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堡內,又是另一派景象:筵席排開,兩行歌女徐徐而入,袖領羽扇之后,一張俏臉慢慢在燈火晦明之間偷偷探出來,冷冰冰的雙靨驀然染了笑意,席上二十幾個男人倒有一半狂吞口水。
葛闐笑道:“雁兒是越來越有味道了。”轉頭向羿之斯低聲說:“羿兄,今晚不如……”羿之斯緩緩搖頭,以前逢場作戲的事情他也沒少經歷過,但妻子亡故后,他反而自拘起來。
江離斜眼一掃,只見身邊的羿令平也在發呆。
有窮商隊的男兒,上馬是戰士,下車就是生意人,抓得緊刀劍,也拿得起算籌(中國古代用來記數、列式和進行各種數與式演算的一種工具)。在壽華城中,每個人有一天的假期,阿三是第一天,所以抓緊時間跑去尋歡,矮子龍卻正忙得焦頭爛額。有莘不破看他那樣的勇士,討價還價起來竟然也市儈味十足。不過他生長在商國,那是天下商人的祖源,對這些東西也不奇怪,走過去一把扯過來,讓他給自己出主意。
“進大風堡?那得問長老。”矮子龍就近看蒼長老,蒼長老正拿著一株三尺長的珊瑚,忙著和一個遍身珠玉的大胖子爭論。
突然間一陣『騷』『亂』,一個長胡子老頭踉踉蹌蹌闖了進來,被負責治安的莫羅一把擋住。
“求求你,讓我躲躲……”
“哈哈哈,老不死,你躲不掉啦……”一個人越眾而出。有莘不破看時,好一個方士:四平八穩的氣度、超凡絕塵的相貌、一塵不染的衣飾,須三縷,眉兩清,真是神仙中人物。有莘不破第一個念頭就是:難道是江離的師父?但隨即否定了:好像還是江離更脫俗一些。
蒼長老撇下事務,走上前來,作揖道:“靖歆上人,別來無恙。”
方士還禮:“好好。長老精神。”
那長胡子老頭想趁機逃走,卻被莫其按住而動不了。他突然撒起潑來:“你這個天殺狗日賊娘養的,老不死我和你有什么仇啊?你硬是要把我抓到這死人城里來,都跟你說到了葛國我們一切好說,你怎么偏偏要到這里來,這里是火燒的地獄,雷劈的屠場,為什么我怎么說你都不信啊!再過三天,這里就要應劫了啊!為什么你總不信!難道我老不死活了一百多歲,今天就要死在這里不成嗎?你這個……”
老頭胡子花白,皺紋大把,哭鬧起來倒像一個小孩子,罵起人來就像無賴潑皮,越罵越難聽。但那方士靖歆也真好涵養,一臉和氣,半分怒『色』也沒有,聽他罵得沒力氣了,才說:“自己走,還是要我把你綁起來,先扔到壽華城的地牢里去關兩天才肯老實?”
那老頭子嚇得跳了起來:“不行不行!我不能待在外城。現在去葛國也來不及了。去大風堡,帶我進大風堡。這方圓幾百里就那還好點,但怪獸來了你可得護著我點。我老不死可還不想死。”
有莘不破打趣說:“你真叫老不死?”
長胡子老頭接口說:“老人家我老得連名字也忘了,就偏偏不死,人家給我起了這個名字,卻也正合適。”抬頭看清楚了有莘不破的面貌,呸了一聲說:“我老人家跟你小子說什么。小子你說話也不禮貌些,你呀我呀的。你爺爺也得喊我一聲爺爺哩。”
有莘不破本來笑嘻嘻的,聽他語涉祖父,臉一沉,跨過去抓住他的頭發,凌空提了起來,喝道:“胡說什么?”
靖歆也喝道:“這是我的人,你小子別『毛』手『毛』腳弄死他了。”說著便走過來奪,有莘不破右手一擋,兩人手臂一碰,靖歆微感酸麻,不由吃了一驚。有莘不破不理旁人,只是向長胡子老頭喝道:“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
那老不死見這小伙子竟能單手擋住靖歆,倒也乖巧,忙說道:“你才是我爺爺,你爺爺是我的玄祖爺爺!”有莘不破哈的一聲,手一放,笑說:“誰會要你這樣老的玄孫?”
老不死腳一著地,立刻鉆到有莘不破背后,指著靖歆說:“我不是他的人。你護著我,有你好處的。至少撿回一條小命。”
有莘不破笑道:“你連自己也救不了,還想救我?”
老不死說:“我老人家有智慧沒力量,你小伙子,呃,不,少俠你有力量,但江湖歷練就少一些了。咱倆聯手,保定能度過這次大難!”
靖歆臉『色』卻越來越難看,喝斷道:“小子!閑事少管。別仗著幾斤力氣惹是生非。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這道理你師父沒教過你嗎?”
有莘不破一出商國的勢力范圍,偏偏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惹是生非,順口說:“我師父說,就算到了天外天當神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我爺爺說,這人上人最是難做。我天外天是不想去的,人上人也不想做。別人要去要做,和我也沒什么關系。你說這老頭是你的,有什么憑證?”
老不死幫腔道:“對,對!我老不死不是你的。現在我是這位少爺的。呃,這位少爺,您高姓大名,日后旁人問起,我也好替你揚名。”
“哈哈,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莘氏好男兒,有莘不破是也!”
