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瓚忍不住了,在涼國兵馬的步步緊逼之下,接連喪失地盤反而無力還擊,只能躲在鄴城高牆之下……公孫瓚受夠了這樣的日子。
派出使者,他要在鄴城之下與馬越親自會面。
馬越對此自然是喜聞樂見,因爲江東孫策向荊州出兵,致使曹孟德的朝廷兵馬過早地撤出冀州的征戰(zhàn),全面揮師南下支援劉備,眼下的冀州只剩下馬越、公孫瓚、劉和三家兵馬相互爭鋒。儘管馬越的兵勢在冀南已經(jīng)佔據(jù)了鄴城之外的所有城池,但公孫瓚在城池之中仍舊屯著三萬兵馬,糧草也不計其數(shù),若強行攻城只怕六萬兵馬會折損過半。
而圍城,顯而易見,公孫瓚會比他所預料的還能堅持更久的時間。
當收到傳信時,馬越當即與公孫瓚定下邀約,在明日於陣前一敘。
說起來,他與公孫瓚自幽州一別,已有十餘年未見了。
兵馬擺出陣勢,雙方會面的位置便在涼國軍陣以北、鄴城以南的五里,遠離了雙方兵馬的威脅範圍,做下爲對方的安全所保證。
次日,陰天大雨,馬越穿著斗篷蓑衣帶著兩名親隨前往越好的地方會見公孫瓚。
遠遠地,便見一騎白馬奔馳而來,泥濘的雨地中盡顯馬上騎手高深的技藝,更讓馬越眼前一亮的是,騎手只有一個人。公孫瓚一個人便來會見馬越,這何嘗不是對他人品的認可。
“伯圭兄,許久未見了。”待到公孫瓚勒馬翻身,馬越起身拱手,隔著重重地雨幕說道:“當年不曾想過,再見面會是這般情況。”
公孫瓚看著馬越倒沒有笑,只是一甩繮繩邁著大步過來,看了馬越半晌才說道:“君皓,你還是十幾年前那個樣子。”
怎麼會還是十幾年前的樣子,在那些彈指一揮便從指尖溜走的歲月裡,他們這些馳騁於亂世的男人哪個不是各有際遇,各種辛酸苦辣便要在這時間嚐個便呢?莫說是不忘初心,單單經(jīng)歷了那些難以言明的事情,親近與背叛,欲與利的交鋒,情與義的交割之後,誰還能心如止水?
他以爲他掌握了戰(zhàn)爭的一切主動權(quán),但馬越見到公孫瓚時,知道自己錯了。儘管他在戰(zhàn)略上壓了公孫瓚手下無良才的優(yōu)勢,強取豪奪下公孫瓚下轄的大多數(shù)土地,可他在公孫瓚的臉上……見不到一點窮途末路。
他看過太多人兵至大敗,有些瘋狂,有些絕望,有些如釋重負,他以爲自己對窮途末路英雄遲暮這些事情已經(jīng)有了很深的瞭解,因此他深切地明白,公孫瓚這不是垂頭喪氣的模樣。
時隔十餘年,公孫瓚如今仍舊還是那副模樣,豪邁而偏激的英雄膽。
“伯圭兄,難道就不是十幾年前的老樣子嗎?”馬越笑了,說罷他覺得有些無趣,他們誰都不是壞人,但到頭來卻刀兵相向,還強裝出這種親近做些什麼?旋即擡手說道:“伯圭兄,你看我的軍陣,六萬兵馬一旦強攻城池便會多有損傷……”
馬越還沒說完,就被公孫瓚擡手打斷,指著馬越身後的親隨說道:“取榻來。”
說罷,公孫瓚對馬越說道:“今日便別說軍政大事,那些東西某家不是很懂,能撐到現(xiàn)在也只是運氣罷了,但某也是不會投降的,這塊土地……是某的兄弟們用命換來的!因此,即便是君皓你,想取冀州,也要拿命來換!”
公孫瓚指著周圍的土地,這是土地啊!是什麼引各路諸侯近乎瘋狂地相互攻伐,說到底還不是爲了土地。
土地意味著財富,意味著人口,意味著強大。
人們需要土地,就像需要空氣一般。
馬越突然覺得有些心酸,他運氣好,先有程立後有賈詡傾囊相助,大的戰(zhàn)略上從不用他去操心,因而每一步穩(wěn)紮穩(wěn)打立下涼國偌大家業(yè)。回首當年樑鵠便對他說過,他與公孫瓚是一樣的人,只是公孫瓚少了些,運氣。
“某家沒有做錯什麼,那劉虞勾結(jié)外族不該死嗎?若聽進去某的諫言,什麼烏丸鮮卑,如今早盡是漢家馬場,難道想叫我大漢子民在塞外牧馬錯了嗎?”公孫瓚咬著牙,那模樣看上去絕非窮途末路,而是悲壯。“韓馥要殺某家,那便各憑本事,所以他死了,某還活著。朝廷也要殺某家,曹操出兵,劉和打著爲父報仇的旗號,說到底,包括你馬君皓難道就不是覬覦冀州這塊土地嗎?某家又究竟做錯了什麼!”
