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全軍進攻,周瑜雖然沒有打算身先士卒,衝殺在前,但卻將帥旗移至陳武攻下的營寨之中。可以說他到哪兒,哪兒便是這支荊州軍的中軍所在。
臨時搭成的中軍大帳裡,陳武、太史慈、朱桓、朱然、許乾等將校齊至,分列在帳中兩側相對而坐,居中的帥案之後,周瑜含笑說道:“水軍已將淮河之上的曹軍水寨盡數奪下,目前曹軍戰船及其水軍殘部,都已退入淮陰城外的水寨之中。黃將軍打算一鼓作氣攻破這最後一座水寨,諸位莫非是要讓水軍再拔頭籌麼?”
“都督!末將這便領人馬進攻!”朱桓聽了立即起身說道。
周瑜還未表態,其餘諸將如朱然、許乾等,也各自請戰。朱然指揮炮車營打到現在,基本已用光了火彈,現在趕製的話又缺少材料,而他麾下的步騎人馬卻只在于禁領兵出城時,參與過防守。對這些年輕將領來說進攻纔是最有誘惑力的。
見諸將校戰意高昂,周瑜便不再多言,分頭指派各部將校按照他所制定的計劃,前去準備進攻。
淮陰城外的曹軍營寨,除了之前被荊州軍用霹靂車投擲火彈焚燬的前營,以及剛被陳武率兵攻佔的這座營寨之外,仍有七八座營寨在曹軍的控制之下。而荊州軍在攻佔這座營寨時,亦付出了四五百人的傷亡。可見戰況之慘烈,曹軍抵抗之頑強。這座營寨的曹軍士卒,亦大部分戰死,餘者數百人,在於禁所派援軍的接應下,放棄營寨。
時斷時續的小雨再度落下,不過這一次雨勢有逐漸增強之勢。那些火勢較弱之處,已被雨水澆熄,但在陳武看來,這對於己方接下來的進攻,卻是個很不利的因素。
泥濘的地面使得將士們步履沉重,雨水雖然沖淡了空氣中的血腥味,但卻在營中瀰漫出濃霧般的白色水汽。冰涼的雨滴砸在將士們的鎧甲上,發出輕微的聲響,火把的映射下,鐵甲彷彿被罩上了一層潤澤的光暈。正在休息的荊州軍將士彼此依靠著坐在雨中,有人擡起頭,望向黑沉沉的夜空,思緒卻早已飛回了荊州,飛到了家裡。
在這樣的夜裡,想來家裡的人都在熟睡,卻不知會不會夢到自己?倘若自己在今夜戰死,能不能託夢呢?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生死無常,誰又能說離開家後,就一定還能回去呢?
還有的人看到尚未來得及收斂的曹軍屍體,會進而想到,他們或許也是有親人的吧?也不知道當那些人得知他戰死之後,會如何想?或許是有人會懷念,然而那又如何?眼下,他不過是個泡在雨水之中,流盡了鮮血逐漸冰冷的屍體罷了。他是死於誰的手中?殺死他的人,還記得他的樣子嗎?
這樣的疑問,並不是人人都會發出,不過即便是心中涌起這些疑問的人,也不會因此而改變什麼。誰能知道他們曾在心底發出的疑問呢?在統兵將校的眼中,他們不過是可以用來犧牲的消耗品罷了,稍稍對他們好一些,給他們一點點尊嚴和關懷,便能使得他們爲之感激涕零,甘效死命。
就在今夜,還將有更多人的父兄、子弟、夫婿死去。他們赴湯蹈火,衝鋒陷陣,輾轉死於溝壑之中,死於刀劈槍刺,死於亂箭穿身,所爲者,不過是生存而已。不僅僅是爲了自己,還爲了他們身後的親人。
倘若劉琮在此的話,或許也會發出同樣的感慨。然而他能夠下令停止這一切嗎?雖然這些年來他已變了許多,但有一點卻始終未曾改變。他越來越清晰的意識到,自己來到這個時代即便是某種偶然的因素所造成,但選擇的權力,始終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不認爲自己有著怎樣的使命,比如提早結束亂世,比如打造一個強盛的帝國,甚至那些他自己想到都會感到可笑的念頭。
毋庸諱言,最初來到這個時代他的惶恐的,充滿憂慮的,他那時候擔心的不過是自身的安危。然而隨著他一路前行,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他的周圍,他也有了實力去做那些以前不敢想象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早日結束亂世,不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爲了他的目標之一嗎?
