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朝的大臣們都有些興奮雀躍狐疑等等莫名的期待心情,因為上朝隊伍的末尾同時綴著兩位女官,如果說司論是為了澄清謠言而來,那另一位鑒澤不宣自來就不知道是為什么了,一般來講,大栗的女官不得皇帝召喚是不會輕易上朝的,若是上朝必然是有什么不得了的發現。而鑒澤的職責是搜集大臣言論以及處理雜物,她若是出現,不是為了哪位大臣說錯了話被她抓住了尾巴,要過來當朝告狀,就是因為發現了什么有用的建議過來推薦。不過按照現在的這位鑒澤大人言熙珊一貫的作風,八成又是要來彈劾誰吧?
單御天先是按照慣例聽取了文武大臣的一些例行稟奏,雜七雜八說了一些瑣碎小事,大家聽得并不認真,都等著今日的重頭戲。
終于,當皇帝掃視了一周,最后一次問道:“還有什么事情要上奏嗎?”
下面鴉雀無聲。
單御天道:“那司論今日來了嗎?”
群臣心中都是一震,確切來講是大半無關的臣子精神都是一振,只有林志清和單御風背脊一震,手心里都出了些汗。無言的騷動匯向一點——文官隊伍末尾站著的那個小小的身影。
耿昱歡斜斜上前半步,垂首道:“回皇上,臣在?!鄙倥赜械那宕嗦曇繇憦貙m廷,更奇異地參雜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讓提心吊膽地聽著的兩人沒來由感到安心,更讓幸災樂禍的人咬牙切齒。
單御天微微點頭,道:“上前來,朕有話問你。”
“是。”耿昱歡抬頭,穿過無數包含著好奇、鄙夷、驚訝、贊賞種種情感目光的注視,緩緩走到群臣之前,臉上始終帶著安靜的微笑,直直地看向前方。
用林志清后來的話來講,當時的耿昱歡身著淡藍官袍,頭戴女官專用的白色官帽,其他的裝飾一件也無,明明一點都不突兀,但她那種簡直把自己當成女王,接受臣子敬仰的神態步伐,遠超表面年齡的沉著冷靜,就是沒來由得就讓人心頭一陣,也讓他覺得一定沒有問題。
單御風更是驚訝,道:“我看你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樣子,雖然偶爾會說出一些真知灼見,但真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居然有如此膽量氣魄,初次上朝的表現著實讓我不敢相信你還不到十六歲?!?
廢話,她都二十多了好不好。
這都是后話。
耿昱歡當時只覺得不能讓人因為她外表的年齡而被瞧輕了去,能表現得多老氣就多老氣,要讓人覺得她看起來就不像是貪圖享樂的人,這樣即使不開口也有一定的說服力。居然,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單御天原本板得死死的臉也有些訝異,口氣也不那么嚴峻,道:“你上任了不少時日,除了皇弟帶你初次見朕之時聽你說過一些有趣的建議之外,這些日子以來都沒有聽到你有什么發現和說法,而且也有一些關于你不好的流言。畢竟你是皇弟推薦上來的人,朕不想錯怪你,所以給你一個澄清的機會?!?
沒想到單御天開門見山,一下子就說出了中心思想,耿昱歡暗暗吸了口氣,道:“謝皇上。”
“朕沒那個閑工夫聽你這些日子都作了什么,你只需要說些有用的即可?!眴斡斓溃澳銘摪阉緯楷F有的書籍文章看的差不多了,有何想法?”
“回皇上,臣在各個方面都有些感想,可否一一道來?”耿昱歡恭敬道。
“說吧。”單御天抬了抬手,“大伙也都好好聽著,看看皇弟大力推薦的這個才女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只是一些粗淺的看法,說得不對還請皇上不要責怪?!惫㈥艢g微微一笑,說得謙虛,口氣卻全然不是如此。當然,她將要說的,是和清清熬了一晚上回憶的,前人今人總結出來幾乎可以說是千錘百煉的真理,她就不信哪個笨蛋敢說不對了。
就見耿昱歡拿出她曾經在學校禮堂講演的架勢,把古人今人的觀點一陣亂掰,啊不,是逐一道來,神情自若,語氣充滿了自信,“我大栗王朝發展至今,可謂繁榮昌盛,國泰民安。”廢話開始先吹??偛诲e,反正這些話單御天也說過,總不會有人敢說錯,“臣今日必然也提不出什么翻天覆地的好想法,只想錦上添花地說一些小小建議?!敝t虛總不是壞事,至于建議究竟是大是小這也不好說,“國之大計,人才第一,有人治理才能井井有條?;噬项V怯⒚?,可也總不能被一些瑣事纏身,做臣子的就要分擔這些瑣事。但即使是瑣事,也需要有才干的
人來做。為政之要,惟在得人,選拔優秀人才要德才兼備,不避親仇,注重品德?!?
