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嶽穹早早起身,便走向西苑,那兒新近來了個人。
“呵呵呵,清嘉,起得那麼早?”他才至亭苑,便見一身清爽簡潔的木清嘉已打完一套伏虎拳了。
木清嘉披上外袍,朝嶽穹一拱手,正正經經地拜了個年,“清嘉恭祝老師安康。”
“好,好。”嶽穹拍拍他的肩,照理晚輩拜年是要回個紅包的,但他卻笑著遞去了一本厚厚的書,用藍布包著。嶽穹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一臉鄭重地接過,沒有意外,也沒有失望。他淡淡地笑了,一雙精銳的眼中閃著細細的審視與深埋的喜悅,“清嘉啊,你來,我跟你說個事兒。”
“是。”木清嘉將書收入懷中,隨嶽穹進入裡屋,心中大約有點數。
“你可知道皇上昨兒去了成王府,又去了聞府,末了還邀夫人、公主、小王爺去宮裡看戲?”
“學生略略知道一些。”
“哦?”嶽穹挑眉。
“學生早上聽門房說的,說皇上車駕幸過之處,還有人唱歌來著。”木清嘉說得淺淡。
“還唱歌?”這他倒還不知道。
“是。先唱了幾句《文王》,後來皇上吩咐那侍從唱了《常武》。”這話木清嘉說得可意味深長了。
嶽穹一聽這話,並不甚以爲奇。皇上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幾分,匈奴的事,麟王的事,她可一直放在心頭。只是這“不測不克,濯徵徐國”指的並不單是匈奴與麟王的武事吧!他不由對眼前這位學通古今,又內斂藏拙的士子再度深深地看了眼,語意悠長,“清嘉啊,不測不克,敵之狡也,或私結內間,或乘國隙。國之患不在明而在微。你可要好好琢磨琢磨。”
木清嘉一怔,繼而有種隱隱地震動,一句“國之患不在明而在微”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激起他深刻的震盪。不在明,在微。那麼,什麼是微呢?這一個疑問,使得他往後的人生有了一個極微妙的轉變,擺正了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了自己該說的話,這讓他日後的仕途平步青雲,沒有經歷太大的風浪。
“呵呵,這大正月裡的就把我叫來,可是要我來收紅包哪?”王隨依舊不甚正經地斜靠在欄桿上,對於亭中的石凳視而不見。
“我請王兄幫個忙。”孫預笑望著眼前一身隨興不羈的人,目光誠摯。
王隨眉宇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道:“公欲取之,必先與之。看來夷州知州是你給免了的?”‘三司館’無所不知,自然會惹許多出人意料的麻煩。那夷州知州也不知怎麼得來的消息,居然找到了他們中的一人,以偷盜罪收監拷問。
孫預並不欲挾恩相求,只淡淡道:“他貪贓枉法,我不過按律辦事。”而此中罪證他會收集得如此迅速,當然藉助了‘三司館’在背後推動的力度,兩方不過順水人情,並沒有什麼利與不利的關係。
王隨撇撇嘴,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什麼事兒?”能讓孫預如此費心請他幫忙的事一定不簡單。
“解毒。”孫預語出沉重,眉宇深鎖中有些許莫名的心疼,他遍訪天都名醫,無人有這個能力。
“什麼毒?”
“絕塵紗。”
王隨微怔,瞧他神色不由有些驚奇,“誰中毒?莫非是伯父……”
“不是。”孫預搖首,“這人身份特別,王兄,恕我不能相告。”
“成。”王隨點頭,“只要這天下有一個人能治,我便把他拖到你面前。”
“多謝王兄。”孫預起身一揖,心頭有些激切。
王隨看著他極反常的不鎮定,一雙銳眼瞄了又瞄,這小子今兒怎麼了?瞧瞧他,一個堂堂的攝政王,碧落國舉足輕重的人物,今天居然在他面前如此激動,一種莫名的深邃與隱約的心疼,連他這樣的外人都看得出來了。這樣子的孫預都不禁讓他懷疑,這攝政王爺是怎麼在朝局上混的了!半是戲耍,半是試探,他不由脫口問道:“萬一……沒有這麼個人呢?”
