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捕鼠記】
米鋪地下深處詭異的紅亭外,鼠嘶人嚎亂成一團。紅亭子里趙長洪和劉濤悄悄地將亭門打開一條縫往亭外瞧熱鬧。東瀛異客大黑天再也顧不上心疼愛鼠,雙手死死地攥住鼠身恨不得把白鼠腸子給擠出來,但就是不敢使勁往外拉,生怕不小心把被白毛鼠咬住不放的眼皮撕下來。
沒人指揮的鼠群亂了分寸,再也不啃咬亭子,跟沒頭蒼蠅一樣在空石地上亂竄。劉濤從門縫里看著大黑天的狼狽樣又解氣又解恨,忍不住大聲拍手叫好:“趙叔真有您的,咋就想得出這么損的辦法,可算給馬家兄弟報仇了。”
趙長洪瞧著外面熱鬧得一時半會兒也不合適出去,打個哈欠叼起根煙擺起了架子:“你娃真是富家大少爺出身,一聽就知道沒挨過荒年窮日子。我跟你說,但凡窮人家遇見顆粒無收的大旱大澇時候,都盼著天黑,找個小布兜掛腰里,直奔田間找鼠窩去。”
“田鼠這東西土性,能守糧。常言說天上飛的老鴰再高沒糧,地下跑的耗子再低有倉。田鼠比人能算計,常年想著備荒年。年成好的時候悶聲不吭地先把田間糧食搬窩里來一份,平時再也舍不得動,就等大荒到了熬荒年。”
“每個田鼠洞都是四通八達,最深處都有自己的小糧倉,你要是挖開一看,大米、苞谷、赤豆、高粱,每個作物都有自己的小土圈圈著,干干凈凈條條色色。但是田鼠這東西吝著呢,越是荒年越警覺。人要是打它糧倉的主意,一開挖它就知道了。沒等你鐵鍬近糧倉,田鼠就炸窩了。”
“能吃的拼命塞,吃不完的就在小糧倉里打滾拉屎撒尿,玩兒命地給你添惡心。更有狠的鼠窩建在河旁邊,一家伙把糧食給你推水里去,誰也撈不著。”所以有經驗的田戶都備著三件寶:“一把豆、一張網、一塊板,都是荒年專門用來伺候耗子的。等田鼠一出洞,木板先上,把洞口一堵。這時候耗子第一反應不是往開闊處跑,它保準惦記窩里那塊小糧倉,趕著要鉆回去通知一家老小。就這一激靈的工夫,輪到網上了。”
“網是個好東西,槍是造了逮死物的,網是用來捕活物的。這么費周折,為的就是逮住活田鼠,必須活蹦亂跳,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才能用到那把豆子。”
“這世上什么最損?人哪!但凡禽跟獸想不到做不出的事情,人腦子一轉就出來了。所以人才比禽獸強,比禽獸活得滋潤。這把豆子,就是最損的人想出最損禽獸的招數。老田戶隔著網捏著嘰嘰叫的田鼠,把黃豆一顆顆塞進田鼠后門里去,塞完了往田鼠腚上噴口水,再開網放板,讓股道里塞了豆子的田鼠一溜煙逃回洞里去,回頭還堵住洞。”
“小田鼠到了洞里看見窩里鼠老鼠少先嘰了一聲,意思是我回來了。洞里田鼠們也嘰嘰兩聲,意思你咋剛出去就回來了?逃回來的田鼠說別提了,你們可不能出去,外面洞口蹲著一變態,我一出去就被他逮住胡來了。哎呀,不對勁,這,這是什么奇怪的感覺?!”
“黃豆有個特性,遇水就漲,一漲濕了能撐出干的時候幾倍大。洞里的田鼠看見逃回來的田鼠忽然橫眉子豎眼地發愣,連忙關心地嘰嘰叫著問咋了,你哪里不舒服了?是不是被人胡來后心里留下創傷了?但再關心也沒用,這時候豆子已經開始膨脹了,一漲就再也別想拉出來。田鼠那小小的身體哪經得起這折騰,頓時慌了神,在窩里團團直轉。”
“要知道但凡鼠類有個天性就是得磨牙,要不磨牙這牙就會長得竄到腦子里去。這時候逃回來的田鼠也就憋得跟腦子里竄進了東西差不多,急了眼會追著洞里其他田鼠咬。不管什么關系,咬死一個算一個。耗子發了瘋是最可怕的,一不怕疼,二力氣大,整個鼠窩里的田鼠合起來也斗不過它。這時候哪只田鼠也顧不上糧食,慌忙就往最近的出口跑,但沒用,出口被堵命板堵著呢!再回頭又是那只追上來的瘋鼠,只好等著被咬死。就這么過了一會兒,田戶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掄起鋤頭刨開鼠窩,一斛斛干干凈凈的小糧倉,外加一窩好鼠肉。就連那只被折騰的田鼠咬死其他田鼠后,也會被活活漲得一頭撞死!”
