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華宮的杏花還沒有開,已然被鋪天蓋地的白綾遮蓋住了。皇帝蕭延祀暴病薨逝,舉國震悼。
而皇帝去世前的那個中午,還喜笑盈盈地到完顏紓所在玉雉宮看望小腹微隆的愛妃,喝了玉雉宮奉上的奶酒,晚上就腹痛不止,御醫(yī)束手無策,倒是皇后完顏珮,親自到皇帝御榻之前,陪伴到天明皇帝身亡為止。
完顏珮哭得滿臉淚痕,行事卻還和以往一樣果斷老辣:皇帝剛剛咽氣,消息即被封鎖,宮中侍衛(wèi)立刻得到皇后懿旨,在各處執(zhí)刀戈防守,皇太子蕭邑澄帶東宮親衛(wèi)在宮外候命,而幾名御醫(yī)和皇后宮里的老宮女們一起,沿著皇帝昨日所經(jīng)過的一切地方,一草一木、一湯一飯,都仔仔細(xì)細(xì)檢查過去。
一群人到得玉雉宮時,還不知情況的姐妹倆正在一起閑話,幸福洋溢在臉上的完顏紓,還指著姐姐頭上的玉簪說:“姐姐,你這玉不好,趕明兒我挑個好的給你用。陛下如今賜下的東西太多,我都來不及用呢!”嬌憨中似乎帶著姐妹間的親愛,也似乎帶著驕傲的挑釁。完顏綽沒有說話,只是指了指妹妹的肚子,悄聲說:“難道你竟不用吃藥?”
完顏紓笑道:“陛下許我不要吃藥的呀!”又道:“女人家,沒個孩子傍身,姐姐真的以為為社稷立功有用?”她到底還年輕,目光一閃一閃,射出一些輕蔑的毒意,還好心似的反過來勸道:“姐姐,你也別傻了,‘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我們姐妹才是一體,你生生地被那人壓制了那么多年,心里就沒點委屈?……”
話還沒有說完,玉雉宮的宮門就被御醫(yī)和皇后那里的老宮女推開了。完顏綽驚詫地緩緩站起來,而大肚子的完顏紓皺著眉,坐在椅子上一絲都沒有動彈。
老宮女笑道:“宮里出了點事,皇后吩咐,為宮里各位姐妹的安全,各處仔細(xì)搜一搜,也去去疑。”
完顏紓冷笑道:“宮里丟什么緊要東西了么?你們放心,我這里是陛下昨日才來的,各處關(guān)防自然做得好,不需要你們瞎操心。”
老宮女口里唯唯諾諾地稱是,而眼風(fēng)一使,跟著她的人已經(jīng)緩步進(jìn)入了玉雉宮的各處,整整查找了半個時辰。眼見完顏紓不耐煩要發(fā)脾氣了,老宮女還是好言好氣地勸說:“昭儀莫怪老奴無禮,實在是陛下常常要來,不能不格外仔細(xì)著——”
話還沒有說完,因為里面匆匆走出的御醫(yī),手里捧著一些粉末,眼睛亮得灼人:“找到了!找到了!就是這個!”
“這是什么?”完顏紓好奇地問。
老宮女已然變了一副腔調(diào),吃驚打怪地說:“原來陛下是在這里中毒身死的!”
外頭呼啦啦沖進(jìn)來一群人,把玉雉宮的宮女宦官全部綁了出來,對大著肚子的昭儀不能粗魯動手,但也由四五個人圍著。完顏紓這才知道自己中了計,連冤枉都呼喊不出來,好一會兒才護著肚子,冷笑著環(huán)顧了一圈:“原來栽贓到我頭上來了!我肚子里是陛下的骨血,是不是也打算一道處置掉了?!”
她的問題如同落入不見底的深淵,沒有人理睬,也沒有人回答。
大家忙碌了一陣,玉雉宮被封了起來,獨自關(guān)在宮門里的昭儀完顏紓每日的生活變得極其單調(diào),靠聽著外頭的動靜來打發(fā)日頭初升到日頭落下的漫長時光。外頭做法事念經(jīng)的聲音遙遙地傳來,梵音原本空靈,此刻卻像催命的毒咒。完顏紓倚著門框坐著,沒幾天就瘦了一大圈,遙遙地似乎有誰過來,她也半天都沒認(rèn)出來,只等的人的影子擋住了她面前的光了,她才抬起頭:“姐姐?”
完顏綽同情地看著妹妹頂著一頭雞窩似的亂發(fā),目光遲滯得現(xiàn)在才看見她。她隔著新釘?shù)哪緰艡冢焓置嗣觐伡偟聂W角,嘆息了一聲才問:“受苦了吧?吃喝是不是也供應(yīng)得不好?我給你帶了些吃的來。”她把一個藤編的食盒推了進(jìn)去。
完顏紓像見了鬼一樣,猛地把食盒推開老遠(yuǎn)。
完顏綽耐心地勸她:“我這里的東西干凈,不信,你拿銀針試一試便知。阿鴻,你想想,現(xiàn)在誰要殺你,哪里用得到這么麻煩的法子?”
完顏紓抬起一雙美麗的杏核眼,她原本眼神清澈,睫毛長得跟羽毛扇子似的,現(xiàn)在卻因為眼白里絲絲的紅血絲,而目光渾濁起來。她瞪著姐姐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說:“姐姐,我被關(guān)在這里好沒道理。你想想,陛下在,我是受寵的昭儀,他還說了,等姐姐封文妃之后,我一生孩子,不論男女,也封我為妃,才顯得公平。封號他都想好了,但一個‘淑’字,說,也就我配用;他若在,我生的孩子雖然當(dāng)不上太子,可一個郡王總是跑不了的,就算是庶子吧,將來也有好大的封邑,可以讓我享受一個母親的福祉;可他若不在了,我又有什么好處?后宮里,我又沒有權(quán),又沒有人,前朝里,姓完顏的又不是非要幫我,太子也不是我生的,我也動搖不了……如果是我干的,我圖什么?”