孫預神色一凜,早春料峭的寒風颳過臉,竟也像是刮到心一樣,極脆弱地一縮,隱隱地痛起來。如果沒有這個人,如果沒有……如果……“一定會有,一定得有!”他的話說得極重,不知是要說服王隨,亦或是說服自己。
驀地,有人拍上他的肩,孫預擡頭,正對上王隨一臉篤定的笑,“當然,一定會有的!至於我麼,”他指著自己的鼻尖,“這個苦命的人,將爲你遠涉天涯海角,於茫茫人海中找到這麼個人。”王隨臉現悲壯,欲笑不笑的神情惹得孫預心中一寬。但也只有王隨自己才知道,這項任務是多麼的吃重。絕塵紗呀!這種天下至毒的解毒方法,他真的能找得到麼?而萬一找不到的話,對於孫預,估計會是一項絕對難以承受的打擊了吧?
但王隨還是承諾:“你放心吧!五年之內,一定會有個能治的人治好‘絕塵紗’的。”就算找不到,培也培養一個出來,“哦,對了!我這次來你這兒還帶了兩個想湊元宵熱鬧的傢伙,天都裡的客棧爆滿,不知可否收容一下?”
“求之不得呢!”孫預高聲一喚,“泉伯。”
孫泉立時由亭外的花圃裡跑了過去。“三少爺。”
“整理三間廂房出來給貴客居住。”
“是。”孫泉一躬身,立時下去打理。
孫預回身正對上王隨的笑,只聽他又問,“天都哪兒的梅花最好?”
“最好?”孫預淡淡地一笑,帶著點回憶,“能去的只有第二好的梅家塢。”
“能去的第二好?”王隨眉梢一勾,飛揚起星星瞭然,“最好的可是在禁宮?”
孫預回以淺笑,並不說話。
元宵佳節,九衢雪小,千門燈紅。整座天都城都揚起陣陣繁鬧,連池柳紅梅也競相湊趣,香散梅梢,凍消池面,春信頻播。只見那條條街市,飛蓋妨花,華燈礙月,人頭躦動,俱是片片彩光。遠山近水,皆披彩錦,一派火樹銀花。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而去,如龍如舞;皮鼓銅鑼如震雷,鏜鏜喧囂而來,如火如荼,竟似無人不帶歌舞,無山不帶歌舞,無水不帶歌舞。脂粉紈綺,香羅飄帶,即便村婦山僧,亦所不免。
天都以西的西苑河上,亦是樓船簫鼓,畫舫爭渡。這西苑河由華河支流涴水北引而入,由甚堤、永堤分爲三截,正是由碧落先祖爲記念兩位孫家的大功之臣而名。此河上段謂之“激濁”,中段謂之“揚清”,下段謂之“百納”。此時元宵佳夜,月灑清河,堤帶錦星,而河上舟子,峨冠盛筵者有之,小船輕幌者亦有之。盛筵者,有絲竹盈耳,燈火優緩,聲光相亂。移舟小酌者,亦有淨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逃囂裡湖。
這段揚清河面原是最寬,水流極緩,船行亦穩,只見這水光點影月色,碎金細銀,載著這亦船亦聲歌,直往南下,繞過整個天都。遠遠地,有名妓閒士,淺酌低唱時聞於耳,弱管輕絲,竹肉相發。
“姑姑,那邊好熱鬧呀!”一條彩燈盈室的畫船上,明眸紅脣,圓臉討喜的女童晃著身側一隱在暗角的女子,一雙映著燈光愈顯白細嬌嫩的小手遙點對岸。她似是聽到有隆隆不絕於耳的鼓聲以及喧囂不斷的人聲。
船移燈轉,皓月蓮步,緩緩把女童身邊的人照得無比明豔清晰,一位年及二八的女子清雅娉婷於船頭,月白色的緞襖,本是素淡,但映著明燈水影,竟也點金點銀,掛珠披霞,恍似神仙中人。那女子盈盈側首,烏絲偏垂,淨撩起無限風情,卻又清靈得讓人起不了一絲雜念。
“昱兒想去看看?”低婉的嗓音柔柔地蕩入人心,語氣裡雖含寵溺,亦摻有絲絲心動。
身側的知雲一聽這口氣,似是有去的意思,臉色微變:“主子……”
誰知還沒說完,就聽女童一蹦蹦到女子懷中,“好啊好啊!姑姑帶昱兒去!姑姑帶昱兒去嘛!”
