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尚未消散,一面旗幟便隨著旗手縱馬疾馳而突然自霧中出現。霧中沉重的腳步聲雖然有些雜亂,卻格外堅定,震得地面隨之而動,枯草上晶瑩的點點寒霜,也由此而落。
自放棄臨湖轉向襄安之后,太史慈率部東進,數度與荊州軍交鋒,雙方各有損傷,但都未曾全力以赴。在荊州軍而言,這是為了遲滯江東軍的行軍速度,為大軍合圍創造條件,在太史慈而言,則是保存實力,用在決定生死的最后一戰中。
深處敵后,外無援軍,內無立足之地,其中的艱辛困苦,數千部眾的生死存亡,種種壓力并沒有壓垮太史慈,反倒讓他越戰越勇,展露出名將所應有的風采!
在這并不廣闊的方寸之地,太史慈從容指揮部下,先奪臨湖,東進后虛晃一槍佯渡大江,在荊州軍試圖搶先攔截之時,突然北上,跳出合圍之后,再度輕取臨湖,繳獲了數百戰馬和一批軍械糧草。
就在麾下孫、朱兩位校尉都以為這次太史慈要據城死守,等待孫權自九江發兵救援之時,太史慈下令夜間出城,高舉火把。
八千人馬如同火龍一般,席卷而去,半夜時分順利突破荊州軍單薄的防線,一夜未眠直撲襄安城下,此時襄安城內的守軍,正驚愕的看著江東軍自霧中殺出!
太史慈的目標,當然不會是攻下襄安。而襄安城內的五千余守軍,自然也不會輕易放太史慈所部經此處從容東去。
原本襄安城內外駐扎了一萬余荊州人馬,但因調兵圍堵之故,城外各營都只有很少的留守士卒。而此時坐鎮襄安的,正是豫章太守、中郎將黃忠。不過他麾下的輕騎營此時在城內卻只有三千,另外兩千余步軍,是陽范的山越軍。
得知太史慈率兵逼近城外,黃忠便知道對方要繞過襄安東進,于是立即點起人馬,出城迎戰。陽范本也要領兵出城助戰,卻被黃忠留下來守城。
黃忠早在攸縣時便與太史慈數次交過手,雙方雖不曾在陣中廝殺,但也是互相認識的。此時再見,黃忠卻差點認不出太史慈了。一個多月來的艱苦轉戰,使得太史慈消瘦許多,但他那明亮的眼神,卻一如往昔般鋒利。
不是故人,何須多言?黃忠拍馬而出,長刀斜指蒼天,然后猛地向前劈下!
隨著這個簡單的動作,城頭上的戰鼓聲立即響起,而黃忠身后的輕騎營將士,也輕夾馬腹,催動戰馬如潮水般涌出。馬蹄聲綿密沉悶,匯成如雷般的聲響,在每個人心頭重重敲響。
江東軍將士大多衣衫襤褸,有的人甚至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依舊打著赤足。他們面黃肌瘦,看起來羸弱無比,仿佛一陣寒風吹過,都能吹到。然而他們的眼神中,卻似乎燃燒著一團火焰,那是逼上絕路之后,忘卻生死的決然!
是的,現在已到了最后的生死關頭,闖過去,便能夠闖出一條生路。否則的話,就只能成為這個冬日清晨中,一具冰冷的尸體。
沒有沖天的喊殺聲,每個江東將士都只是沉默的握緊了手中的刀槍,前面的刀盾手舉起盾牌,緊隨其后的長槍兵,將冰冷的槍身架在他們的肩頭,鋒利的槍頭上,暗啞無光,猶有黑色的干涸血跡……
太史慈看到荊州軍輕騎兵逐漸開始加速,頭盔上的紅纓迎風飄起,似乎瞬間綻放出無數猩紅的花朵,隨著戰馬奔騰起起伏伏,撲面而來。
八千江東軍并沒有因為試圖繞路而陣型散亂,實際上在襄安城下與荊州輕騎一戰,早就在太史慈的預料之中。不將對方這支機動力極強的騎兵打殘,東歸之路就必然會被其一路追擊,即便繞過襄安,也不可能從容退回九江郡。
所以這一戰不可避免。而太史慈的決心,也同樣堅定。
以步卒對抗騎兵,并非就一定處于下風,只要陣型保持嚴密,刀兵、槍兵配合的好,也能夠硬抗騎兵的攻擊。不過這對于主將的指揮能力,對于士卒的心理素質和戰斗欲望,都有很高的要求。
太史慈一步步將八千部眾帶到這里,通過不斷的小規模戰斗,一直努力的維系著整個軍隊的士氣,并且還有所提高。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今日這一戰!
