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雕喜歡睡覺,因為現實生活太郁悶了。
但是睡覺也總有醒來的時候。在正常的時間段入眠,在正常的時間段醒來,都還是比較舒服的事情,但任何事情都有意外,睡覺也是如此。最令它難以忍受的意外,是一百年一次的千里流火,每逢這一天到來,它總要被迫醒來。
因為它不愿意睡在火里,那不是享受,而是遭罪。另一種意外,是被一些不知好歹的人類吵醒,他們總夢想趁它睡著消滅它。對于普通人,它可以毫不理睬,但敢于來冒犯它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奇特的能力,這就讓它感到很煩了。不過,經歷過多次以后,它學會了一個法門:夢游。雖然,夢游并不是一種很舒適的睡覺方式,但總比醒著打盹強。因為睡眠不足,不但皮膚容易發皺,而且脾氣也會暴躁,這兩點在追求異『性』時,負面影響很大。
冰柱破碎,蠱雕醒來。
它還沒有睡夠,所以身體有種懶洋洋的感覺,它抬起頭,習慣『性』地看了看太陽。日光并不強烈,沒有云,沒有流火,也沒有天空撕裂的異象。
“我到哪里了呢?”它想。
蠱雕向東方走去,那里是一片郁郁青青,草芳樹綠,清風徐徐,泉水如『乳』。沿著小路,繞過鏡湖,穿過桃林,古柏聳立,形如擎柱;過柳岸,彎松對拱,狀似門戶。攀上小丘,驀地眼前一亮:好一片猛惡的古森林!枝葉上干云端,盤根結虬,漫平原,覆山巒,直到天地相接處。
蠱雕掉頭,向南方走去,樹漸少而苔漸多,水漸濁而泥漸濘,蟲蟻匍匐,毒瘴肆虐,溪水浮鱷,樹頭盤蛇,草間鳴蟆,石隙藏蝎。突然腳下劇震,紅土崩裂,巨岳噴火,燒山焚野。冒火登頂一望:好一片大火!燒盡了六『色』只剩紅,燒盡了五味只剩焦,燒干了大海,燒紅了冷月,把南方四萬萬里,燒個天缺地絕。
眼前無路,蠱雕再向西走,月隱日出,路途漸漸崎嶇,山勢漸漸陡峭。怪石天成,如猛獅,如惡虎,如猼訑(bo?yi)(《山海經》中的神奇怪獸,樣子像羊,長著九條尾巴、四只耳朵,它的眼睛長在后背上),如鯥(lu)魚(《山海經》中的一種怪魚,像牛卻長著蛇的尾巴,身子下面還長著翅膀,能飛)。瀑布倒掛,怪魚逆游,風狂呼,水怒號。越走越西,越走越高。地面雪被輕軟,地底暗流狂暴。一腳踩著黃河的源頭,再回頭:好一方雪原!前方也是白『色』,后方也是白『色』,天也是白『色』,地也是白『色』。凍絕了萬物,驚呆了蠱雕。
它一聲嘆息,轉向北走,天地由明亮而昏黃,由昏黃而黑暗。上空無星月之光,周圍無鳥獸之語,這夜黑得讓人恐怖,靜得讓人不安。一聲水響,卻是一腳邁進水里。風起,云消星閃,月『色』綿綿;北望,除了水,還是水,睜開千里眼,千里之外不見岸也不見灘。
蠱雕回頭,再向中部走去,腳下是松軟的黃土,東方是初照的陽光。風若有若無,路時斷時續。它仿佛又感到困了,打了個哈欠,伏在這既溫暖又舒服的黃土地上,眼簾慢慢地、慢慢地垂下。
突然,它身子一抖,眼睛暴睜,盯著那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的太陽若有所思。
“哈哈,我幾乎被你騙了!”蠱雕居然開口說話了,它一躍而起,向那“太陽”沖去。一箭憑空『射』來,蠱雕穩穩落下,周圍一切幻境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空『蕩』『蕩』和幾個人寥落的身影。
江離鎮東南,有莘不破鎮西南,羿之斯鎮東北,靖歆鎮西北。四個人的臉上,都掩不住失望的神『色』。
羿之斯道:“可惜可惜,你若就此睡去,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蠱雕張著雕嘴大笑:“剛才的幻覺雖然讓人很舒服,但假的就是假的,當不得真。”它頓了頓,又說:“我剛醒來,布下種種幻象讓我產生種種幻覺雖然難得,但在半日之間讓我仿佛游歷了十年,這份扭曲時間的功夫,可就更了不得了。這不像你的手筆啊。”它環首四顧,看到江離的時候,微笑著說:“小伙子,是你吧。”
江離道:“雕蟲小技,貽笑大方。”
蠱雕道:“小小年紀,有這樣的修為,也算不錯了。不過你雖然算盡機關,依然白費心思。人類,我問你們一句:你們把我困在這里,到底是為什么?”