女子抿脣一笑,明眸微彎,眉宇間便溢出傾城傾國的風采來,正欲答應,卻聽身後人搶先道:“主子,元宵燈市多有龍燈,人多物雜,恐傷了主子和公子小姐。”
另一側一華服少年亦上前一步,恭謹道:“是啊,姑姑,岸上人太多。”他眼望著那燈市如晝的街市,口中卻出言阻攔。
女子輕嗤一聲,“都是宮裡帶出來的習氣!”她瞥一眼身側的少年,回頭對侍從道:“你們三個不是功夫挺了得麼?我還沒見識過呢!今兒呀,我去定了。”
知雲有些訝異地擡頭,不知一向持重的主子何以會如此任性。倒是喜雨,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邊低低道了兩個字“民情”。
“是。主子。”知雲一怔,馬上應了下來,“靠岸。”
“撲通”一盞白瓷杯跌落河中,一條小漁船上,只悠乎乎傳來幾聲夢囈般地呢喃,“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啊!原來這世上真有絕世的大美女!”
“啪!”劈頭打來一記竹簫,頓時讓人心緒全無,說話人回頭怒瞪,“幹嘛打我?”
“你不知道麼?有些物事,有些人看上一眼就有夠折福的,我這是在救你!”月夜下,這男子圓臉圓眼,乍一看憨厚可愛,再一看,他眸光清斂,舉止從容,自是不俗。
“聽你的鬼話呢!”
圓臉男子瞄一眼這個神采靈動,一臉神往的同伴,“你可知她是誰?”
她秀眉一挑,長長的眉梢往上微勾,“誰?”
圓臉男子盯著已下畫舫的那羣人,“天都城裡有如此風姿,如此懿範的只有兩個人,而年紀如許,氣度如許的就只有一人了。”他看著同伴依舊茫然的臉,嘆了口氣,“你身爲‘三司館’中人,竟如此孤陋寡聞!天都第一人是誰?”
“啊!你是說……說……”
男子橫她一眼,隨後又是一嘆,“只可惜紅顏薄命哪!”
“紅顏薄命?”
“是啊!‘絕塵紗’至毒痛楚,你我能擋其十一乎?”那男子微扯嘴角,語義裡頭有一絲隱約的欽佩。
“你說‘絕塵紗’?”原本躺在船裡的人忽地坐了起來,竟就是王隨。“你怎麼知道的?”
“還記得你讓我們查過太傅夫人蕭霓的事嗎?”圓臉男子眼神放在遠處,映著水光一片晦暗,“當時我覺得那兩人對自己二女兒的前後態度挺怪異的,就著人查了沒停手。前些日子來了個消息。”他語聲一頓,彷彿有些沉重,“雖不知是何原因,但,有人卻是狠辣到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拿來下毒,以利於控制。”
一句話落,船裡頓時沉默,王隨看向那一行人行去的方向,眼微瞇,“走,跟去看看。”
“昱兒,你要什麼就儘管問知雲要。”嬀語由長光護著穿行於人羣中。整個街市煙光琉璃,琳瑯入目,有各色小吃飄香沁人,有溢彩花燈燭光炫人,更有紛雜藝人呼聲震人。那滿目的繚亂早迷花了遊人的眼。
知雲抱著小公主,饒是身懷技藝,也還是吃力。那小公主畢竟年幼,一時被花燈吸引了過去,一時又被糖葫蘆串給吸引了過去,再一轉又撲向這兒的噴火雜技,一會兒又撲向那邊的皮影戲。知雲早應付得頭皮發麻,誰知主子竟又下來這麼一樁任務,正自叫苦,那小公主已在他耳邊拍手嬌呼,“好啊好啊!姑姑最好了!”這裡聲音才落,隨即便努著紅豔豔的小嘴瞅住知雲,摟著他脖子的手更是牢牢地不放,一臉撒嬌地說:“知雲,我要剛剛的糖葫蘆!”