完顏綽好久好久才說話,帶著她一貫的笑意:“妹妹,你是個聰明孩子,就是急躁了些。從小爹爹就這么說呢!”
完顏紓的表情有些狂躁起來,隔著柵欄去拉完顏綽的手,但完顏綽閃得快,她只拉到了一截袖子,亦死死拽住不放,口里道:“我這里的人,都是我一手挑選的,日常也從不虧負(fù)他們,他們也都算得上可靠吧。那么,誰要害我?誰又能害我?”
完顏綽目光絲毫未變,笑微微地看著妹妹,等她自己發(fā)現(xiàn),等她自己說。完顏紓聰明一世,卻在最得寵的當(dāng)口栽了跟頭,她瞪著眼睛,瞪得里頭的紅絲變得更加清晰分明,眸子中打著轉(zhuǎn)兒的淚光,也使她的目光愈發(fā)渾濁。她終于閉上咄咄逼人的眼睛,淚珠從眼角滾了下來,低聲喃喃道:“報應(yīng)!都是報應(yīng)!”旋即又睜開眼睛,嘲諷地看著完顏綽:“姐姐,你又信不信因果?信不信報應(yīng)?”
完顏綽笑意微微的表情略僵了僵,緩緩地?fù)u搖頭。
完顏紓看著她:“那么姐姐的后路是什么?大夏的嬪妃,無非是三條路:西苑寡居,陵園念經(jīng),隨葬先帝。你呢?選哪條?”
哪條都不好過!完顏紓愈發(fā)覺得姐姐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咯咯”笑了起來:“姐姐,要是我們一起,只要肯慢慢等,等我生下孩子,等他長大,說不定……”
她話還沒有說完,完顏綽低頭微笑道:“我呢,八字兒還沒一撇。皇太子——哦不,已經(jīng)繼位了,就差柴燎告天——說收繼婚是國朝的舊俗,怕漢人笑話啥?人就這一輩子,最難求的,不過是個知己。”她轉(zhuǎn)眸,撇過臉看著妹妹,含羞笑道:“妹妹向陛下告狀,告得歪打正著,我還不知要不要謝媒呢!”
原來她都知道,原來這才是自己的報應(yīng)!完顏紓只覺得骨頭縫里都發(fā)冷,怔怔地聽著完顏綽繼續(xù)說著:“妹妹別怕,人就這一輩子,賭命呢,也算是對得起自己。喏,食盒里是你最愛吃的幾味小菜和點心,我特地為你做的,嘗嘗口味好不好。要好呢,我下次來你再告訴我,我再給你做。咱們親姐妹,若是這點互相的關(guān)愛都沒有,也枉是一個娘胎里生出來的。”
聰明而無情,美艷而狠毒。完顏紓從來只覺得姐姐在先帝和皇后面前總是一臉畏畏縮縮的小媳婦樣兒,今日才終于明白這樣評價的由來。眼見她的手慢慢抽離,就要離開了,完顏紓涕淚縱橫地死死拽住了那柔滑的白綢袖口:“姐姐!姐姐!阿娘說,我們姐妹自小最像,自小最親。如今我賭輸了,誰都不怪。只求姐姐念在我是個母親的份兒上,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再死!”
完顏綽頓了頓步子,回望著完顏紓,目光卻有些失焦。完顏紓跪在地上,驚懼地拉著姐姐的袖口,唯恐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姐姐!我若不在了,他和你的血緣最親,他就是你的孩子啊!”
完顏綽終于目光著力地看著妹妹,低聲道:“我盡力!”
她沿著宮中掛著無數(shù)藍(lán)白幔子的御道,一步懶似一步地往自己所居的青鸞宮而去,眶子里不時覺得熱滾滾的,心里卻冷冰冰的,她不得不時不時抬起頭,把那些熱辣辣的液體灌回到眼眶里去。到了青鸞宮,門上亦是這樣冰白色的一片肅穆,她看著宮門口跪著遙祭的宮女和宦官,凄凄喚了聲“先帝!”才讓珠淚滾滾而下。
悲戚的先帝妃子被抹著眼淚的宮女扶掖著、勸解著,步伐凌亂地到了后頭寢宮,然后才重新變作日常氣定神閑的模樣。寢宮窗下的條案上,擺著一幅畫,墨綠的葉片中,盛放著一朵朵粉紫色柔嫩的花,喇叭形低垂的花簇,含羞似的帶著一滴滴露水。畫作勾線流暢,渲染細(xì)致,栩栩如生。完顏綽指了指左上的一片:“今日就這里吧。細(xì)致些,不用急。”
有一輩子呢,可以慢慢來。她想著。
阿菩仔細(xì)看了看畫兒,取來一個布包,里頭大大小小、粗粗細(xì)細(xì)幾十根銀針。她點起燭火,裹著手慢慢炙烤著這些銀針,針頭漸漸發(fā)紅變亮,璀璨奪目。
阿菩隨口問:“這花真是好看。叫什么名字?”
完顏綽撫了撫粉嫩的花朵,說:“曼陀羅,它叫曼陀羅。它嬌嫩好看,也垂著頭不張揚。不過,懂醫(yī)藥的人就知道,這花兒里,能提煉出麻醉人的劇毒,誤食的人會在昏睡中做無窮的美夢,仿佛到了書中所說的極樂世界一般,然后就——”她頓了頓,勾起一邊唇角,笑得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