【二、逼跳河】
劉濤恍然大悟:“所以趙叔您用的辣椒就起了豆子的作用,那只白毛鼠就活活被您逼瘋了。”趙長洪邪笑道:“你不是說那辣椒是最辣的指天紅嗎?用它代替換命豆,別說大黑天自稱什么耗子御史,就是耗子丞相來了給那只被逼瘋的白毛鼠松了綁也得脫層皮。”
果然亭外大黑天一聲慘叫,咬牙忍痛把眼皮撕開才將白毛鼠拽了下來,一把扔得遠遠的。眼瞼上的洞咕咚咕咚地冒著血,顯得又狼狽又猙獰。白毛鼠在地上打了個滾兒,爬起來又追著周圍的耗子咬,追得一群耗子嘰嘰亂竄。大黑天真的氣瘋了,再也顧不上說半生不熟的中國話,指著亭子嘰里咕嚕用日文跳腳大罵一番,抱著哨子又拼命地吹。
但這招再難奏效了。白毛鼠周圍的耗子被它攆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哪里還顧得上聽指揮。趙長洪趁亂把亭子里十幾只被鼠兒果醉倒的黑老鼠后面都塞了辣椒扔出來,每只老鼠都是抓狂得落地就咬,瘋狂的氣氛瞬間感染了整個鼠群,很快撕咬成了一團。
一時亭外沙塵共鼠毛齊飛,哨聲與悲鳴共起。狂吹哨子的大黑天片刻后也成了鼠群攻擊的目標,嚇得大黑天連忙把哨子扔進了毒水池里。仿佛多年被奴役的怒氣在這失控中集中爆發了一樣,瘋狂的鼠群依然緊追著大黑天不放。
此刻唯一安全的就是緊閉著門的亭子里,可趙長洪和劉濤當然不肯給大黑天打開方便之門。大黑天氣喘吁吁地一圈圈繞著亭子跑,漸漸無力,此時已經有幾只老鼠追到了大黑天身上開始嚙咬,大黑天絕望地看了亭子最后一眼,高叫一聲:“中國老頭子八嘎牙路滴!”一頭沖向黑黝黝的冥河。
趙長洪臉色變了,手忙腳亂地打開亭門高叫道:“太君您可別想不開啊,快進來快進來!”可說時遲那時快,逼得走投無路的大黑天已經一頭扎進了河水里。趙長洪張大嘴呆站著說不出話來,眼看追在大黑天后面的耗子也忍受不住折磨撲通撲通跳下河,池面蕩起了一圈圈漣漪,不久一具具小骨架漂出了水面。兩行渾濁的老淚慢慢從趙長洪眼角滲了出來。
劉濤同情地說:“死得是挺慘。不過趙叔您也別太替它們傷心了,咱這不也是沒辦法才下這狠手嗎?”趙長洪猛捶了幾下胸口才緩過氣說得出話,號啕大哭道:“能不傷心嗎!能不傷心嗎!我那亮閃閃的金豆子啊!一輩子的積蓄全沒了!殺千刀的大黑天啊!要死先把金豆子還給我啊!”
【三、嚼木辨虛】
劉濤還沒來得及勸趙長洪,轟然一聲響,嚇了兩人一跳。卻是隘口外洞頂上的米倉木梁被燒斷墜落下來,巧巧地將趙劉兩人原來跳下來的洞堵得嚴嚴實實。劉濤急道:“趙叔,別顧著您的金豆子啦!咱們回去的路給絕啦!”