知雲閉了閉眼,“好。小姐請等等。”他把公主交到喜雨手上,回頭找路去買。好一會兒,纔拿了幾串過來。公主一見到他便撲過小小的身子去,“知雲真好!”
嬀語將另一串拿給一旁一直沒吭過聲的嬀昺,卻惹來他的驚訝,“姑……姑姑?”
她淺笑,“怎麼?不愛吃?”
“不,不是。”嬀昺小心地接過,卻是盯著它發怔。而那一邊,公主早咬了口吃上了,還一個勁兒地把整串湊到知雲嘴邊,“好甜呀!知雲,你也吃吃看!很好吃的!來,你也吃一顆!”
知雲正自頭疼,微側了臉,口中稱謝,“謝小姐,奴才不喜歡吃,小姐吃就好!”但公主偏生小孩執拗,一直往前送,糖漬粘了知雲滿臉,最後還是給塞了顆進嘴裡。
“嗯,這才乖!”
其餘幾人都忍著笑別開頭。
“哎,怎麼看她也不像人們傳的那樣。”
“唔,我也沒想到,曾經以爲能夠鞏固親政,併力推新法的人必然……”他忽然想到一點,這個親政與新法是不是也是受人指使才辦的?畢竟她才只有十六歲。
王隨一手勾上他的肩,有些深邃與認真,“乘雷,你那些消息,對於她有著什麼樣的評價?”
“嗯?”被喚作“乘雷”的男子撫著下巴深思了會,“據消息來看,她是個頗有作爲的君王,現在麼……如果單看這個人來說,應該是堅韌又有溫情的人,還有,她太年輕了,如果排除他人安排的話,心智成熟得有些過,我十六歲時哪有那麼多腦子?”可是,如果受人指使,誰有這個能力與必爭的利益呢?似乎找不出一位必要如此做的人來。
王隨一笑,喃喃吐了兩個字“難怪”,便加緊步伐追了上去,幾乎就是尾隨其後了,他才懶洋洋地朝兩名同伴道:“前兒我受了一樁託。”
“什麼託?”
“解毒。”王隨一笑,略略提高了聲音,“絕塵紗。”話聲一落,他滿意地看到前行的人在聽到這個詞時腳步一頓。
“嗯?”乘雷挑高了眉,朝前頭瞥了眼,領會地點點頭,“哦,這個真的有解麼?”
“我既然答應了人家,那五年之內就必會給他一個解毒的人。”
“能找到?”靈動的眉宇飛挑,企圖引起兩個一直忽略她的同伴的注意。
王隨看著前面愈行愈慢的步子,笑意更深,“不就一顆球麼?萬物有生有克,總翻得過來。”
“切!什麼叫一顆球?你是地理太差了好不好?也是,先人留下來的課業裡,就你這門沒過關過。你怎麼翻?那可是從南極到北極,把每條經線都給跑便了,當然沒人住的地方可以不去。”
王隨見提起他不甚光彩的往事,不由朝她狠瞪一眼。纔想岔開話題,卻迎上了一雙驚愕中有著不敢置信的眼眸。
嬀語幾乎是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地呆了許久,望著那三個一直走在她背後說話的人一動也動不了。一顆球,南極到北極,經線?!她聽到了什麼?她聽到了什麼!
“主子……”
耳畔似有一聲輕喚,震醒了嬀語,但她卻並不理會,反而是直直地走到王隨面前,兩弘幽深的眼波中滿是深長的激切,“你……方纔說什麼?”
