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數日的狼狽逃亡,使得養尊處優的張魯迅速消瘦了。保養的很好的皮膚因為寒風的侵襲而變得干裂粗糙,黯淡無光的前途,又增加了他額頭上的皺紋,原本細密的魚尾紋,也愈發深刻而明顯。
直到此時,張魯仍然沒有向荊州軍投降的打算,因為他看的很清楚,劉琮是絕不會放過自己的。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使得他在越來越艱苦的逃亡路程中,顯得格外堅定。
如今他身邊只有不到一千余人馬的殘兵敗將,連續不斷的逃亡和陰魂不散的追兵,讓張魯身心疲憊,心力交瘁。
好在敵軍看起來也很疲憊,畢竟他們并不是真的鐵人,然而在這種持續不斷的追擊中,漢中軍始終處于被動挨打的局面,毫無還手之力。
午后剛過不久,一直緊咬不放的荊州軍騎兵又追了上來。此時天氣晴朗,殘雪消融,急促的馬蹄聲因為山谷的回音而顯得連綿不絕。漢中軍將士們露出絕望的神色,他們吃夠了被追擊的苦頭,現在已是衣衫襤褸,神情委頓,不知道自己能否熬過這一次戰斗。
如果陷入重圍的話,漢中軍將士也許還能鼓起最后的勇氣,做困獸之斗,然而現在還有路可逃,無形中就讓他們斗志全無,只一心想著逃跑,逃的越遠越好。
袁約已經在前一次的戰斗中陣亡,他的部下,那些驍勇善戰的夷族部落勇士們,也凋零殆盡。張魯翹首以盼的另一個夷族部落首領杜濩卻始終不見蹤影,甚至隱隱有傳言說,杜濩已經向劉琮輸誠投降,不會再來救援張魯了。
與狼狽不堪的漢中軍相比,荊州追兵也只不過稍好一些罷了,不過也一樣的灰土滿面,眼中布滿了血絲。
沒有怒吼聲,荊州騎兵沉默地沖殺而來,漢中將士們也同樣沉默的迎擊,其余人則護著張魯繼續逃亡。除了兵器相撞,鋒銳入體聲,就連戰馬都很少嘶鳴了。
倉促組成的防線很快便被荊州軍擊潰,絕望的漢中士卒拼力抵擋,卻只能徒增傷亡而已。
事實上漢中軍已經跨了,缺乏組織,沒有強硬的將領發號施令,糧草損失之后從未得到過補充,如果這一切還能憑借他們對張魯的忠誠堅持下來的話,黯淡無光的前途,也足以使最忠誠的將士動搖了。那些能趁亂獨自逃走,或者干脆投降求生的人早已按照他們的意志去做了,剩下的這些人因各種原因別無選擇,就只能掙扎著逃跑,將希望寄托于荊州追兵的疲倦和不知何時到來的援兵身上。
高順深諳敵軍的心理,如果他麾下還有一支體力充沛的生力軍,那一切就簡單了,只需在合適的時機猛地追上敵軍殘余,畢其功于一役。然而麾下的兄弟們,無論是輕騎兵還是明光騎,都已經連續好幾天未曾好生歇息了。加之本來騎兵人數就不多,在漢中軍最初逃亡時,尚有五六千人馬,高順想盡了一切辦法,不斷地削弱漢中軍,使他們一路流淌著鮮血,越來越虛弱。
逃跑一方精疲力竭,追擊方也同樣如此。好在荊州軍在很多細節非常注重。精銳的明光騎將士,有填充鴨絨的睡袋,有輔兵攜帶的豆餅精料,以保持將士和戰馬的體力,不至于因為這場艱苦的追殲戰而徹底跨掉。即便是輕騎營,也能夠保障將士們吃到足量的甲類軍糧。雖然晚上休息時沒有那種令人眼紅的睡袋,但圍著篝火、裹著厚厚的羊皮也一樣能酣然入眠。
至于緊隨其后的步卒,雖然趕路非常辛苦,但能吃上熱飯、喝上熱湯,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再度消滅了斷后的兩百余漢中軍之后,高順下令輕騎營將士繼續追擊,其余各部也不得停留,這場短促的戰斗,并沒有讓高順滿足。
他這種不疾不徐的,死咬不放的戰術氣的張傀破口大罵了無數次,然而張傀又能如何呢?現在漢中軍只有不到八百人,雖然是最為忠誠、最為核心的漢中軍老底子,但這樣下去,又能逃幾天呢?