夜色更深了,淅淅瀝瀝的雨絲,在火把的照射下迷濛一片。鏖戰多時的雙方將士,沉默的等待著。有些人覺得時間頗爲難熬,有的人卻希望時間過的慢一些,再慢一些。
然而該來的總會到來。在周瑜的指揮下,越來越多的荊州軍步騎,開始向曹軍營寨逼近。
淮陰南門城樓上,曹仁疲倦的臉龐上,流露出凝重的神色。那名被他派去水軍指揮的校尉站在他的身後,髮髻散亂,戰甲未能保護的衣袍上,有幾處很明顯的燙洞。
這名校尉雖然未能在荊州水軍的攻勢下守住水寨,卻總算將水軍大部分戰船帶回了淮陰。不過曹軍失去了淮河上的水寨,現在就只有最後的一座位於淮陰城外的水寨了。如果荊州水軍繼續逼近,說不得也只能全軍迎戰做最後的決戰。至於曹軍水軍能夠支持多久,這名校尉卻不敢估計。
曹仁對於己方水軍亦深感無力,相比荊州水軍規制統一的各式戰船,曹軍水軍的戰船可謂五花八門,雜亂不一。且曹軍水軍將士也來源複雜,東拼西湊。既有原來袁術甚至陶謙所部,也有陳登在廣陵時徵募訓練的將士,還有曾嘯聚江湖,打家劫舍的好漢。甚至連從荊州軍叛逃而來的彭虎,都被曹仁委以重任。
兩軍實力上的差距,哪怕藉助地形上的優勢,也沒能讓曹軍水軍抵擋住荊州水軍的進攻。現在殘餘的兩千餘水軍將士能逃回淮陰,也全賴曹仁及時改變戰術,這名校尉指揮得當,否則的話被荊州水軍逼著進行決戰,恐怕現在連一塊船板都剩不下。
擺在曹仁面前的難題,還不僅僅是水軍失敗之後,如何防範敵軍從淮河直撲淮陰的問題。眼下荊州軍步騎已成功的焚燬了一座,並以步卒攻佔了一座營寨,使得曹仁精心佈置的外圍防線,不可避免的出現了薄弱之處。
曹仁不會將希望寄託於周瑜等荊州軍將校發現不了這些薄弱環節。在曹仁看來,周瑜等人久經戰陣,對於如何進攻必然早有準備,如果說發現不了這些地方,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扶著城樓上的欄桿,迎風而立,冰涼的雨滴從頭盔上滑落,身上的鐵甲因戰袍被雨水打溼而愈發沉重,一如他此時的心情。不過曹仁並沒有被眼前的困難嚇倒。他默默的盤算著手頭剩餘的兵力,對比著雙方的優勢和劣勢,推算該採取怎樣的防守才最爲合適。
曹仁不是個以智計百出而知名的將領,但他這些年征戰沙場,數次獨當一面,也歷練出穩重堅毅的性格。而這種性格,又無形中影響到了他的戰術風格。他或許並不擅長進攻,但論防守,卻在曹操麾下諸將之中,無人能出其右。也正因爲如此,曹操纔會將他派往徐州坐鎮指揮。
可惜對手荊州軍實在太過難纏,加之淮南多水系,便於荊州水軍運轉作戰,使得水軍力量薄弱的曹軍,很難在江河之中與之抗衡。
所以曹仁此時已有了退兵往彭城固守的打算,但若是如此,便等若宣告之前所制定的戰略完全失敗。曹仁雖不注重虛名,卻不可不考慮荊州軍佔據淮南之後,將會給徐州乃至青州、兗州、豫州所帶來的巨大威脅。
在劉琮領兵奪取西川,使得其勢力從西至東,連接數州之後,荀攸、荀彧和郭嘉等人便指出,劉琮將來若是北上進攻,很可能會發兵兩路或三路。其中一路自不待言,必是從南陽葉城而出,直撲許都,另一路自江東北上,或是從益州北上,分別對應徐州和關中。
因此如何將荊州軍的江東兵擋在徐州,便是現在曹仁所考慮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淮陰的得失便不那麼重要。當然如果能固守住淮陰是最好的。若是守住淮陰便等若在荊州軍的防線後方,深深地釘入了一枚釘子。只要淮陰控制在曹軍的手裡,荊州軍想要北上攻略徐州,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
然而也是因爲淮陰如此重要,荊州軍纔會將其視爲眼中釘肉中刺,必拔之而後快。
曹仁見荊州軍的火把逐漸逼近城外營寨,心中暗自思忖,無論如何,只要還有一線機會,就應當以守住淮陰爲要。不過與此同時,適當的安排退路,也是非常有必要的。總不能在失去淮陰的同時,置彭城於險地。
他的這個想法,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有些人卻從曹仁的調動指揮中,多少揣摩出他的一些想法。
即便是那些被視爲消耗品的普通士卒,也知道在關鍵時刻給自己找條活路呢,更何況是坐鎮一方的統兵大將?其肩上的擔子,又豈止是區區一個淮陰城?
雨勢不覺漸大,在火把的昏黃光照之下,已經從細而稀疏的雨絲,變成了連綿緊密的雨幕。
城頭上有些本就已快燃燒殆盡的火把,被這漸漸密集的雨水澆熄,然而從城樓上望下去,荊州軍密密匝匝的火把組成了數只火龍,蜿蜒盤旋,滾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