趙長洪抹了把眼淚鼻涕:“鹽水煮咸鴨蛋,你娃操的什么閑心,你叔開始就沒想走這回頭路。”劉濤一想高興起來:“對啊,我們不用走,在這兒等就行了!上面這么大的火,肯定有哨兵兄弟看到會來救我們的!”趙長洪呸了一口道:“做你娃的大頭夢!都什么時候了,上面還會有人顧上拾掇這空糧倉?這火一起,咱們在別人眼里就已經是兩具燒沒了的尸體了!加上馬六馬七算四具,想來給我們收骨灰的人都不會有。”
說話間隘口那頭一些沒用到的木板也被木梁燒燎了起來,紅紅的火光映得冥河這邊也跟著發艷。劉濤慌道:“那怎么辦?早知道會困在這里等死還不如前幾天和城外鬼子拼死得痛快!”趙長洪沒好氣道:“別一口一個死字。困是困不死你,愁的是木頭燒得熱乎,待會兒河水里的毒氣蒸發,那我們就被熏死啦。”
果然映得紅彤彤的河面上好像起了一層薄薄的霧紗在往上飄,劉濤慌道:“那怎么辦?”趙長洪沒說話掉頭往紅亭子走,劉濤趕緊跟著,邊嘀咕道:“趙叔這路不對吧?毒氣不是耗子,關了門一樣飄得進去啊!”趙長洪哼道:“聽說過狡兔三窟嗎?”劉濤點頭道:“當然聽過。我們東北獵人帶狗攆兔子的時候,兔子三個窩都是連在一起的。這頭進了那頭出,好逃。”
趙長洪一滯:“你話是亂解,理倒是這個理。老林家外面看了是善人,地下居然偷偷地用嬰孩血祭,能就安排一條道進來嗎?一大掌柜的,沒事老跑糧庫里半天不見人,隔三逢五還帶著血祭用的禽禽獸獸,再抱個小孩兒進去,不怕伙計懷疑說閑話嗎?”
“所以糧倉里的道,絕不能是林家祭神常走的道。至多是祭完神后怕家里趕巧來了人,聞到身上血腥味露餡,從那兒走出去避開的備道。真正的進出道口,肯定在那方圓幾里大的林家大院里面。”
劉濤嘀咕道:“就算有,一時半會兒哪里去找。”趙長洪得意道:“你趙叔可不是你娃,整個一梁山的軍師——無(吳)用。剛才在亭子里你不是問我干嗎啃那個五通木像嗎?告訴你,趙叔那是在試五通神像身上哪一塊木頭和其他地方不一樣,藏著機關!”
劉濤奇道:“這木頭一樣不一樣能用牙試出來?”趙長洪咧嘴道:“別人不能,你趙叔能。一般木頭下面是實是空,指頭敲敲聽聲音便能知道。但這五通像是楊木雕的,楊木是軟木,聽回音是聽不出來的,只能用牙咬。一樣的勁咬下去,木頭下面要是空的有名堂,感覺就糯些。要是下面是實心的,感覺就繃些。說著容易,沒有練過那可分不出來!”
劉濤恍然大悟:“原來趙叔您還做過木匠!也和我家養狗一樣是家傳的手藝嗎?”趙長洪臉色不善:“你娃再提一個狗字叔就把你扔出亭子去!”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五通神像前,趙長洪站定再咬下去,卻咬在木像蛇頭下的七寸位置。練過的功夫名不虛傳,一會兒就硬生生把木像啃出一個拳頭大的洞來,看得劉濤是又羨又驚,忽然趙長洪大叫一聲。
【四、暗道】
劉濤驚叫道:“叔您怎么了?”趙長洪苦笑著從嘴里掏出半截斷牙,搖頭嘆道:“老了老了。這軟趴趴的楊木頭居然還能反啃掉我半顆牙。”劉濤自告奮勇道:“那叔您讓開,我來替您啃。”趙長洪罵道:“別癩蛤蟆跳秤盤——硬充大塊肉了。還啃,啃了管飽嗎?”說著把手伸進啃出的洞里,不知道按了什么東西,轟隆一聲巨響,亭子里原來放八仙桌的地方,石板一級級塌下去形成石階,露出一個黑森森的暗道往上冒著絲絲涼氣。
劉濤這才發現趙長洪啃下的那塊木板當中有個很小的孔,孔后面連著把精致的小鎖。想必原本得有一把細如鐵絲的精致鑰匙插入小孔,打開后面的小鎖木板才會彈開。只是小孔被神像上刷的血漆蓋住,從外面萬萬看不出來,要不是趙長洪啃得一口好木頭,實在難以發現其中奧妙。看趙長洪為了帶自己逃命牙都啃掉了,之前懷疑趙長洪妖邪附身的劉濤不禁深深慚愧。
趙長洪沒注意劉濤的表情,一看有暗道出現歡呼一聲:“你趙叔說得準吧?林家產業里離米鋪最近的就是大宅院。這條道要不是通往院子里的,趙叔就把眼珠子挖給你!”劉濤便要下去卻被趙長洪一把拉住,罵道:“你娃不要毛手毛腳的,經年不開的秧薯窖子一下鉆進去,人還能被熏死呢,你知道這地道多久沒人走過了?”
