿一笑：“你可別抬舉我。老熊大老粗一個，哪懂什么看病治人啊？不過我老熊參軍前開武館的時候，隔壁就是有名的孫家醫(yī)館，館主老孫秀才一手好針術(shù)，每個月都得給我扎個兩三回。這針一扎下去人就不能動了，就留個嘴巴說話。我就跟孫秀才拉呱兒啊，然后就聽他說這金針吧，軟軟的……”
俞萬程忍不住喝道：“說重點！你在孫家見過這么長的金針？”熊孝先不服氣地頂回道：“我這不是邊說邊想嗎？都這么多年過去了好不好？師座你別打岔，一看你吹胡子瞪眼我就會忘事。”陳參謀忙道：“不急不急，熊營長你慢慢說。”熊孝先撓撓頭皮道：“我記得孫秀才說，說什么的？”
陳參謀微笑著接道：“他說金針是軟軟的。”熊孝先一拍大腿：“對啊！老孫秀才說這種針灸用的針都是銀子做的，銀子這東西時間長了會發(fā)黑生銹。”俞萬程忍不住道：“什么生銹？銀子變色那叫氧化！”
熊孝先不滿地瞅了俞萬程一眼道：“哪有洋化，金針是中國的，洋人不會用金針！所以怕銀子生銹外面還得再涂一層金。銀子本來就軟啊，再拉這么長做成細(xì)針，你說得多難使喚？”
“那就得拼指頭上的功夫，全靠巧勁認(rèn)穴下手。練金針扎穴都是從半軟不硬的竹簽子練起，從粗到細(xì)，最后練到竹絲扎毛孔，合格了才能用二寸金針。再從短到長，越長越是顯本事。他說人身上，除了穴道圖里畫的三百六十五處明穴，還有七十二處隱穴，也叫經(jīng)外奇穴。”
“扎明穴沒啥了不起，位置就在皮膚表面。但隱穴可了不得。隱穴是穴道圖上不標(biāo)的，因為它不在皮膚表面，躲在人身體里十萬八千里，兩寸多的金針根本夠不著。孫秀才說只要能控制隱穴，就可以讓活人隨便什么時候死，也能讓死人隨便什么時候活。不過隱穴特別嬌貴，除了細(xì)如牛毛的金針，稍微硬點的東西碰了，會發(fā)生啥事就誰也不知道了。所以一般師父怕出事，都是不敢教徒弟的，這樣知道的人越來越少——要不是你們這次遇見我……”
俞萬程陰沉著臉道：“遇見你特別能扯是嗎？”熊孝先又要急，陳參謀打圓場道：“隱穴之說應(yīng)該不是熊營長亂說。卑職曾查閱過軍統(tǒng)記載奇聞逸事的檔案，說清朝時候有太醫(yī)因家中變故分神，失手扎重了道光皇帝的一處隱穴，害的皇帝年紀(jì)輕輕就開始咳血，連夜脫逃后流落民間，也許這位孫秀才就是當(dāng)年太醫(yī)傳人也未可知。”
熊孝先一拍大腿：“哎呀，這你都知道？孫秀才說學(xué)金針扎穴是要天賦的，他自己用的金針長三寸兩毫，能夠著一兩處隱穴，在街市已經(jīng)是一等一的高手了。而他祖父昔年用到了三寸五毫，所以穩(wěn)坐太醫(yī)院第一把交椅。傳聞只有他祖上在唐朝太宗年間人稱藥王的孫思邈能用五寸金針，《西游記》里說的唐太宗游陰司后來又返陽活了十二年，其實就是皇帝病得假死都放到棺材里了，又被趕來的孫思邈一根金針扎隱穴搶救過來的。不過后來這五寸金針的功夫只被唐朝開元年間一個日本人學(xué)了去，那個誰，那個名字很怪的誰誰……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就記得那名字太難念了……”
【十、敗愁城】
陳參謀緩緩道：“憶昔開元盛世日，天下朋友皆膠漆。檔案里記載當(dāng)年傳承金針之術(shù)的人是阿倍仲麻呂。”熊孝先一拍桌子：“陳參謀你真神了！對，就是‘阿爸腫馬臉’！不對，你冤枉我的賬我還沒跟你算呢，可不能夸你！哎，師座你說會不會這日本人出生時他爸長著一張馬臉還被人家打腫了，才取這怪名？”