王隨一愕,不料她問的竟是這個,不由有些奇怪,回視的瞳仁漸漸有些收緊,會不會……?!他爲什麼會有這個驚人想法!他深深吐納了一番,又順帶瞄了眼兩側面色鄭重的侍從,答得恭謹,“回小姐,這是小人業內的行話。”
“行話?”嬀語心濤澎湃,只覺九年來直壓心底的回憶全回到了眼前,這絕不會是簡單的行話,這,這隻有“那邊”纔有的!
王隨越想越覺得驚人,聯繫到幾年前他幫孫預查過聞家的事,又想起方纔乘雷說的下毒事件。一對父母何以會如此心狠手辣地以毒作要脅?有什麼值得他們那麼防?除非是‘非我族類’!他試探著說,“小人業內的人都知道,小姐也知道?”他的目光驚異,明白地傳達出他亦是相同的驚訝。
嬀語抓緊了自己的衣袖,那雙清靈的眸子裡隱隱有淚光粼粼,她深吸了好幾口氣,才險險地剋制住自己的情緒,“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如何?”
王隨輕輕一笑,已全然放鬆下來,挑眉瞅了瞅嬀語身後那三個眉宇微攏的侍從,語出平淡又玩味,“據說梅家塢只是天都賞梅亞秀之地。”他挑了個讓對方能放下心來的地方。
嬀語淺淺地笑了,目光中漾出一抹神采,灩灩照人,“有何不可?”她側過頭,“知雲,喜雨,你們帶公子小姐好好玩。長光,我們先走。”
“主子!”喜雨瞥了眼面前的三個陌生人,雖不似歹人,可也並不見得是良善之輩,選在禁宮,藝高膽大著呢!只是主子從來也不莽撞之人,怎麼對這三個陌生人如此輕信?還允其入宮,萬一……
“喜雨,我自有主張。”她送去安撫一笑,率先回去。
梅軒裡,清酒疏盞,酌雪飲香,有皓月當空,宮燈明滅不掩其色;有暗香縈鼻,龍涎沖淡不混其清。
“照這麼說來,我們的先人可能與您同源。”王隨“咔啦咔啦”地咬著山核桃,對於同伴冗長的自述家稱一點兒聽的意思都沒有,只在嬀語極隱晦地提到‘巫族’這兩個字時,犀利地道出根本原因,“嗯,‘巫族’,她們會使的只怕就是寄魂了。”據說失傳了好幾十年了,沒想到‘巫族’至今還能出這種人才,呃,應該說是敗類。
嬀語仔細地朝他看了眼,問出了今晚第一句問話,“你是誰?”她以爲她可以不問,因爲她相信,曾幾何時這樣熟悉又陌生的話,離她太久了,幾乎讓她想念了一輩子。
“我?”王隨笑得有趣,“江湖上的包打聽。”
嬀語一笑,低垂著頭,昏暗的光線照在她瞧不真切的面容上,只覺得籠在她周遭的事物都蒙上一層清光,有些微顫的身軀彷彿不勝這早春之夜的清寒。
“呵呵,說到底,我們都是錯誤地後代,錯誤地延續者,大家都是外來人,所以更該結成同盟。哪!我叫沈磕儀,這張燒餅臉叫莫乘雷,那個一直只知道吃山核桃的叫王隨。我們的組織有三個,包打聽的‘三司館’,行商的‘季幽商行’,還有個混出來的門派叫‘佐觴門’,呵呵,有什麼朝堂裡罩不住的,儘管開口,自己人都用不著客氣,我們是出了名的護短。”
“傻妮!這麼快就坦白交待了啊?你是色迷心竅了吧你!”王隨丟她一顆山核桃,在禁宮中毫無顧忌地笑鬧起來。
不知爲何,嬀語聽著聽著就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發熱,那麼誠摯的信任,讓她想懷疑都有些困難。在位近於七年,於世間的冷漠人情她看過不少,真的也看透不少,可是爲什麼在如此情境之下,她竟生不出一絲防範之心呢?只覺得心是被暖著,自在了不少,放鬆了不少,不用整日繃著那根線。他們是如此的無拘無束,如此的自由,一切性情不必隱藏,也無須隱藏。她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低頭一嘆,何必找再多的理由,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這或許已經足夠了吧?她看向追打的兩個人,輕信!腦中滿是這輕信所帶來的平靜與安全。
