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堡無爭廳,一叢蕙棠(《山海經》中的一種香草)在角落里靜靜地生長著。
雖然失去了有窮之海,雖然失去了銅車隊,雖然失去了大部分貨物,但有窮商隊并沒有完全失去信心。只要羿之斯還在,一切仍然有希望,一切皆有可能。
羿之斯的呼吸漸漸平緩,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羿令平輕輕走進了無爭廳。他的兒子凝視了他一會,似乎想說什么,但終于垂下了頭,緩緩地往門口退去。
突然,一閃奇異的『色』彩晃亮了羿令平的眼睛。羿之斯的頭頂,有一團忽明忽滅的光華。“難道這就是爹爹說的九天神珠?”羿令平突然想起了石雁,想起了她的期盼,也想起了她對自己的體貼。他『摸』了『摸』懷中的匕首,那是虞夏之際流傳下來的寶物,利可斷金,功能辟邪。石雁堅持讓他帶著,貼身收藏。“小心些,我總覺得,今晚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這是臨別時石雁的叮囑,回想起她說這句話時那種關懷備至的神『色』,羿令平就會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溫馨和自豪。
“她說只是看一看的。”羿令平猶豫了一會兒,走近前來,看父親時,五官朝天,額頭隱隱呈現青紫之氣,知道至少還要兩個時辰才能回過神來。他躊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團光華。突然一切光芒都消失了,無爭廳中陡然暗了下來。
“唉——”
父親這聲長長的嘆息在羿令平耳中卻如同雷轟電鳴。黑暗中他看不到父親的臉,只覺得那嘆息聲中飽含著傷心和失望。
“為什么是你?為什么真的是你?”
看著龍爪禿鷹精神奕奕地振翅高飛,羿令符微微有些疲倦。大蛇親熱地湊上來,親昵著他的臉頰。羿令符信任地對它笑了笑,閉眼睡去。
“你為什么這么做?”羿之斯怒吼著,“札羅到底許了你什么,竟值得你背叛商隊、背叛家族、背叛父兄?!”
羿令平緊咬著嘴唇,全身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你毀的不僅是自己的品行,你還把所有親人的信任、族人的敬愛、朋友的尊重乃至敵人的畏服都一并丟光了!你以后叫我和你哥哥怎么信你?讓蒼、昊、旻、上四長老怎么服你?讓有莘不破和江離怎么看得起你?就連札羅——本應是你敵人的強盜——也根本不會把你當回事!一個可以收買的敵人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你丟掉的不是有窮之海,而是你的前途,你的未來,是你作為一個男人的資格!”
羿令平緊咬著嘴唇,全身劇烈地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天啊!我羿之斯作了什么孽?生下你這不肖子!我有何面目面對有窮?有何面目面對族人?有何面目面對列祖列宗?!”
羿令平緊咬著嘴唇,全身異樣地發抖,不知是緊張、?都市小說是痛苦,還是害怕。
“為什么你不學好?如果你有你哥哥的十分之一,我……”
“夠了!”羿令平突然抬起頭來,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淡綠『色』的光芒。羿之鷹眼練到一定境界,眼神的光芒會有各種異象,這不奇怪。但羿令平的鷹眼一直都沒有練成,這種綠『色』光芒的波動,卻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是這光芒在黑暗中卻顯得那么詭異,羿之斯陡然感到,這個一直以來畏畏縮縮的小兒子,身上正發出一種令自己難以忍受的氣勢。
羿令平聲嘶力竭地大叫道:“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不肖!我不如哥哥,我從小就不如他!有窮最烈的風馬,是他馴服的;荒原最殘暴的貍力(《山海經》中的豬狀怪獸,腳后有突起),是他『射』殺的;商隊最大的危機,是他化解的!族人們把最好的藏酒獻給他!武王用最高的榮譽封賞他!箭神將最強的弓箭傳授他!就連本來只屬于你的幻獸龍爪禿鷹也親近他!就連商國最溫柔最漂亮的女人,愛的也是他。
“他永遠都是最好的,最強的,最勇敢的,最瀟灑的。他是你最好的兒子,是你最驕傲的兒子!就算他害死了媽媽!就算他害死了那個商國最溫柔、最美麗又最愛他的女人!就算他害死了自己還沒出世的兒女!他仍然是你最好的兒子,最驕傲的兒子,永遠永遠的兒子!”