劉濤這時候對這位趙叔的話已經奉如圣旨,乖乖點頭閃到后面讓趙長洪先走。趙長洪等了一會兒才打開電筒下去,劉濤慌忙跟著。暗道有一米來高,兩邊都壘著石瓦,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代的時間完成的。趙長洪還好些,劉濤個子高,走的時候快把腰折成了兩段,速度慢得出奇。趙長洪回頭看看嘆口氣,吩咐劉濤道:“把手榴彈拿給我。”劉濤慌忙從腰兜里把兩顆手榴彈都掏出遞上。
趙長洪搖搖頭:“不用都拿,一顆就行了。”果然只拿了一顆,將手電筒交到劉濤手上,再將手榴彈的木柄卡在離洞口不遠的石壁縫隙處,又從身上破衣服里捻出一根棉線,系在手榴彈的拉環上,吩咐劉濤有樣學樣,邊走邊從身上捻棉線,等線的長度差不多到頂了就再接著頭系上,大約走出二十米以后,趙長洪猛地一拉接長的棉線,即使隔得遠遠的也能聽見一聲巨大的悶響,頭頂的灰簌簌掉落下來差點兒迷了劉濤的眼睛。
趙長洪拍拍手:“行了,道口被堵住了。那頭就算燒破天,毒氣也下不到洞里來。”劉濤嚇了一跳:“趙叔您好大的膽子,就不怕我們這頭也被震塌下來活埋了咱倆?!”趙長洪冷笑道:“放炮也是你趙叔早年吃飯的本事,還能算錯了?林家宅院離著還有十里多路呢,照你娃這走法,沒到一半毒氣就追進暗道了,不封住進口閉氣,想拉趙叔和你一起陪葬啊?”
【五、絕戶天罰】
劉濤明白又是自己拖累了趙長洪,心里暗暗感激,心想這趙叔雖然脾氣臭嘴碎又愛損人,但對自己倒真不壞。劉濤從小嬌生慣養,上軍隊后又是一直給營長養狗,受的都是小灶待遇。營里的人看他是個大孩子,性格率真爛漫也都慣著他,所以當了幾年兵還是個娃娃脾氣,心里想什么不自覺就說了出來:“趙叔您對我真好,您不是說您沒留后嗎?我爹也走得早,要不出去后我給您養老送終吧。”
趙長洪嚇了一跳,連連回頭擺手:“可別,按說趙叔年紀該比你娃爺爺都大了,叫叔那是便宜了你。要是叫爹算個什么事兒?”劉濤這熱臉不料貼了個冷屁股,不覺有些垂頭喪氣,就沒看到趙長洪轉過頭去悄悄抹了抹渾濁的老眼。洞里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默默無語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趙長洪咳嗽一聲,打破了地道里的寂靜:“按說前面就是林家宅院了,上去后你娃別生趙叔的氣。趙叔是個晦氣人,早年出身不干凈,這輩子都被老天爺追罰得過不得安穩日子。現在最后一點兒留得下去的金豆子又給那鬼子大黑天糟蹋了。給我這晦氣人傳后,我怕我一撒手蹬腿,回頭老天爺再把怒氣轉給你娃。”
劉濤嘟囔道:“您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啊?這么多年過去了還堵心里疑神疑鬼的。”趙長洪一咬牙:“我就知道光說你娃不信。告訴你,趙叔年輕時在紹德是掘墓偷尸的絕戶,什么看風水斷八卦下鏟子,放火藥炸墳頭破機關,趙叔那算半個行家。說句瘆人的,你趙叔在土里爬的天數,比在地上走的日子還多。”
劉濤“啊”了一聲,趙長洪苦笑道:“給你娃知道被看不起了吧?不過看你娃那蔫樣兒趙叔心里又難受。反正趙叔不是看不起你不收你,實在是趙叔不配,受不起呀。”劉濤連連搖頭:“趙叔我不是那意思。您是盜墓的又怎樣?您對我好我心里知道。百善孝為先,我有孝心就是老天爺也不能拿我撒氣吧?”
趙長洪嘆道:“你娃小,不知道這老天專欺善人。我看你娃眉清目秀不是貧賤相,就是額頭上有些黑氣,只怕眼下有場劫難。能熬過去日后等得到富貴的,可別給你趙叔拖累了過不了身。”劉濤還是不死心,強笑道:“趙叔您又會看相……”就著電筒光看到了幾層往上的石階,石階盡頭一塊本來蓋著出口的巨大石板似乎被什么東西砸碎了,只剩一小塊半掩,露出半個剛夠一人爬上去的洞口。劉濤知道爬出洞一準兒就是出口了,正開心不已。忽然半截身子先出洞的趙長洪停住了身子。
劉濤差點兒一頭撞在趙長洪還留在石板下的屁股上,連忙停住問道:“怎么了趙叔?”趙長洪一言不發,只是兩腿亂抖抽搐。劉濤立刻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趙長洪忽然一下子直躥了上去,在上面號啕大哭:“是我不好,是我這爛命又受天罰了!我帶累了你娃啊!這,這是個死室啊!”