在黃忠點起人馬出城列陣的這段時間,太史慈也在不斷地發布命令,各將校領著部下分成四個方陣,而太史慈則親自率領一千將士組成中軍。現在荊州輕騎從正面沖擊,看著來勢洶洶,但絕不會真的沖殺進來。
果然,一千余鐵騎在堪堪沖到朱校尉的方陣之前,便分成了兩隊,如同撞上礁石的巨浪一般向兩側高速斜掠。雖然荊州輕騎兵看起來對于這樣的戰術已經捻熟于胸,顯得很是輕松自如,游刃有余,但還是有騎士因與戰馬配合不好,而在轉身的時候沖得離方陣太近。
“唏律律!”江東軍長槍兵豈能放過這樣殺敵的大好機會?當下運力攥緊槍身,猛地將長槍刺出!隨著戰馬一聲悲鳴,馬上的騎士肋下中槍翻身墜落,尚未掙扎起身,便被附近的刀盾手一擁而上,亂刀劈成一灘肉泥。
然而這樣微小的損失,并不能改變荊州騎兵繼續發動進攻,他們向兩側分開的同時,便已經取出弓箭,隨著隊形在江東軍陣型兩側展開,無數箭矢自馬背上騰空而起,匯同從正面射出的箭矢,看起來如同從三個方向編織了一張巨網,而陣中的江東軍將士,則被這張巨網籠罩其中!
太史慈見狀眼神一縮,以江東軍目前的鎧甲來說,這樣的箭雨是極其致命的。
呼嘯的箭矢隨著朝陽升起而現出的第一縷陽光,顯得格外寒光凜冽,攝人心魄。
“咄!”這是箭矢狠狠扎在木盾上的聲音,連綿不絕此起彼伏,爆豆般響成一片!有的盾牌上甚至插了五六支箭矢,舉盾的士卒甚至在強大的沖擊力之下,半跪于地,用肩膀頂著才不至于翻身倒下。
“噗嗤!”這是箭矢射入人體后的聲音,緊接著便是厲聲慘叫,鮮血飆飛!殘破的盔甲能夠提供的防護實在有限,尤其是沒有盾牌掩護的長槍兵,轉瞬間便倒下了一大片。
“叮!”這是刀槍格擋,磕開箭矢時發出的撞擊聲,然而擊飛了一支,轉眼又來一支,鋪天蓋地墜落的箭矢,令陣中的江東將士防不勝防,傷亡慘重。
因荊州騎兵攻擊的重點都在朱校尉所率領的第一個方陣上,所以這個方陣內的江東將士,顯得尤其傷亡巨大,死者僵臥于地,傷者慘叫悲呼,陣型頓時大亂。旁邊的方陣雖然也收到波及,但傷亡很小,可若是想為他們提供支援,卻必須緊靠過去。
就在此時,游走于江東軍陣型兩翼的荊州鐵騎,已兜轉馬頭重新集結,看樣子這次要趁亂從正面沖殺,徹底擊潰這個首當其沖的方陣。太史慈等的正是這個時機,大手抬起之后,猛然向下劈落!
“咯吱”隱藏在兩側方陣中的弓箭手,忽然從蹲下的刀盾手身后現出身形,緊繃的弓弦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而鋒銳的箭頭,正指向縱馬疾馳而來的荊州輕騎。
隨著校尉們的厲聲斷喝,弓箭手們松開勒在弓弦上的雙指,弩手輕輕扣下懸刀……
一陣疾風暴雨般的“嗖嗖”聲中,白色的尾羽在空中劃出無數略帶弧度的白線,沖在最前面的荊州輕騎避之不及,連人帶馬頓時被射成了刺猬。與此同時,江東軍的陣型開始動了!步卒們邁著堅定的步伐,跨過戰死者的尸體,踩著滿地的箭矢,踏著震耳欲聾的鼓點,向荊州騎兵迎面沖擊!
在人數占優的情況下,步軍一樣可以將騎兵打的人仰馬翻!
然而黃忠卻沒有硬碰硬的打算。他的目光如同鷹隼般自戰場上掠過,高大的身子在馬背上紋絲不動,唯有寒風吹過,他那略帶銀絲的胡須才會隨風飄動。輕騎營在他的指揮下,不斷在江東軍陣型周圍分開、合攏。每一次分開,都預示著一波箭雨向敵軍襲去,每一次合攏,都會阻擋住江東軍前進的步伐。
血,在飛,在燒,在拋撒!不分敵我,無論將士!
旗幟倒下了,很快又被人高舉在手,同袍倒下了,空缺立即被面容冷肅的戰士填補。鋼刀飽飲鮮血,長槍洞穿胸膛,戰馬上的騎士被拉下來,戰馬下的士卒被砍倒在地。地面上的鮮血尚未凝結,便被戰靴踩踏濺起,生與死的區別在此時也許只是比對方舉刀的時候慢了半分……
從遇到黃忠率部出城攔擊,到雙方生死相斗,殺到難解難分,不過短短一個時辰。
然而就是這一個時辰,已徹底斷了太史慈部東歸的希望。
隨著襄安城頭爆發出的歡呼聲,許多江東將士心中一沉,他們不用回頭,也立即猜到,一直圍追堵截自己的荊州軍,從背后殺到了。
太史慈仰天長嘆,陰沉的天空中寒鴉飛掠盤旋,它們在等,等一場死尸人肉盛宴。
“將軍,沖過去吧!”從臨湖繳獲的為數不多的戰馬組成了一支臨時的騎兵隊伍,孫校尉焦急的望著太史慈,嘶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