有莘不破道:“我們不想讓你出去吃人。”
蠱雕大笑:“吃人?自盤古辟開時間與空間,分開宇和宙,天地不再混沌,萬物由此滋長。但你們人類自從有了智慧,便以萬物之靈自居,驅役萬物為己用,殺戮萬物為己食,蹂躪萬物為己衣。萬物必然有所食用才能生存,這不怪你們。但你們為了得逞一己的欲望,發泄無度的精力,濫殺濫伐,荒『淫』無度,這也罷了。可笑的是你們全以自己為中心,自己立下法律規條,號道德,分善惡。其實也不過是順你們的,就是善,害你們的,就是惡。你們無法跳出來看看這個世界:它豈是為你們而存在的?在你們存在之前,這個世界早就運轉著了;在你們滅亡之后,這個世界還會繼續運轉著!”
蠱雕傲然道:“我蠱雕一族,自古以食人為本『性』,我們只吃人,并不妄自侵害他物。我自誕生以來,秉持六氣正道,修成這不死不壞之身,不怒不擾之『性』。我雖吃人,但卻有限,千年以來所吃人數,還不及你們十年來本族殺死本族的人數。我雖吃人,其實并沒有危及你們作為一個種群的生存。但可笑你們不懂,我對你們這個群類來說,危害有限,而你們最大的敵人,其實卻是你們自身的『淫』惡之『性』。這些年你們放任心腹大患不除,只知道在一些肌理之疾上糾纏不清,好笑啊好笑。”
靖歆聽若不聞,有莘不破撓頭,江離失神,羿之斯神『色』堅毅如初。
蠱雕冷笑道:“人類啊,你們還要和我打這場沒有意義又絕無勝算的仗嗎?”突然仰天大吼,吼聲中靖歆退了半步,有莘不破和江離如喪魂魄,羿之斯卻依然硬得像一塊石頭。
蠱雕對羿之斯道:“你可真倔啊!”
羿之斯道:“我不是倔,只是以前聽一個人講過三句話。”
蠱雕道:“什么人?”
“一個大荒原所有怪獸都要匍匐在他腳下的人。”
江離一振,有莘不破回過神來,只見蠱雕的臉『色』卻有些變了,哼了一聲道:“什么話?”
羿之斯緩緩道:“第一句是:無論人神妖魔,真正有仁者胸懷的,話一般不會太多。”
蠱雕的臉『色』有些難看了:“第二句呢?”
“面對拿著刀子的人,越聰明的怪獸話越多。”
蠱雕陰沉著臉,不再接話。
羿之斯自己續道:“他的第三句話是:畜生就是畜生,就算它口吐人言,理論高深莫測,立場冠冕堂皇,你也不要放下手中的刀子!”
蠱雕大笑起來,突然躥起,一爪向羿之斯壓下,變幻不測,有莘不破和江離都沒反應過來,羿之斯的人卻不見了,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躍起,瞄準蠱雕當頭就是一箭。蠱雕再次躥起,竟然對來箭全然不顧,向半空中無轉圜余地的羿之斯全力一撲。只聽一聲慘叫一聲悶哼同時響起。蠱雕中箭在前,羿之斯中爪在后,但中間只是電光火石的區別。空中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落下。羿之斯身子還沒著地,早被一條巨藤凌空卷往東南。蠱雕卻仿佛已經全身動彈不得,重重地摔在地上。羿之斯剛才這一箭天雷電羽,中者如遭電擊,蠱雕在碰到羿之斯之前早就全身麻痹,但羿之斯也沒有料到蠱雕竟用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蠱雕這一撲用了全力,雖然半空麻痹,仍靠一股慣『性』重傷了對方。
靖歆見蠱雕趴在地上,好一會兒不動,不由大喜,正想催動影刀,卻見蠱雕又突然躍起。羿之斯躺在江離背后數丈處,不由嘆了口氣,喃喃道:“冰火雷電都傷它不得,難道它當真無敵?”
蠱雕站穩了身形,觀察三人:有莘不破嚴陣以待,靖歆卻有退縮之意。再看江離:只見他身旁桃花『亂』舞,紫藤盤繞,無端端一陣東南風吹來,一股花香熏得自己睡意大盛。蠱雕吃了一驚,咬一咬牙,閉了鼻息,轉行內息之術。“這小子很危險啊。”它不再猶豫,猙獰著向江離沖去,一路踩斷攔路的荊棘,踢開盤腳的樹根,彈指間來到江離的面前,前爪揮出,卷起一陣狂風。
江離見蠱雕竟然能夠以內息代替外息行功,已吃了一驚,而自己布下的十八關連環扣也沒擋得住片刻,心下更加駭然。眼見蠱雕巨爪襲來,爪未到,勁風已經『逼』得自己透不過氣來。完全覺醒以后的蠱雕,不出爪則已,一出爪就全力以赴,仗著身堅體硬,看準了目標,不管偷襲,不理干擾,每一招都不遺余力。
危急間江離感到被一股熟悉的味道抱住,砰的一聲,這一招打了個結實,兩個抱在一起的人影飛了出去,掉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蠱雕見一招解決了兩個人,哈哈大笑,一步一爪地向靖歆邁去。蠱雕第一次出手時,靖歆和羿之斯反應最早,但他卻為自己留下了三分力氣,當其他三人受到襲擊時,他未曾援手。這時見蠱雕走來,才著了慌,催動影刀向蠱雕攻去。蠱雕嘿嘿一聲冷笑,不管影刀割在身上微微的疼痛感,一腳踏下,把靖歆踩得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