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傍晚,江風吹拂帶著些微涼意,使人在整日的奧熱中,感受到難得的清涼,心情亦為之清爽許多。虎林水寨中檣櫓如林,遠遠望去那些高大的艨艟斗艦如同連綿的小山一般,戰船之上的號燈陸續點亮,連綿竟達數十里,與天邊山嵐處的晚霞交相輝映,而在臨江的陸地上,各部操練的人馬才剛剛回到營寨。
大軍進駐虎林,休整已有半個多月。重傷不治者早已掩埋,未愈者轉至夏口等處養傷,而從荊州陸續趕來的后續補充部隊,則被各部瓜分接受之后,立即進行每日的訓練。
經過水陸兩戰之后,荊州軍上下都意識到,江東兵的戰力不可小覷,所以訓練起來,愈發嚴格。
接到黃忠送來的江北進攻方案之后,劉琮頗感興趣,請來賈詡等人一同商議此事是否可行。其實他給黃忠的軍令中,是許其便宜行事的,不過黃忠既然派人來,劉琮就必須考慮當前的形勢而加以回復。江北也好江南也罷都是一盤棋,有時候牽一發而動全身,是以不可不查。
“黃將軍此議雖然有些弄險,但未嘗不可一試。”賈詡捋著稀疏長須說道:“如今江北的形勢已呈相持之勢。程普自然是不會主動進攻皖城的,而若想打破相持,就必須有一方主動。黃將軍此舉,正是以主動進攻來打亂敵軍之部署,逼迫其退出廬江郡。”
劉琮的目光在廬江郡的地圖上梭巡了片刻,皺眉對賈詡問道:“可是臨湖處于舒縣和襄安之間,距離兩地都只有一日路程,若是進攻不順,則有反被敵包夾之虞。”
未慮勝先慮敗,這是劉琮長久以來養成的思維定勢,對此賈詡自然是早已熟知的。他瞇著雙眼沉吟道:“可以先讓黃將軍率部假意進攻舒縣,將臨湖之兵調出,然后再由高順領兵一舉攻下臨湖。這樣做,就能讓進攻臨湖之高順部在攻城之時,不至于被敵軍所夾擊。占據臨湖之后,仍有黃將軍的輕騎營騷擾敵從舒縣、襄安來援之兵。只要能守住臨湖,則舒縣就成了孤城,到那時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只能棄城而走。”
“可若是孫權調兵往江北增援呢?”劉琮問道。
賈詡搖了搖頭:“江東軍應該沒有更多的兵力調往江北了。會稽郡發生叛亂,孫權用以平叛的兵力都捉襟見肘,斷然不會有援軍派往江北。而廬江郡內的江東軍,就目前所探知,騎兵不過兩千余,步卒接近一萬而已。如此薄弱的兵力還要分駐三地,正是我軍各個擊破的良機啊。”
“咱們在江北的兵力也不多。”劉琮掰著指頭說道:“五千余輕騎營征戰月余,如今能戰者應在四千五左右,高順的陷陣營號稱一千,實則八百,雖說上個月補充到千余人,但真正有戰斗力的,還是他原來的那些戰兵。以五千人對一萬二,還要主動進攻,黃將軍肩上的擔子可不輕啊。”
坐在末席的龐統說道:“將軍和軍師還漏算了一則。”
“哦?士元說說,我們漏算了什么?”劉琮轉過頭笑著對龐統問道。
龐統從容說道:“之前孫權破皖城,俘李術部曲三萬余人,若是孫權將這批人馬用于平叛,則可以從各地抽調不少江東兵。”
他這么一說,劉琮和賈詡對視一眼,都微微頷首。方才之所以沒有想到這一層,是因為李術的部曲被俘之后,據說已打散之后遷至丹徙等地,至少短時間內是無法為孫權所用的。但若是以一部分江東兵監督的話,用在平定叛亂上應該是沒什么問題的。
“這么說的話,江北就必須增兵了。”劉琮的目光有些凝重,無論是趙云率領的明光騎還是魏延的炮車營以及張泉、劉虎各部,在上次戰斗中損失很大,如今正在補充新兵進行休整,抽調那支部隊往江北增兵,似乎都不太合適。
若是攻城的話,按理應當從炮車營抽調一部分,以加強進攻時的攻擊力,然而炮車營畢竟行動遲緩,出發的早了很可能暴露,晚到的話則突襲的意義……
賈詡見劉琮皺眉不語,便知道他是為了增兵之事煩惱,沉吟片刻后對劉琮說道:“將軍何不派文將軍和飛熊軍一部前往江北?”