【六、死室】
劉濤也跳了起來,連忙跟著爬上去。上面一個巨大的石室,空蕩蕩的能容下幾十個人。可是石室的出口在一排本向上盤旋的石階上,石階旁邊還撐著幾根石柱。可現在石階石柱卻倒塌散落得四處都是,連著室頂塌陷了一大角,碎石堆積著把門口堵得嚴嚴實實。趙長洪哭罵道:“這,這石頭是被炸塌的呀,林家大院外面圍墻不是好好的嗎?怎么就這被炸塌了呢?”
劉濤陡然想了起來,驚叫道:“我聽營長說過,早前剛進城選指揮部的時候,因為林家宅子里的地窖安全又隱蔽,師部就定在那里。可大家出來照相的工夫,巧巧的鬼子飛機就把窖給炸了。難道……”
趙長洪哀嘆道:“完了完了,這是天絕我啊!這里不用說就是被炸毀的地窖了!現在退路被我炸了,出路被鬼子炸了,進退都是個死啊!老天啊你要罰我我不怨,可是借鬼子的手罰我,我不服啊!”劉濤也覺著心酸,看著一根長長的滾落在石板缺口旁邊砸斷石板的石條。想到聽人說過悶死的人死前會把自己的臉抓得稀巴爛,還會把自己的手指咬斷一根根嚼下去,不禁身上發寒。
但看這地窖體積甚大,窒息倒不會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再湊到出口下面看看好像也不是一點兒縫隙沒有,便對趙長洪說:“趙叔,雖然我們移不開這么多石頭,但要是能挖個洞,哪怕就是個大點兒的縫,能把聲音傳出去,上面的弟兄們聽到也能來救我們啊!”
趙長洪抹抹眼淚:“你娃趁早別老想人救了。這林家宅院又不是什么軍事防御,哪會有人在這附近站崗經過?就算挖出洞喊破喉嚨也不會有半個人來!”劉濤哭喪臉道:“可是到了這份兒上,不挖又能怎么辦呢?實在不行能挖多少是多少,最后用剩下那顆手榴彈炸了試試!”
趙長洪臉色一變:“那你娃可想都別想!手榴彈一炸,沒準兒就堵實進不來氣了,寧可現在這樣餓死都比悶死強!”劉濤慌忙道:“我就那么一說。叔,我們還是挖了試試吧。”趙長洪無奈地點點頭,兩人先是從指頭大的石子碎粒清起,再到拳頭大的石塊,最后用盡九牛二虎之力挪開了兩塊磨盤大的石頭,趙長洪一屁股坐在地上,擺手喘息道:“不行了不行了,從上往下挖賽過活神仙,從下往上挖哭死鬼見愁。這不是個辦法。”
劉濤沒氣餒,努力想撼動一根炸斷的半長石條,結果石條紋絲不動,自己卻差點兒閃了腰,慌忙停下苦笑道:“也是,就這速度,能出去也得等到城破送給鬼子活捉了。”
忽然趙長洪“咦”了一聲,示意劉濤別說話,將耳朵湊到地窖石壁上細聽。劉濤連忙也把耳朵湊上去,果然不一會兒聽到上面有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至近。這下真是欣喜若狂,正要喊叫,卻被趙長洪一把把嘴捂住,皺眉道:“這時候這地方不該有人來啊,先聽聽再說。”
只聽上面一個諂媚的聲音道:“這里就是我告訴您獻給俞萬程他們做指揮部的地窖,為這事俞萬程和那個新來的陳參謀還鬧了意見,一個同意,一個不肯。”
【七、貴人到】
另一個鼻音很重帶著官腔的聲音響起:“你說陳泉嗎?聽說他最近在紹德很風光啊!”諂媚的聲音回道:“是啊。不久前日本人的飛機往地窖扔了一炸彈,巧巧地扔在地窖門口,把地窖炸堵了。人家都說陳參謀有先見之明。”官腔笑道:“這個人的感覺一向靈敏得很啊。既然51師搬走了,我本來讓你另外安排一條能讓我秘密進到地下室會見俞萬程的通道,你怎么處理的?”