“對了,”莫乘雷在追打的兩人消停之後,便鄭重出聲,“那家子人怎麼處理?咱們‘三季司幽’出來的人可不是能任人欺負的。”
嬀語一愣,不知不覺間,有些欣悅。這樣的話,這樣的神情,那是一種她久違了的維護,一種出於親友之間的維護。
王隨輕輕一笑,“你想讓他們怎麼死,死多少,出個聲就可以。”
嬀語綻開笑意,似牡丹傾城,風姿一瞬間攫住在場每個人的眼,“我……”
“咳,咳咳,女皇陛下,請您以後別再笑得那麼驚世駭俗,我怕我們幾個會昏厥的。”王隨拍了拍自己的臉,開玩笑!笑成這個樣子,難怪身爲君王都要不茍言笑了,若是被她的臣下瞧見這等容貌,豈不當場口水氾濫?!
嬀語面上一紅,自是明白他話中所指,有些羞惱,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得繼續前說:“如果他們現在死了,朝廷還得因功表爵,加蔭聞家子弟,但我不想讓他們死得那般風光。”
“嗯……你的身份必然要求你有你必須得考量的。我們是江湖草莽,不甚懂,但只要用得上,開個口就行。”王隨搔了搔腦袋,他當然知道國事上的繁複不是簡單死幾個人就能解決的,光是暗殺了聞氏那幾個禽獸或者還會牽連到朝政的動盪。其實嬀語以一個站在君主地位的身份來說,這麼做是不智的,而她的話顯然已經保留了許多。
“好。”她坦然應了下來,沒有客套,讓其他三人不由對視一眼,笑得默契。
“我很好奇,你們的江湖到底是怎麼樣一個江湖?”
王隨警戒地瞄她一眼,對於這個位居廟堂至高點的人物不敢小覷,他是可以幫忙啦!但前提是‘三季司幽’不能陷入朝廷的政局裡頭。他可不敢或忘面前的人無論怎樣與自己同源,但同時亦是堂堂碧落的一國之君。“只是些江湖小幫派而已。”他最不想‘三季司幽’被納入官方,無論是不是自己人,這也是所有人的想法。
“呵呵呵,”嬀語當然清楚王隨心中所想的,但她所提出的條件卻是一筆交易,一種可以達到信任的交易。“我記得商隊要去國行商,官的憑證極難打吧?”要通西域,要出海遠販,沒有官方的放行證可是會以叛國罪論處的。
“你是說……”王隨眼一亮,隨即又覺得沒那麼好的事,按捺下了情緒,不動聲色地問:“那麼以什麼作爲關稅?”
“稅率自有國家律法,不過,可以以物易物。”
“以什麼物?”
“馬。滇雲的馬,安平的馬,甚至西域的上等好馬。”
王隨有些猶豫,購馬,朝廷購馬還能幹什麼!他還在思忖,一旁的莫乘雷已沉聲相詢,“要武備麼?”
“不是武備,只爲守國。”她回以非常認真的鄭重,仿似一種許諾,一諾千金!連年來,朝廷在北防一直吃緊,去年因爲平藩又突顯了碧落武事之弱,只怕守國都有些難了,更何況還要清靖邊關,以通萬國之商呢!
“好,可以。”衝她這句話,就知道孫預爲何這般用情了。王隨想到這,不禁“呵呵”一笑,“果然不負某人癡心!”
嬀語微愣,隨即明白他指的是誰,別開的臉上有著嫣然的桃紅。承建七年的正月,春似乎來得特別早,梨花在各個幽暗的角落靜靜吐出花苞,等待著一個盛開的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