文聘所部那夜固守陸營,使得偷襲營寨的周瑜親衛死傷慘重,羽鎩而歸,其部雖有傷亡,但實力猶存,算起來應是戰力保持的比較完整的部隊。而飛熊軍長于攻城,調出一部分前往江北,也能讓高順所部增強攻城的實力。
劉琮考慮片刻之后,便同意了賈詡的提議。沒想到消息傳出之后,各部校尉紛紛前來請戰,趙云和魏延兩人雖沒有和胡車兒一樣親自露面,可他們麾下的校尉卻來了不少。
別的人還好打發,可胡車兒是飛熊軍的主將,抽調的又是他的部下,所以劉琮也只得同意他領兵去江北。不過去了江北必須聽從黃忠的指揮,對于這一點,胡車兒大咧咧的拍著胸脯保證,絕對聽從號令,不會擅自行動。
而對老成持重的文聘,劉琮就沒什么廢話,營寨遭遇偷襲后文聘的表現,足以說明他是可以坐鎮一方的大將。
就在文聘和胡車兒挑選人馬北上的第二天,劉琮收到了周瑜遣使送來的書信。
對于周瑜給自己回信這個舉動,劉琮并沒有覺得意外。他只是有些好奇,周瑜在信中會寫些什么?
看了眼送信的使者,見對方神態不卑不亢,滿容平靜,目光從容,劉琮便只是一笑,抽出信箋低頭看去。
“君英雋異才,膽略兼人,遂破曹公,起于荊州。”開篇對應的是劉琮信中對周瑜的贊譽之詞,但緊接著周瑜便在信中分析道:“然將軍控荊州未久,本當內固士民、招徠英杰,備軍資修耕植,然后北迎天子,以償君之夙愿。今趁喪發兵,實為不智,何也?竊以為不智者有三。”
看到這里,劉琮收起笑容,神色愈發鄭重。
“其一,將軍以無道之兵,伐喪亂之地,豈不聞哀兵必勝之說?其二,將軍所患者,唯曹操爾,今曹操與袁公相持,正可北上以擊其不備,坐失良機,此其二也;其三,江東歷孫氏已有三世,民固兵附,人心所向,兼之樓艫如云、甲士無算,慷慨奮起之杰,不知幾何!”
分析完大勢之后,周瑜又寫道:“以將軍之天資穎亮,當知荊州與江東相爭,正如鷸蚌相爭,徒使漁翁得利也。瑜唯愿將軍三思而后行。”
漁翁者誰?不用周瑜寫明白,劉琮也知道他指的是誰。
最后,周瑜在信末寫道:“討虜將軍權,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據江東,地方數千里,兵精足用,英雄樂業。瑜見寵任,入作心膂,出為爪牙,今銜命出征,唯有身當矢石,盡節用命,視死如歸而已矣。”
這番話的潛臺詞就是,孫權是個英主,如此信任我周瑜,所以我絕無二心,以死相報。
“都督之意,我已知曉。”劉琮放下信箋,對那使者說道:“人無傷虎意,虎有傷人心。為將來計,我自然要先發制人,畢其功于一役了。請代為轉告都督,我意已決,絕無改變之可能。除非……”
使者聞言抬頭望向劉琮,目光中稍有疑問。
“罷了,想來孫權也不會甘心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劉琮卻似乎自嘲一笑,擺手道:“前者為消弭兩家仇恨,我特意上表,奏請朝廷冊封孫翊為揚州牧、討虜將軍,朝廷也體諒琮之苦心,特加應允。誰知道孫郎卻自有打算。”
說到這兒,劉琮面露苦笑:“我這一上表,反倒把孫翊將軍害了,卻不知他如今可還安在?若是在的話,又在何處?”
那使者冷笑道:“此乃我江東內部之事,請恕某不便相告。”
“哦……據我所知,孫翊將軍,不,如今成了丹陽太守,已被剝奪了兵權,等若放逐。”劉琮嘆道:“可惜了一員虎將。”
見那使者翻個白眼扭頭不搭理自己,劉琮微微一笑,便不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雖然這使者是來送周瑜的回信,但想來這封信的內容孫權早已知曉,而自己與使者的對答,孫權也定然會仔細盤問。既然如此,不利用這個機會順便挑撥一下孫權和孫翊的關系,就太浪費了。若是孫權因此按捺不住,收拾了孫翊,肯定會讓江東軍中不少人寒心。
反過來說,孫翊若是聽到了這番話,恐怕會更加惶惶不可終日,若是不想坐以待斃,就只能順著自己設計好的路去走了。到時候無論他成事與否,對于本就深陷內部不和的江東來說,不啻是一場災難。
這世上,最難揣摩的,就是人心。然而最好揣測的,也是人心。
說到底無非是**作祟罷了。想到這里,劉琮深吸了口氣,自己呢?應當是有些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