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梁子此刻的淚水是真誠的,也相信他是確確實實的抱歉。誠如我們每一次的對不起,說出口的時候都是恨不得那些事情沒有發生過。
可他真實的存在,我相信就算給梁子重來一次的機會,他還是會選擇這么做。對村長,他內疚,卻沒有悔過。
“今兒晚上七朝回靈,你跟我去把墳上的洞堵了。”村長不想再和他廢話,直接說道。
“那車……”梁子抱著村長的褲腿問。
“賣哪了給我贖回來,我當這些事都沒發生過。”
梁子臉色為難“米粒安排的下個禮拜的手術,錢還差了不少,我……我拿什么去贖啊。”
“你啥意思?”
梁子的境遇遭人可憐。但他做出來的事又著實可恨。他家孩子生病確實可憐,但人家好好的一輛車總不能說給就給。況且如果放在以前,按照村長的性子或許能寬容寬容時間,但這梁子的做法。實在太讓人寒心。
“我……我……”梁子跪在地上耷拉著腦袋說不出話,炕上的孩子被吵醒吭吭唧唧的哭,屋子里的氣氛壓抑的讓我透不過氣。
我又開始同情心泛濫,不為梁子。只為他那還不會說話的孩子。
房門被人推開,我轉頭一看竟然是慎虛。
“差多少?”他問。
地上的梁子意識到他在問自己,抬頭道“村長那車我賣了十萬,東拼西湊借了三萬,算上住院還有日后的藥物,怎么也要十六七萬。”我環顧四周,于這個家庭而言,恐怕這就是天價,是不用旁門左道沒辦法籌到的費用。
“我借你二十萬,給你十年的時間來還。”慎虛站在屋子中間,開口道。
不光是梁子,就連村長也愣了一下。不過即使他們再吃驚,也比不過我此刻的心情。我開玩笑的時候經常說慎虛是貔恘,光吃不拉,想讓他花點錢出去比讓他放血還難。嗜錢如命,可能說的就是慎虛。
梁子第一反應就是看村長,村長知道我和慎虛認識第一反應就是看我。
“師父……”二十萬不是小數目,就算慎虛在這件事上慷慨,三萬兩萬的可能,這二十萬……
慎虛沒理我,繼續對梁子道“你是個男人,有話站起來說。”
梁子木然的站起身,不解的看著面前的慎虛。而后意識到慎虛說的是真的,一時間震驚的不知道說什么好。
慎虛直接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扔到一邊衣柜上“密碼六個零,日后還錢到貴州鎖鑰鎮的清風道觀。”說完沒在屋里停留,轉身離開。我見慎虛要走,也趕緊跟上。
剛走到門口屋里的梁子終于反應了過來。連忙叫住慎虛。
“大哥,你等等,我給你打個欠條。”
慎虛一只腳邁出去一只腳留在屋子里,手扶著門框轉頭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嬰兒“不用了。十年之后你帶著她去就好。”
我注意到慎虛手上抓著門框的動作在慢慢收緊,手背上透出了一道道清晰可見的青筋。只撇了那女嬰一眼,慎虛便逃開一般的離開了屋子。
我察覺到他情緒不對,連忙追了出去。
慎虛沒往房后走,而是徑直走到了梁子家門前坡下的小溪旁。我站在坡上,看著慎虛越發落寞的背影。不敢過去,更不敢出聲。
約莫幾分鐘之后,我見慎虛仍然沒有回頭的意思。便慢慢靠了過去。
“師父……”我繞過去之后看見慎虛的瞬間愣了一下,他眼角還未來得及擦去的淚痕就這么撞在了我的眼里。
一直以來的他在我面前,或者說在我們面前都是一副除了錢之外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我從未見過他真的開心,亦或是真的難過。
慎虛看著面前,并沒打算隱藏自己的情緒,任由那滴含在眼角的淚墜下來。
沒等我開口,慎虛自顧自的喃喃道“那男人有一句話說的對,要錢。要很多很多的錢才配做人。否則災來難來你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不管你多不舍,都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似乎是心里壓抑的事情太多,慎虛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而我也盡量做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安安靜靜的聽他說起那些被塵封了許久的事。
“我有一個女兒,叫琉璃。如果還活著的話,沒準我會逼她繼承靈山派。”慎虛看著我手腕上他之前幫我戴上的銅錢“這串銅錢,沒準現在就會戴在她手上。”
如果還活著的話……
“她……”這句話問出去實在太殘忍,以至于我猶猶豫豫難以開口。
“去世了,在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發燒,高燒不退后來燒成了心肌炎。那段時間我因為她母親離開我的事整日消沉,借酒澆愁。酒醒之后發現孩子已經燒的渾身抽搐。我沒辦法只能送醫院,大夫說沒錢就不治病。我又去想辦法籌錢,后來我籌到了錢,琉璃卻沒等我。”慎虛說著說著,眼前已經被一片水霧模糊。
“她小小的,躺在病床上,只有我小臂那么長。我這輩子獵了那么多鬼,送走無數的冤魂,但我卻對她的離開無能為力。有時候我遺憾,她還沒有喊過我爸爸,過奈何橋回頭望的時候也記不起我。后來想想也好,這么無能的一個爹,不記得就不記得了吧。”
我喉嚨干澀,嘶啞的難以發聲。
慎虛說完沉默了一會,忽的一下痛哭出聲“可是我也想聽啊,我想聽她叫我爸爸,想給她梳辮子,想送她出嫁……”
一個大男人,就這么對著面前的荒山放聲大哭,對過往的一切控訴,委屈的像個孩子。獵鬼人不老,我不知道慎虛一個人壓抑了這些,孤孤單單的活了多少年。
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他身后陪著他一起流淚。
所以慎虛需要錢。他清楚的知道這東西的分量。或許這只是他逃避自己良心譴責的一個寄托。他不想承認是因為自己,所以耽擱了琉璃的病,所以把責任都推在了錢的身上。
但生死就是這么無奈,我們叱咤風云。我們翻云覆海,但唯一不能抗拒的是命運的安排。命數已盡,你哭你鬧又有什么辦法。
之前曾經看過一句很觸動我的話,現在工作很忙,忙著升職,忙著加薪,回家看父母的機會太少。但是百年之后,你手里拿著幾百萬問問閻王爺,說我想聽聽爸媽的聲音,你看他能不能讓你給爸媽打個電話。
我們終其一生,唯獨不能抗拒的就是生死與愛。
所以慎虛才會這么容易就會被梁子的事觸動,那個襁褓之中的孩子是不是也讓他想到了琉璃。那個還沒學會叫爸爸的孩子。
所以慎虛才會那么恨重媚,他并非不能原諒,只不過每次只要一想到她都能想到那個被拋下的孩子。
與其說他恨重媚,不如說他恨自己。對孩子對愛人。自己都問心有愧。這么多年這么多的枷鎖,他一定過得很累。
許久之后,我對那天落日黃昏之中抱著膝蓋痛哭失聲的慎虛都記憶猶新。而且從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那樣的慎虛。不知道他的傷口是在時間中慢慢愈合還是慢慢潰爛。總之他再也沒提起過,關于琉璃的任何事。
除了那一次。
身后一陣腳步聲響起,我轉頭一看是開步走來的季陸。季陸一臉了然,剛才他們都在窗外,慎虛到底怎么了他也一定清楚。
季陸站在慎虛旁邊,看著他剛才看過的地方,云淡風輕的開口“別低頭,它不會因為你朝它低頭就善待你。”
季陸的它,指的是命運還是其他。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