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爭廳黑得對面父子不相見。
兩個人靜靜地對立著。做兒子的話已經說完,沉默了不足一頓飯的時間,兩人都覺得似乎過了十年。
羿之斯想找點話來打破沉默,卻越想越傷心;羿令平不敢說話,一陣瘋狂的獨白過后,冷靜下來的他只剩下后悔與害怕。他們父子倆有多久沒有真真正正談過心了?也許從來也沒有過。羿之斯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這么不了解兒子,而在羿令平眼中,父親永遠都那么深不可測——不可測到可怕的地步。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羿令平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突然想起九歲的時候,他在亳城(現在的山東曹縣。)和一個巨賈的小女兒玩家家酒,被父親看見,一巴掌甩得自己左耳出血。從那時候起,他就對這個本應最親近的男人埋下了恐懼的種子。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羿令平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薄弱的意志已經被恐懼『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突然聽到羿之斯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記得,每當父親決定對敵人動手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他的手,無意識地『摸』向胸口。
羿令符抱著銀環蛇,鼾聲微作。
羿之斯『露』出一點沒有聲音的笑容,伸出手,想去拍拍兒子的肩膀。突然寒光一閃,心肺之間一陣劇痛,羿令平怪叫一聲,像逃避惡魔一樣逃跑了。
羿之斯伸出去的手停滯在半空,再也收不回來,就像那漸漸遠去的兒子一樣。突然間他眼前一黑,終于倒了下去。
羿令平不住腳地逃著,不知逃了多遠,不知逃向哪里,甚至不知在逃避什么。那一刀刺進去,連鮮血也來不及噴出,他已經逃走了。一直逃到四肢無力,一直逃到東方發白。終于他跪了下來,背對著太陽,失神地跪著。
父親怎么樣?死了嗎?自己的惡行暴『露』了嗎?以后的路,該怎么走?突然間,他只覺得天地茫茫,卻無自己立足之地。
“嗨!抓到兇手沒?”有莘不破的一拍讓羿令平嚇了一大跳。
“沒抓到兇手嗎?那也不用這樣子。算了,以后我們總能抓到,快先回去看看臺侯!他只怕不行了。”他也不由分說,拖了羿令平就走。回過神來的羿令平,臉上什么表情都有,但有莘不破卻未看到。
羿之斯還沒有死,匕首沒有拔出來,血也不再流,一個巨大的花苞緊緊貼著他的胸口,代替他的心臟一起一伏。羿令符哭倒在他腳邊。江離一手搭著他的脈搏,臉含哀凄。眾人環列成半月形,默默而立。
一路上恐懼、悔恨、怨艾、無奈,但見到垂死的父親,羿令平突然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了,心中什么想法都消失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具木偶。有莘不破輕聲道:“還站在門口干什么?”輕輕一推,竟把他推得跌在父親的腳邊。
羿之斯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見匍匐在腳邊的兩個兒子。他艱難地伸出手,輕撫了一下小兒子的額頭,驚得羿令平像小鹿一樣倏然抬頭。
羿之斯咧嘴一笑,這種溫和的笑容,羿令平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他慢慢平靜下來,眼淚也慢慢地流了下來。
“是我不好,我,我從來不知道,怎么,怎么做好一個父親。”他說了這幾句話,臉上涌現淡淡的紅『潮』。江離知道不該讓羿之斯多說話,這樣只會加速他的死亡,但是他剩下來的這點生命,已經沒有比和兒子說幾句話更有價值的事情了。
“你也許自己覺得不如哥哥,但,在,在我心中,你們永遠是一樣的。好、好孩子,一直以來,我牽掛得最多的,其實是你啊……”羿之斯喘著大氣,再也說不下去,羿令平抽噎起來,緊緊抱住父親的腳,真想馬上死去。
羿之斯的另一只手向大兒子伸去,卻停滯著伸不出去,羿令符一把抓住,緊緊地抓住。看著兒子的眼睛雖然充滿了悲傷,但淚水后面蘊涵的神采卻遠勝自己當年,他知道小兒子說得不錯,這個男人不但是他骨中之骨,血中之血,而且是他永遠的驕傲。
“能看到你重新振作,我,很高興。無論將來,再發生什么事情,你不能再次倒下,答應我。”
看到羿令符含淚點頭,他又把目光轉向有莘不破,卻不說話。
有莘不破指著羿令符道:“你要我幫他?”羿之斯的眼神否定了。
有莘不破又道:“你要我照顧商隊?”羿之斯的眼睛笑了:“他們,都是我的子弟。幫我帶回有窮去。讓令符,幫你。”四大長老都吃了一驚,羿之斯如此說,等于把商隊的領導權傳給了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撓撓頭,不解地道:“這件事情令符兄也能勝任啊!而且更合適,對不對?”
羿之斯不答,但眼神中全是期盼的神『色』。
“好了好了,我答應你。”剛說完這句話,他突然跳了起來,叫道,“我懂了,你,你知道我是誰?”羿之斯又一次笑了,笑得仿佛是逮住一頭小老虎的老狐貍。他把頭轉向江離,又看了看羿令平。江離道:“我知道了,我答應就是。”
羿之斯欣慰地閉上了眼睛,隨即又睜了開來,虎門炯炯,閃爍著羿之鷹眼最后的光芒,他的精神,他的氣勢,仿佛瞬間回復到最鼎盛的狀態:“你們記住,不用替我報仇!因為能殺死我的人,只有我自己。”
在眾人的嗟愕中,羿之斯迅疾無倫地按向心口的刀柄。花苞暴綻,開出一朵血紅『色』的大玫瑰。眼睛,卻永遠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