靖歆聽到“有莘”兩字,先是一驚,隨即冷笑道:“這個姓氏有幾十年沒人敢提起了。你的師父敢情現在在大風堡里頭?去叫他出來領教領教本座的手段。”
有莘不破笑道:“你不用套我的話,我的師父和親人都不在這城里,對付你,小爺我一個人就夠了。”他出了有窮國,一直想試試自己的本事,荒原外一役殺得雖然淋漓盡致,但對方都不是高手,見了一個連蒼長老也套交情的人,想必本事不差。既然有打架的由頭,哪有道理錯過。
靖歆聽他是孤身一人,又冷笑說:“你師父在也好,不在也好,反正敢用這個姓,不管你是真是假都該死!”眼中精光暴閃,周圍看熱鬧的人便覺得一股氣墻向自己壓過來,知道不妙,紛紛走避。
蒼長老暗叫不妙,上前勸阻。靖歆怒道:“蒼長老,你有窮和這小子什么關系?”
蒼長老被他氣勢壓得一滯,忙說:“他是我家臺侯在荒原救出來的少年,還請上人看臺侯面子,莫讓這壽華城失了規矩。”這句話,抬出羿之斯和葛闐兩個人來,希望靖歆有所顧忌。
果然,靖歆道:“這不是我挑釁,葛闐要追究,小可也有話說!”
蒼長老聽靖歆這樣說,知道只要有莘不破低頭,給靖歆一個臺階下,事情還有轉圜的機會,哪知有莘不破竟然也學著靖歆的口氣說:“對啊!這是我們倆的事情,你老人家多什么事?”
蒼長老氣得暗暗叫苦:不理嘛,有莘不破是有窮商會帶進來的,怕連累了自家;理嘛,那小子竟是點撥不透的愣木頭。有莘不破替有窮擋了一劫,雖然蒼長老對有窮之海一事還有些疑慮,但終歸對他有些好感。要是在別的地方,遇上別的人,便讓他去碰碰釘子。但遇上靖歆,只怕一出手就?都市小說要了這少年的『性』命,何況在壽華城動手,葛闐知道了也斷然不肯善罷甘休,當下使了個眼『色』,旻長老便暗中叫人去大風堡報信。
“無論如何,我得拖延時間。”蒼長老想。
不過蒼長老沒想到,壽華城的管事動作要比有窮商會的人快得多。
歌舞未休。
羿令平火熱的眼光,時不時偷瞟舞女婀娜的身姿。羿之斯眼光雖然銳利,但口中應答著葛闐,心里想著札羅,對次子的這個小動作并未注意。江離冷眼旁觀,若無其事。
突然一個駝子急匆匆走來,與葛闐一陣耳語。葛闐先是冷笑,隨即攢眉,單刀直入地問道:“羿兄,貴會可有一位叫有莘不破的少年?”
羿之斯應道:“是在下的另外一位貴客,雖有魄力,只是年輕不懂事,若一時冒犯了城主,還請包涵一二。”
葛闐嘿嘿連聲,說:“大風堡的名頭,看來是越來越不響亮了。冒犯我打什么緊,只是敢和靖歆作對,那可真有氣魄,怪不得能做羿兄的貴客!”說著手一揮,歌歇舞止。“哈管帶,帶我的話,請這兩位貴客進堡喝酒。”
不過片刻,那駝子哈管帶的聲音在廳外響起:“小招搖山靖歆上人到,有莘不破公子到。”
葛闐起身和靖歆見禮,道:“上人清駕辱臨,本城上下未曾遠迎,怪不得上人西市發怒。”
靖歆聞弦歌而知雅意,還禮道:“小可在壽華城與無知豎子發生口舌,實是大失分寸,死罪死罪。”
“哈哈哈,剛才還說什么‘葛闐要追究,我也有話說’,現在怎么哈頭哈腦的了?”人隨聲到,一個少年大踏步進來,后邊一個長胡子老頭亦步亦趨,跟得賊緊。
他話聲一落,葛闐怒『色』未發,羿之斯截口說:“看你衣衫完整,敢情這場架沒打起來?”
有莘不破道:“就差一點。”
羿之斯道:“好好好,沒犯壽華城的規矩就好!壽華城是講道理的地方,不是動手打架的地方。只要道理說明白了,這里頭都是成名的人物,自有公道。”
葛闐聽羿之斯話里大有回護之意,便道:“既然如此,我們便聽聽兩位的公道。上人,請上座。”
江離往羿之斯的方向挪了一下,讓出一個空位,對有莘不破說:“你坐這里吧。”有莘不破隨手抓起一把椅子,放下、落座,正好處在江離和羿令平中間。羿令平見他如此無禮,又是暗怒,又是厭惡,心想:“你惹了靖歆,多半沒好下場。”
有莘不破在外城轉悠了半天,肚子早已前胸貼后背了,屁股一有著落,看見滿桌酒菜,哪還客氣,叫聲“請請”,筷子也不用了,用手抓了就吃。眾人聽他敢和靖歆這樣的人作對,本以為是個多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哪知道沒半點風度,就像鄉下來的野小子,無不側目。
葛闐眼睛半闔,似看非看;札羅面『色』不動,心下算計;靖歆滿臉春風,就像不干他事;羿之斯早已見怪不怪;只有江離,無意間微『露』欣賞之意。
老不死老而成精,早已看出廳中雖然幾大高手互相牽制,但一場暴風雨會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