地窖下劉濤低聲對趙長洪道:“他說這是他家的地窖,那說話的不就是林家的掌柜嗎?”趙長洪聲音苦澀:“聲音這么年輕,應該是老林掌柜的孫子或是重孫子吧。就是不知道和他說話的是誰。”
只聽林掌柜慌忙道:“是這樣,在我家糧倉下面有一條祖上修的通往地窖的暗道……”官腔有些不耐煩地打斷:“我是問俞萬程他們走了,那條通道你有沒有還留著?”林掌柜表功道:“這您不用擔心。您說日本人的飛機,嘿嘿,來得那么巧,那個陳參謀又那么精明,我怕他亂猜疑,當天就帶人把糧倉里的通道填實了,挖道填土的工人再每人給了兩塊大洋連夜遣出城,神不知鬼不覺。”
劉濤低聲對趙長洪道:“難怪那鬼子大黑天在糧倉下挖出的都是新土,原來是林掌柜新填的。這回趙叔您可猜錯了。”趙長洪低聲罵道:“你趙叔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到這碼子羊腸事。我覺著這和林掌柜對話的人說話挺氣派啊,聽口風林掌柜巴結得緊。”
兩人繼續凝神細聽。上面的林掌柜和帶官腔的人做夢也想不到地下居然有耳,只聽官腔笑道:“我這次來,是有絕密任務的,必須避著陳泉,你這樣考慮周到我很滿意。重慶的朋友介紹說,你林掌柜出手大方,又會辦事,值得交往得很。要知道幫我做事就是幫蔣委員長做事,就是愛國。中國正缺少你這樣既愛國又會做事的聰明人,日后會有前途的。”
林掌柜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嗚咽著也聽不清說些什么,左右不過是希望提攜之類的客套話。只聽官腔笑道:“提攜是不敢的,那是貴人才做得到的事。”林掌柜慌忙道:“您不是貴人還有誰是我命里的貴人?”官腔笑道:“是嗎?我還以為只有土肥原賢二才是你林掌柜命中的貴人呢。”
林掌柜的聲音一下停住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您說的哪里話,我怎么聽不明白?”官腔笑道:“不明白?那兩年前土肥原跑到紹德城里,是誰接待的啊?”林掌柜失聲道:“這您怎么知道?”官腔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去重慶前在哪里做事的你林掌柜沒聽說過嗎?”
林掌柜的聲音陡然兇狠起來:“我當然知道您是軍統局出來的。那又怎么樣?這年頭,誰不知道日本的天皇屁股比中國蔣委員長的臉盤大,日本吞掉中國那是遲早的事。可別拿通日來壓我,哪只聰明猴子不抱著幾棵大樹爬?有誰屁股是干凈的?”
“你當我姓林的眼瞎?我剛告訴你安置好了俞萬程他們,地窖就被炸了,日本人的飛機是你家養的?還有你要的秘密通道,不就是配合你去活捉俞萬程嗎?還有你讓我打聽的那個伏龍寺的聾啞和尚,根本就是日本人的奸細,一個時辰前就被俞萬程他們抓起來了。要說通日,不定誰和誰呢!”
“別以為我不知道像你這樣有身份的人,這時候巴巴地跑到鳥不拉屎的紹德城來是干什么的。土肥原大佐早和我說了,總有一天,紹德兵臨城下的時候,日本會有一批神秘的人物來助戰,連他都沒見過,巴結不上的大人物會全聚到紹德來,讓我招子放亮點兒,能巴結上一位,這輩子榮華富貴就享用不盡了。誰不都是賴在紹德等日本貴人出現好抱上條大腿?都是一山攀著一山高的,有些話不要逼人太甚,說得太明白了,傷人。”
【八、福祿壽】
官腔笑道:“哦,壽老人已經落到陳泉他們手里了嗎?林掌柜你可別激動,土肥原這個人號稱‘中國通’,其實對中國一點兒也不通,連悶聲發財的道理都不懂。你猜得不錯,我就是幫日本的那些大人物辦事的。難得林掌柜你聰明通達,知道的又這么多,我們真該攜手共進,共同輔助東亞共榮的大業啊。”