“這些說法古已有之,有何高明之處?”突然就聽得身后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耿昱歡忍不住回頭看是誰這么大膽,敢在皇帝視察工作的時候中途打斷。
大、大熊貓!這是耿昱歡看到他之后第一個想法,但立刻又反駁自己,這人怎么有大熊貓可愛啊。說話之人身材倒是中等,就是一張臉有些白胖,雖然五官并不丑,但最顯眼的是那一雙熊貓眼,好大的黑眼圈,這廝熬了幾天夜啊?雖然看著眼熟,在那次御宴應該見過,可是卻實在想不起來是誰。
“哦?”單御天倒也不惱,道,“劉宗節,你有意見?”
劉宗節,啥,干什么的?耿昱歡偷偷瞪著那個大熊貓。
“納言大人此言差矣,”單御風忽道,“司論年紀輕輕,能有這些見識已是不易。”
劉宗節冷哼一聲,“年紀小就可以說出些沒用的來么?”
哦,原來是那個納言兼左丞相,厚,就是他推薦的言熙珊么,??!還是納了個小妾的左丞相,嗯,有黑眼圈啊——難怪難怪。
單御天道:“耿昱歡,你還有什么要說的么?”
“當然有,此為用人。”耿昱歡回過神,微微一笑,那只是開場而已,“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我國農耕人口不多,臣想是否可以一方面推行均田制和租庸調法,限制世族,豪強對土地的壟斷和霸占,一方面鼓勵農民遷往荒地開荒,這樣必然能夠大大提高農民生產的積極性?!?
不等有人插話,耿昱歡繼續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武以定邦,文以興國。是否可以更加大力推廣如今的冠元考取制度,讓邊疆城市的有志之士也有機會報效國家?!?
“當然,要革除國家積弊,不能采取大刀闊斧的方式,應因勢利導,采取一些比較和緩的措施,否則會在臣民之中引起強烈震顫,這樣才能使官吏忠于職守、盡職盡責?!?
一番言論,引得群臣再也忍不住保持沉默,互相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耿昱歡提高音量,清亮的聲音越過嘈雜的擾亂,保持鎮靜接著款款而談。
單御天聽得身子微微前傾,不住點頭。
“……最后,臣想說的是,這些建議不一定要各個實現,但皇上若能考慮一二,大栗必將會有另一番盛世繁景?!惫㈥艢g深深一揖,道,“臣的話說完了。”
“朕上次說你文人習氣,想事情太過簡單,今日居然知道要慢慢來,這沒幾天你進步不少啊。”單御天坐直身子,面上帶著贊許的笑容,“而且你年紀不大,口氣不小,居然也有如此的自信?!?
皇帝都這么說了,群臣更是不敢有異議,而大熊貓也從不以為然漸漸轉為驚訝和贊賞,林志清和單御風更是笑容滿面,唯一面色不善的大概就是言熙珊了。
啊,還有個表情怪異的□□邦。他從看到耿昱歡起就覺得眼熟,怎么司論竟然曾經是他家的丫環?而且從耿昱歡后面的種種表現來看,實在不敢相信她就會是那個小丫環。雖然語氣神態大不相同,但是就連說話聲音也很像。不過,就算真的是,對他來講也無甚大礙。所以□□邦也沒有提出異議,只是有些驚奇這個小丫頭竟然說得頭頭是道。
單御天環顧了下群臣,道:“這樣看來,司論這些日子也是下了功夫的,那些在朕耳根子下嚼舌頭的大概也是被人誤導,朕今次就不計較了。不過既然有人說閑話,耿昱歡,你還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還有耿昱歡今天說得一些點子,朕聽著也挺有意思,大家下去不妨想想,有什么具體的辦法都可以提出來?!?
“也沒什么事了,嗯——”正想說散朝,突然看見群臣末尾還有個白帽子在晃蕩,單御天道,“言熙珊,你今天也來了,有什么要奏來的?”