俞萬程低聲道：“孝先不要亂說，阿倍仲麻呂是歷史上一位值得尊敬的日本友人。”隨手棋盤上炮借帥做炮架，一記海底撈月，直打?qū)Ψ絾诬嚒Ｑ垡妼Ψ讲换伛R自救便得雙車盡滅，才長吁一口氣輕聲吟道：“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但我覺得稱他的漢名晁衡更合適。”陳參謀點頭道：“是啊，卅年長安住，歸不到蓬壺。一片望鄉(xiāng)情，盡付水天處。史載晁衡活著未能回歸東瀛，直到去世方由后人護(hù)送遺物歸國。想必五寸金針之絕學(xué)就是在那時傳入東瀛。沒想到昔日中日友誼的見證，竟成為今日的殺人利器。”俞萬程亦點頭道：“如此看來，宏一之死，果然和日本人有關(guān)，只是何時動手的還是個謎啊。”
原來俞陳二人所說的阿倍仲麻呂和晁衡，名雖不同，實為一人。阿倍仲麻呂是唐時大和國（古日本）著名遣唐留學(xué)生，中日交流杰出的使者，因慕中土文化漂洋過海，在唐期間改中華名字晁衡，和當(dāng)時的名士李白、王維等皆有過命的交情，亦被譽(yù)為天才詩人，聰慧敏捷之稱盛于一時。晁衡留唐五十四年，歷仕玄宗、肅宗、代宗三朝，為促進(jìn)中日文化交流鞠躬盡瘁，建立了不朽的功勛。俞萬程早年初留學(xué)東洋，常以此賢精神勉勵自己，自然不會陌生。
但近年來日本狼子野心畢露，貪婪地鯨吞蠶食中華大地，兩國關(guān)系交惡到無以復(fù)加，阿倍仲麻呂這一具有和平使者意義的名字雙方自然都不愿提及，沒想到今日卻和此時紹德城中伏龍塔的兇殺案扯上關(guān)系。陳參謀望向塔外夜色道：“有謎必有解，聽了熊營長剛才所言，我倒是忽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只怕我們早前關(guān)于宏一死因的推測，很大部分被自己的眼睛誤導(dǎo)了。會不會有可能……”忽然沉默不語，低頭看向棋局，啊了一聲道：“原來師座已經(jīng)落子了。那就請看我的第六殺，劈開蒼穹。”單車不退反進(jìn)，吃掉紅士，俞萬程毫不猶豫，下意識地將紅炮跳過帥頭，打去黑車，忽然一聲驚呼，持炮的右手微微發(fā)抖。
熊孝先不懂象棋，一時不知道發(fā)生何事，連問師座怎么了，陳參謀掉過頭去，輕輕將第六針往畫上壽老人右鼻竅刺入道：“請北斗第六星北極武曲開陽星，拘異國邪神第六魄畜慧魄到。”俞萬程疲倦地擺擺手道：“陳參謀你不用拘神捉鬼了，你就說這七步棋從地獄所得，我也信了。棋是死的，人是活的。看來棋藝到底沒有心機(jī)重要。”
陳參謀似聽不出俞萬程言下的諷刺之意，依然一步拐上黑馬，逼緊紅帥。此時俞萬程紅帥前方已被自己的紅車堵住，下方被自己中落的紅士堵死，往左便是湊上請黑馬斬殺，往右正與黑將相對，已成困斃之局，茫然問道：“這第七殺可有名稱？”陳參謀低聲道：“有，喚作日落危城。”俞萬程聞言望向窗外漸濃的夜色，想到51師眼前的困境已不可解，低聲道：“呵呵，日落危城，日落危城。真的是四面楚歌，日落危城啊！”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連忙撫額遮掩。
一時作戰(zhàn)指揮室里寂靜無聲，便是粗獷的熊孝先也察覺了俞萬程情緒的低落，不滿地對陳參謀道：“我說陳參謀，師座都認(rèn)輸了，你還要推石頭下井把人往死里逼！這最后一步不走完能挖了你的心還是怎么的？”俞萬程擺手阻止熊孝先說下去：“既然輸了，不知陳參謀你要求我所為何事，便請直言。”
熊孝先搖頭叫道：“姓陳的也哄你打賭了嗎？師座你這可上了大當(dāng)！這姓陳的居心不良啊，我?guī)退脚暌灰彩歉€宏一私釀的老酒年份賭輸，沒辦法才答應(yīng)的！”再要說下去，忽然塔樓下和尚們不知為什么叫嚷起來，吵鬧聲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