林掌柜又驚又喜:“您果然認識那些大人物?能不能幫我引見引見?”官腔笑道:“正有此意。不過你拿什么謝我呢?”林掌柜慌忙道:“好說好說。我林家在紹德幾百年的基業,別的沒有,說到票子您盡管開口。”官腔笑道:“票子可買不到命啊。說起來林掌柜你還差我一筆買命錢呢。”
林掌柜茫然道:“這是什么意思?”官腔笑道:“陳泉派出來暗里跟蹤了你好幾天的人,可是我替你下手除去的。”林掌柜驚道:“這我可太不小心了,真不知道該怎么謝您!以后我這條命就是您的,您有權,我出錢,咱們黃鼠狼掀簾子,合力在日本人面前露一小手。”官腔笑道:“好啊。”
林掌柜似乎掏出了什么東西:“這是五千大洋的銀票,您先收好,算是引見費的訂金。”官腔笑道:“林掌柜真是爽快人,哪里用到這么多。”似乎兩人在遞接銀票,林掌柜不放心地又追問道:“不知道何時您才能幫我引見日本的大人物?”官腔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林掌柜奇道:“什么?”忽然一聲慘叫,隨即聲音變小,似乎被人捂住了嘴巴。只聽官腔陰森森道:“我可不就是你說的日本大人物七福神里面的福祿壽嗎?”林掌柜掙扎的聲音道:“可……可你是中國人……”官腔笑道:“誰說中國人就不能成為日本的大人物?”林掌柜喉頭咯咯作響:“這樣,這樣……重慶,軍統,日本人!福祿壽,真是福祿壽……”聲音越來越低,終于無聲。
一聲悶響,想必是尸體倒地。只聽官腔笑道:“五千塊大洋,只夠引見費,可不夠買命錢的。人我幫你引見了,命你還得還給我,下去了可別跟閻王爺告我訛你。”林掌柜的血透過石條縫隙一滴滴滲進地下室,滴在趙劉兩人頭上,趙長洪和劉濤手心都是汗,深知要是被上面這自稱福祿壽的厲害人物發覺,只怕死得比困在地下室里更快更慘。只聽上面福祿壽自言自語道:“俞萬程、陳泉,呵呵,加上我,這紹德城里的水都該煮沸了,就看誰先熟了。”腳步聲漸漸遠去,上面又是一片夜的寂靜。
忽然劉濤跳了起來,頭砰地撞在石頂上,顧不得疼痛叫道:“哎呀不好,這福祿壽一定是去伏龍塔對付俞師長和陳參謀了。得趕緊想個辦法通知師部啊!”趙長洪白了他一眼:“你真是吃蘿卜操的咸菜心。咱爺倆自己都在這被困死了,還想著去通知別人!”
劉濤不死心地拉著趙長洪的袖子:“趙叔您不是老紹德嘛,一定還有辦法出去的對不對?”趙長洪臉色慘淡,搖搖頭:“這回是真沒有辦法了,就是呂洞賓來也沒轍。”
劉濤頹然坐在地上,趙長洪不忘吩咐一句:“把電筒關了,別耗電。”
【九、鬼唱歌】
劉濤聽話地關了電筒,地下室里靜悄悄的。趙長洪倒有些耐不住寂寞了,沒話找話說道:“你娃心里在怪趙叔帶你走錯路了吧?”黑暗中劉濤搖了搖頭:“沒啊。我就是想起我妹了。那年她扎了兩串小羊角辮,上面綁著我給她買的花鈴鐺,走到哪兒都丁零零得討人喜歡。我妹說喜歡吃糖葫蘆,結果我買糖葫蘆帶回家給她,她就蹦蹦跳跳地出院子去,蹦一圈都分給其他眼饞的小孩了,就剩一根串山楂的木棍拿在手里舍不得扔,慢慢吮……后來,后來我聽逃出來的人說,本來我妹妹被藏在米缸里鬼子沒發覺,結果辮子上的鈴鐺發出了聲音……”
地下室里又是一陣寂靜。趙長洪嘆了口氣:“你娃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就好受些了。”劉濤又搖了搖頭:“趙叔您又猜錯了。我不想哭,眼淚早哭干啦,哭不出來。想到很快就能見到我妹妹了,我心里靜得很,又有些空蕩蕩的。趙叔,您知道那么多事,我問您啊,人到了那頭,歲數還長不長了?您說我再見到我妹子,她會是當年那個小孩子呢,還是長成大姑娘了呢?要是她長大了,我認不出來了怎么辦?”