言熙珊根本是想來看耿昱歡出丑,卻沒想到反而讓她大大的露臉,而她自己的主子除了一開始攪合了下,后面竟然一言不發,正恨得牙癢癢,忽然聽到皇帝叫她,連忙出列,道:“回皇上,臣今日就是想聽聽司論的高見,并無甚要事啟奏?!?
哼,根本是想看老娘丟臉吧,耿昱歡心想。
單御天也不多問,道:“正好,今天耿昱歡還是說了不少有用的東西的,你今日親自來聽,回去記得應該更清楚?!?
原本大臣的言論是由太監記錄,再送去言熙珊處,今天她跑來看熱鬧,卻沒想到這下得自己寫了??嘤诓桓冶г梗坏玫溃骸笆?,皇上圣明。”
單御天點點頭,道:“罷了,散朝吧,御風留下,朕有話要說。”
群臣叩首退下,單御風則留在了大殿之上。
耿昱歡出門后趕上林志清,又恢復了嬉皮笑臉地樣子,“清清,我今天表現好不好呀?”
“好!好得不得了,少廢話了,咱們回去再說?!绷种厩宓?。
“啊,不行啦,我要去司書房,等會吃完午飯還要去接君君呢。”耿昱歡靠近林志清悄聲道。
林志清瞪了她一眼,“你皮癢了是不,才澄清謠言,你還想繼續制造???”
耿昱歡皺皺眉頭,“不是吧?我總不能以后都不理他了。”
林志清放緩腳步想了想,道:“小心點好,你今天是風光了一下,但是以后的言行也必將更加的引人注意,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為所欲為了。”
“哈——”耿昱歡一副不甘不愿的樣子拖著長音。
“歡歡,納言!”林志清忽然捅了耿昱歡一下,提醒她前方站立的人影很明顯是沖著他們的,就是不知道具體是誰。
大熊貓?耿昱歡定神一看,就見那兩只熊貓眼在陽關的照耀下更加清楚,但黑眼圈中閃著詭異的亮光也不得不讓她打起精神應付。
“劉大人。”林志清和耿昱歡一起打著招呼。
“耿大人,今日本官多有冒犯,還望你不要介意?!眲⒆诠潝[出上級認錯的架子,下巴抬得直翹到天上去。
耿昱歡見他只叫自己,不理清清,心里有氣,但礙于身份相差太遠也不好發作,只是禮貌地笑道:“劉大人客氣了。下官才疏學淺,怎么會介意,還請劉大人以后多多指點?!?
“嗯——”劉宗節點點頭,貌似很是滿意,眼神掃過林志清,又接著道,“耿大人說客氣話了。不過本官今日見你的學識談吐頗為不凡,想和你多多交流一下,不知耿大人今晚可有空上臉來寒舍一敘?”
不知為什么,林志清覺得他掃過自己的那一眼里面有寒光閃了一閃,但卻轉眼消失無蹤,正覺得訝異。忽聽他竟然是要邀請耿昱歡去他家,更是驚奇夾雜著害怕,忍不住擔心地看著耿昱歡。
耿昱歡也出乎意料聽到這番邀請,想也沒想便道:“劉大人說笑了,下官小小四品司論,怎么有資格和大人說話。”
劉宗節笑道:“耿大人不必客氣,來就是了?!?
耿昱歡更覺得詭異,想了想道:“不是下官不想去,是今日實在是有些私事要處理,過幾日再登門拜訪可好?”
劉宗節也不勉強,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便算了。只是耿大人記得要來和本官聊聊天?!?
“一定一定?!惫㈥艢g強笑著道,面對皇帝和眾大臣她都沒有一絲慌亂,此時卻不知為什么感覺一絲冷汗從背心滑落,說不出地緊張。
兩人彎腰目送著劉宗節遠去,林志清和耿昱歡面面相覷,都不明白這個納言大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耿昱歡遲疑了半晌,道:“清清,你先回去。做人不能言而無信,我還是要去司書房等午后之約,大不了待會和君君說一下以后我會很忙,要少陪他一些日子。我會盡快回去和你商量的。”
夏初的陽光燦爛,林志清看著耿昱歡漸漸走遠,卻感覺身上陣陣發冷,只覺得這青天白日下的華美宮廷,竟然隱隱透出一絲不祥之氣,環繞不去,令他不由自主地心驚肉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