侍從搬來長榻,馬越的華蓋搭在其上遮住風雨,公孫瓚盤腿坐於其下,勾手再命侍從取些酒來。侍從無助地看看馬越,見馬越點頭這才返身奔馬取酒。
“難道就因爲他們行無禮之事,也要套上個大義的名頭,所以他們就是對的,某家便是叛賊?”公孫瓚笑了,這十餘年自劉虞死後,公孫瓚似乎便在天下間成了人人喊打的貨色,再不是當年耀武揚威躍馬遼東的白馬將軍,而是叛賊!可在那個節(jié)骨眼上,如果劉虞不死,便是公孫瓚要死……那個時候的公孫瓚是真的沒有做錯什麼。“不說那些了。”
公孫瓚搖頭笑笑,這十餘年的狼狽鼠竄,走到哪裡便是人人喊打的模樣,扛著壓力從幽州打到冀州,不容易。
不多時,侍從將酒罈奉上,公孫瓚也不多言一掌拍開封蓋,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隨後將酒罈遞給馬越,神色中帶著幾分疲憊,問道:“這些年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你的消息,過得累不累?”
多少年了,走在路上身後總是有些跟隨,前路則總是一個又一個艱難險阻成了邁不過去的坎兒,哪怕聲望廣佈天下,哪怕兵威震世,都未曾有人問過一句,這麼拼搏你累不累。
在今天,卻被敵對陣營的白馬將軍問了出來。馬越內(nèi)心頓感五味雜陳,猝然間覺得有幾分心酸。
大雨還如瓢潑般地降下,華蓋不是雨傘,僅僅是一種裝飾,因而還是有不少雨滴落下來,身邊環(huán)繞著無休止的涼意,烈酒入喉卻叫人覺得心裡暖。馬越?jīng)]有回答公孫瓚這個問題,只是同樣地端著烈酒,仰頭灌下兩口,一舒心中鬱結(jié),這才與公孫瓚一同盤腿坐在溼漉漉的榻上,二人並肩看著遠方重重軍陣與瓢潑大雨,默不作聲。
這個時代最殘酷的事情便是,各爲其主。這個爲,不是爲了,而是成爲。他們都是各自的主人啊,身後有著成千上萬張口指望著他們,期待著他們。誰能說這不是另外一種身不由己。
馬越心裡也曾有過沖動,告訴公孫瓚這仗咱們不打了,我退軍。甚至是我跟你結(jié)盟,但這些話太過輕易,走到今日,他們都已經(jīng)不是曾經(jīng)那個戛然一身的人了,不能在信馬由繮各自奔走。他們的一廂情願,便意味著後面的千萬人之心要爲這一廂情願付出代價。
所以他不說話。
二人就這樣在沉默的大雨中傳遞著酒罈,一口一口喝著同一壇酒,生怕是自己一不小心便壞了這份寧靜。
過了半晌,壇中酒液所剩無幾,馬越也是酒態(tài)正酣,公孫瓚突然指著前方大片土地說道:“就在那裡吧,方圓十餘里皆是平地,是鄴城近畿難得的好去處。”
馬越轉(zhuǎn)過頭,大概知道公孫瓚想說什麼。
“明日我鄴城三萬兵馬傾巢而出,將與公會戰(zhàn)於此。”公孫瓚自馬越懷中取過酒罈,最後喝了一口,將酒罈遠遠擲出,瓦壇摔碎的聲音被淹沒在大雨裡。公孫瓚也走出華蓋,任憑大雨將全身淋得通透,對馬越大聲喊道:“你我之間,尚缺一場生死。我們誰都沒做錯什麼,那便戰(zhàn)吧,讓老天決定該誰勝,該誰敗。若某家勝了,你便回你的涼國繼續(xù)做你的涼王。若你勝了,鄴城與某家一顆項上人頭,便都歸你。”
公孫瓚說罷,便去牽馬,行至一半又再度返身走回到榻邊拱手說道:“明日若是戰(zhàn)死,妻兒便託付於你,某幼子名續(xù),便勞你將他養(yǎng)大成人,莫要再讓他趟著兵事的渾水,只求得一普通人家便可。”
說罷,公孫瓚翻身上馬,在雨地的泥濘中疾馳而去,那一襲白衣白馬,在馬越眼中像極了十餘年前上谷長城內(nèi)督率著三十騎白馬義從擎著鐵矛馳騁左右的年輕身影。
世道艱難,誰又看得清後面的路,便是他馬越,回首來時,也覺得造化弄人。
公孫瓚走後很久,馬越一個人靜坐雨中,望著遠處太行大山隱於雨霧中的輪廓,想了很久。
天下間的諸侯,有幾個開始便是目標明確,打著是爭霸天下的主意要在這天下馳騁這一遭。大多數(shù)都是和自己一樣,被生活推著走,他們的經(jīng)歷決定了性格,性格決定了命運,而命運,則決定了生死。
混亂的大時代下,誰又能不感到遺憾呢?
這就像公孫瓚給馬越的感覺,如果說公孫瓚今天說的話有一句最能打動馬越,那無疑就是他說,他沒做錯什麼……但他敗了。
走錯一步,便落得被三面交攻,平心而亂,公孫瓚不差,也不錯。但就是少了那麼點兒運氣。
當馬越縱馬奔回大營,一衆(zhòng)武將皆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道:“主公,公孫瓚那廝如何?”
馬越輕輕搖了搖頭,或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這搖頭當中意味著什麼。
“備戰(zhàn),明日於平原與公孫伯圭部堂堂之陣,分勝負,定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