地下室里靜悄悄的,只有劉濤既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和趙長洪說著話。不知道趙長洪為什么一言不發,劉濤說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不對勁,擔心趙長洪出了什么事情,慌忙掏出手電筒照亮地下室,才發現趙長洪坐在地下室出口塌陷的地方,癡癡地看著上方發呆。
雖然上面有能透氣的縫隙,卻幾乎肉眼難見連光都透不下來。劉濤實在想不出趙長洪在看什么東西,心想趙叔不會頭腦被憋出事情來了吧,悄悄走近想拍趙長洪的肩膀,卻見趙長洪掉過頭來看著自己,癡癡地說了一句:“唱了,唱了,來了紹德快一個月,今天才聽到她又唱歌了。你聽,這歌還是和當年一樣好聽。聲音不變人就不會變,所以人到了那頭,歲數是不會長了,老是那么年輕漂亮,不會變了。”
劉濤豎起耳朵卻沒聽見趙長洪說的歌聲,心想完了,一樁接一樁的事,終于逼得趙叔變得神經兮兮了,強笑道:“趙叔您別想太多,咱們不會在底下被活活憋死的。實在不行,等鬼子攻進了城,咱倆拉手榴彈,和弟兄們同時死,下去也不孤單。”
趙長洪忽然暴躁起來:“死?要死你死!我還沒見到她呢,誰跟你一起死?你娃每天夜里睡得跟狗一樣熟,哪知道我天天夜里在紹德城找她找得辛苦。你聽,你聽啊,幾十年過去了,還是唱得這么好聽。你娃不是問紹德三邪是什么嗎?紹德城里不養狗,黑龍洞下鬼門關,現在這就是第三邪的前半句,夜半月圓鬼唱歌。你聽聽,唱得多好聽啊。”
聽趙長洪說著,劉濤好像還真的聽到了一個凄涼的女聲在唱著什么,再看著趙長洪癡癡迷迷的神情,不覺有些毛骨悚然,不敢多看,索性把手電筒關了,強笑道:“趙叔您別嚇我,剛說到黑龍洞我又想我那兩條德國狼狗了。唉,說起來您該怨我,都是我拉著您去糧倉找馬六馬七,才會遇見那鬼子大黑天,才會被困在這里。要是聽您的去黑龍洞找狗就不會……也不知道耽誤這么好大一會兒,我的狗在那兒怎么樣了。”
趙長洪不理劉濤,依然癡癡發呆,劉濤搖搖頭,知道他不想說話,心里想著失蹤的狼狗,忍不住吹起了喚狗的狗哨,忽然趙長洪像受到了什么驚嚇,聲音帶著極大的恐懼:“你,你干了什么?你把什么東西給招來了!”
【十、洞里鉆出的邪物】
劉濤也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像是某種巨大的怪物在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這聲音聽著由遠及近就過來了。趙長洪驚恐地指著剛剛兩人鉆上來的暗道與地窖連接的洞口:“下面,下面,你看下面。”
劉濤拿著手電筒對洞口亂晃,看到陣陣奇怪的塵柱從洞下直升上來,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下面折騰得天翻地覆,大驚道:“趙叔,您剛才不是把暗道的進口炸裂堵住了嗎,怎么還有東西能進暗道?”趙長洪氣急敗壞地吼道:“你問我,我問誰去?!都說了這紹德城邪啊!你娃還亂吹亂叫,準又把什么邪物給招來了!”
趙長洪邊說邊忙著撿地上的石塊,小心翼翼地先拋一塊下洞去。石塊似乎砸到了什么東西,只聽洞下一聲驚天動地的巨吼,震得地窖里兩人耳朵都差點兒聾了。趙長洪驚叫道:“快,快幫我一起砸,千萬別放它上來。”劉濤匆忙把手電筒騰到左手,右手陪著趙長洪撿大些的石塊狠狠往洞下砸去。洞下吼聲連連,似乎有什么東西要上來卻被擲下的石塊堵阻,不停閃躲。
可是稍大的石塊很快就投光了,不一會兒連指頭大小的石子也都一把把被撒下洞口,劉濤正在慌張,卻被趙長洪一把拉住:“別砸了,聽!”原來慌忙中,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洞下面已經沉寂下來,好像邪物已經走了。
趙長洪氣喘吁吁地開始推在石板旁邊的那半截大石柱:“快抓緊時間把洞口封上,不然邪物再回來可了不得。”劉濤慌忙上前幫趙長洪的忙。石柱重得出奇,盡兩人合力也只能半步半步地往前挪,可怕的是洞下又傳來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趙長洪驚呼:“快,快,邪物又回來了!”情急之下用勁過度胸口岔了氣,疼得就跟有人往肺里打氣一般要炸開來,呻吟一聲癱倒在地。
耳聽喘息聲已經來到洞口正下方,劉濤驚惶加上關心趙長洪的情勢,也不知道哪里爆發出的神力,大吼一聲緊推兩步,砰地一下石柱側倒,恰恰封住了洞口。劉濤只覺得全身骨頭跟被錘子挨著砸一遍砸成粉末一般,酥麻得再也使不出半點兒力氣,倒在地上,連想問問趙長洪怎么樣了都做不到。
一時地下室里的兩人都說不出話來,只是呼哧呼哧地喘氣,良久,趙長洪才緩過勁來,勉強笑了一下:“你娃怎么樣了?”
劉濤還沒說話,忽然一聲巨吼傳來,壓在洞口的石柱被巨大的沖力翻出了老遠,重重地撞在趙長洪身上,把趙長洪撞飛了出去。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巨爪扒在洞口邊緣,眼看有什么怪物就要從洞下爬出來。劉濤一聲驚叫,忽然當的一聲有東西掉在地上,隨即地下室一片漆黑。
原來是慌亂中劉濤抓到什么砸什么,隨手把放在身邊地上的手電筒也砸了出去。電筒被砸滅了也不知道滾到哪里去了,地下室的腥味忽然濃重,想是邪物已經爬出了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