羿令平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但這腔調卻令羿之斯更加難受:“我呢?我什么也不是,我從來就什么也不是!我是他的弟弟?他是天上的日月,永遠照耀著別人,被人捧著,愛著,甚至歌唱著!我卻永遠縮在角落里,連墳墓邊的鬼火都不是!人們甚至不會把我遺忘,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記得我!我是他弟弟?我和他同樣是你的兒子?盡管他失蹤了,你仍然悄悄地在為他打造新的車隊,可我卻仍只是商隊中的一介使者——也許永遠是一介使者。在他面前,我連他的跟班都不如!我連妒忌他的資格都沒有!”
羿令平越說越激動,漸漸涕流滿面。羿之斯卻聽得懵了,呆了,如失神,如落魄。耳邊繼續傳來小兒子痛苦的聲音:“既然我不肖,你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我也想像你們一樣,做一個勇士,做一個箭豪,做一個英雄!可為什么我做不到?我是一個賤貨!一個長不大的鼻涕蟲,只懂得每天躲在那個生我出來的女人懷里。我不像他,那個整天和你騎馬并驅的男人——那個我管他叫哥哥的男人!那個到了哪里都能造成轟動的男人!可是,這個男人卻把這個女人給害死了!我恨他,也恨你!恨所有的天地鬼神!為什么要讓我們做兄弟!為什么要讓我們做父子!為什么不能讓我只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雖然羿之斯有鷹眼的異能,但重傷之余早已和常人一般,黑漆漆的夜里,站在對面的兒子他連容貌也看不清。羿之斯只能用耳朵聽著,聽著,到后來耳朵嗡嗡直響,但那錐心揪肺的話仍一字不漏地傳進耳中。突然,羿令平的聲音變得柔靡起來:“只有她能安慰我,只有她才能讓我快樂,只有她才能讓我忘記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痛苦,盡管她只是一個『妓』女!”羿之斯突然全身一震,一種不祥的預感閃過腦際。
羿令平忘情地抒泄著,仿佛已經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忘記了父親的存在,癡癡道:“只有在石雁身上,我才找到自己的存在,才找到……”聽到石雁那個女人的名字,羿之斯繃緊的神經突然全線崩潰,他近乎呻『吟』地試圖打斷兒子的話頭:“不!不行!這個女人,你,你不能……”
“她曾是你的女人,對不對?”羿令平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平靜得讓羿之斯感到可怕,“這我知道。她在利用我,這我也知道。甚至連她在騙我我也知道。可當她在床上告訴我,我比你還強的時候,我什么也不管了!我要她,我需要她,我需要這樣一個女人來騙我!我需要一段這樣的感情來自己騙自己!”
“無爭廳那邊,好像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江離有些憂心地說。
“不是沒有動靜,是我們離得太遠。”有莘不破道,“如果真如我們猜測的,臺侯要引出內『奸』,當然要制造一個完美的陷阱讓他來鉆。”
“但他把所有人都遠遠遣開,萬一有變,我們連救援也來不及。”
“現在好像變成你在擔心了,剛才你還對臺侯信心十足的樣子。”
“那是因為平靜得太久。按理,如果內『奸』真的上當,現在早就應該出現了——你看,天都快亮了。”
有莘不破望向東方,天空并沒有一點發白的地方,一切黑乎乎的,連月亮也躲了起來,破曉之前,比子夜來得更暗。他回過頭,隱隱見到江離掌中一叢微微發光的香草。
“這是什么?”
“這是孿種蕙草,唉,不知以我現在這點殘存功力能不能催生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