持續乏味的追擊已經將漢中軍拖的搖搖欲墜,缺乏補給的將士們又冷又餓,形容枯槁,行尸走肉一般僵硬而麻木地移動著雙腿。如果說他們之前還有希望的話,現在就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了。
就在高順率領部下沿著金牛道緊追不舍時,劉琮在南鄭城漢寧太守府內,正對著關中地圖蹙眉凝思。
所謂“關中”在這個時代,本就是個極富戰略色彩的說法,意為四塞之中。而四塞也是個很籠統的說法。關中周圍大小關塞眾多,自秦至漢亦時有增減。不過就地位的重要性而言,或者說從劉琮眼前的地圖上來看,這四關則為函谷關、武關、散關和蕭關四座關口。這四座關口控制著關中地區幾個主要方向的通道。
正所謂閉關可以自守,出關可進取。形勢有利,就出關進取,形勢不利,則閉關自守。
如果不是何進在袁紹的建議下引來如狼似虎的西涼鐵騎,關中三輔之地又怎會在接連不斷的戰火中,日漸凋敝?
劉琮現在要顧及的不僅是如何在戰場上調兵遣將,還必須要從國力強弱、糧食與經濟生產、軍隊的數量、訓練以及政局是否平穩,從諸多方面去考慮自己的對策。
從長遠來看,欲定中原,則必取關中,但這個先后順序并非是一成不變,不可更改的。尤其是要考慮到關中地區當下的人口,經過這些年的折騰,已經大為銳減,許多原本富庶的地方現在卻成了荒無人煙之地。
這就使得關中的重要性大為降低,至少在目前而言,劉琮必須先穩固到手的地盤,從地圖上來看的話,武關、散關皆不在掌握之中,對于荊、益就從東西兩個方向形成了威脅。好在目前武關雖控制在曹操手里,但南陽卻可成為襄陽的屏障,且縱深足夠,威脅還不算太大。至于散關,也就是大散關與漢中之間,還有陳倉道、連云棧道以及褒斜道一部分的距離。在沒有數十萬大軍的進攻下,這種地形上的威脅并不直接。
大散關扼守的是秦嶺西端與隴山分界處的嘉陵江上游低谷地帶,這是秦嶺西部南北往來的一條重要通道。而大散關在此通道的北端當道依險而立??梢哉f,大散關是關中與漢中、巴蜀之間的咽喉,為南北必爭之地。北不得散關,無以圖漢中、巴蜀;南不得散關,則無疑圖關中。
放之當下,如果曹操引大軍自關中南下,劉琮說什么也得將大散關搶在手中,不過如今關中諸將雖還奉天子之令,但與曹操貌合神離,如果貿然攻取大散關,很可能造成關中諸將人人自危,反而更加倒向曹操。再加上從漢中往大散關運輸困難,補給不便,即使拿下之后,也很難起到應有的作用。
雖然漢中與關中的通道還有子午谷、褒斜道、儻駱谷,但三條通道都極盡深險,不利于人力物力的大規模通行。
若是從地勢來看,關中四塞可謂險固,但是劉琮縱觀歷代興起于關中的政治勢力,凡是政治上發奮有為者,皆不以四塞為限,而是采取了更加積極的態勢。相反來說,政治上無所作為,胸無大志,閉關自守之輩,則雖有四塞之固,也只能是作繭自縛,早晚滅于敵手。
當初劉備被自己趕出荊州,北上關中卻止步于函谷關,也就是現在的潼關之后,他便失去了據有關中以爭衡天下的機會。如果劉備能夠入主關中,得韓遂、馬騰等關中諸將相助,未嘗不能在關中休養生息,待實力穩固后則從武關方向進取南陽,自蒲坂方向當進取并州,散關方向當進取漢中,蕭關方向當控遏隴西,潼關方向當進取三川河谷,盡控山川之險。
這是以關中而爭奪天下的最有利的態勢。這種態勢猶如關中面向中原地區拉開的一張巨弓,其勢能之大,無以言喻。此種態勢下,以守而言,是四方皆有緩沖地帶,也就是劉琮極為重視的戰略縱深;以攻而言,則是在后方穩固的前提下,可以放心的積極進取。
不過劉琮現已在據有荊、揚、益三州之地,關中地區對他來說,其重要性就下降了很多。他現在要做的是將已有的地盤穩固下來,對內部的各方勢力進行整合,對外保持強大的壓力。
只是這個道理賈詡和法正都明白,然而立功心切的將領們卻都熱切地渴望進兵關中,在他們看來,只要出兵北上就能一舉拿下關中,實際上以劉琮的兵力準備和糧草儲備來說,即便能攻下殘破的關中,又能如何呢?
戰線拉的過長,勢必導致兵力分散,給對方以各個擊破的機會,反過來己方卻不能互相支援,甚至會彼此拖累。
劉琮走到案幾后的木榻上坐下,暗自思忖,若是能慫恿韓遂、馬騰造反,割據關中的話,勢必給曹操造成極大的打擊。只是之前派遣的密使雖然見到了馬騰,卻沒有帶回來馬騰的決心,不知這手暗棋,何時才能發揮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