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喜跟在延陵澈身后,一邊走一邊想著,也不知是走了多久,忽然便發(fā)現(xiàn)走在前面的男子已停下了腳步。
他立在巍峨的八角飛檐的涼亭內(nèi),遠眺著腳下的一處輝煌燈火,怔怔出神,眼中甚至流露出了一絲極復雜的感傷來。
蘇喜探著腦袋望了望,一瞬間忽然便明白了這位沉靜而內(nèi)斂的帝王的心事。因為,在高臺之下,延陵澈目光所及的那處,是未央宮的所在。
就在這時,沉默許久的男子忽然仰首望月,低低而笑,吟哦道:“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蘇喜恍惚憶起,皇帝的表字,依稀是容若二字。從前做太子時,倒還用得多,此刻登基當了皇帝,漸漸倒沒人再記得這兩個字了。畢竟,當今世上,有誰還敢再當面去喊皇帝的表字呢?那豈不是不要命了么?
蘇喜書讀得少,與詩詞之道并不十分精通,但卻也能隱隱從延陵澈的字句中聽出一股無可奈何的傷心之意來。自打他跟在延陵澈身畔伺候了這么久,還是頭一回見他為了一個女子這般默默傷心難過。也是在此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位看似沉靜穩(wěn)重的年輕帝王內(nèi)心翻涌的情愫是那樣的濃烈而悲傷。
就在蘇喜出神之際,忽然聽見延陵澈輕淡的聲音道:“蘇喜,命人回去取朕的玉簫來。今晚月色極好,朕想吹一會兒簫。”
蘇喜神色莫名地看了男子略顯寥落的背影一眼,低低道了聲是,轉(zhuǎn)身走出亭子,招了招手,便有兩名著玄色長衫的護衛(wèi)從暗處閃身出來。
他們恭敬地問道:“蘇公公,可是皇上有何吩咐?”
蘇喜點了點頭:“皇上命你們回去取他的那管玉簫來,今兒怕是心情有些不好,要在外頭待得久一些。哦對了,你們回去取玉簫的時候,別忘了再給皇上帶一襲披風,夜里風涼,我怕皇上感染了風寒。”
素來延陵澈出來散心的時候,是不愛帶隨從的,一向只有蘇喜跟著。而暗衛(wèi)則是一直在暗中保護他的安全,是
以倒是隨叫隨到的。
那兩名暗衛(wèi)點頭稱是,轉(zhuǎn)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眼前,如鬼魅般來無影去無蹤,可見武功之高強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蘇喜回頭望了一眼獨立高臺的延陵澈,不由得嘆了聲氣,倒沒有著急返回亭中,而是默默守在亭外。他暗自想:在這樣的時刻,皇上身邊或許更愿意獨自一人待著的吧。因為只有四下無人時,他才能隨心所欲地表露出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更好地釋放。
不過片刻的功夫,暗衛(wèi)便將玉簫和披風取回來了,交到蘇喜手中后,他們很快又藏身在黑暗中。
蘇喜一手拿著玉簫,一手抱著披風步入亭中,低聲道:“皇上,玉簫取來了。夜里風寒露重,還請皇上保重身子,披上這襲披風罷。”
延陵澈轉(zhuǎn)身,瞳仁如夜色般深邃幽暗,帶著一絲尋常不易見的冰冷茫然。他淡淡點了點頭,接過玉簫后,便由著蘇喜從身后為自己披上披風系好,竟開口說了一句:“你今夜穿得也單薄,讓他們回去也給你取件外衣罷。”
蘇喜怔住,臉上露出一絲受寵若驚之色,連忙道:“多謝皇上關(guān)懷,奴才皮粗肉厚,便是站這兒吹一宿的風也是不打緊的。”
延陵澈輕聲笑了笑,眼中的寒意傷感被沖淡了些許,將玉簫抵著蘇喜的肩頭點了點,道:“一把老骨頭了,你可別逞強。若明兒感染了風寒不能伺候朕,可是一樁大大的罪過。”
蘇喜是服侍過先帝的人,今年已四十好幾,的確算不上是年輕了,但好在身子骨硬朗,倒也無礙。他嘿嘿地賠笑著道:“有皇上這般關(guān)心奴才,區(qū)區(qū)寒風又能耐奴才何?皇上不必理會奴才了。皇上不是想吹簫么,趁著此間月色正好,便盡情吹奏一曲,也好早些回去。”
延陵澈搖頭失笑,站在高臺的邊緣,遙看腳下那座燈火輝煌如瓊樓玉宇般的宮殿,持蕭在手,輕輕地吹奏起來。
曲由心生,一開始,便是纏綿悱惻的音律,如山間流水潺潺般的清越婉轉(zhuǎn),又如珠玉落盤般婉轉(zhuǎn)動聽。簫聲一起一落,跌宕起伏,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在這樣寂靜
的夜色下聽來,彷佛是有婦人在風中嗚咽般凄涼。是以簫聲好聽自是極好聽的,只是未免太過哀切了些。
蘇喜是個俗人,于音律之道自是一竅不通的,然而多年跟隨在延陵澈的身邊,多少也懂得些許皮毛,至少知道曲由心生的道理。此刻他聽完延陵澈這一曲,鼻子無端也覺得有些酸酸的,心口發(fā)悶,彷佛是想哭的感覺。以他一個旁觀者之身,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吹奏者的心中是何等的傷情。
蘇喜緩緩踱到男子身邊去,想勸說他早些回去歇息,然而瞧見他目光定定望著未央宮時的神情,到了嘴邊的話忽然便有些說不出口了。
那樣落寞的深情,彷佛是想靠近卻不敢靠近,想愛卻不能愛,兩相為難之下,便只好為難自己了。
或許,是夜色下蘇喜看差了,他竟覺得有那么一瞬,男子的眼角閃現(xiàn)了一抹瑩然之色,亮晶晶的一滴,直刺得人雙目生疼。
蘇喜再顧不得其他,勸說道:“皇上,此處風大,天色也晚了,咱們還是回宮去罷。”
延陵澈只是靜靜立在那里,并沒有回答他,唯有夜風呼嘯著擦過兩鬢帶來的輕微聲響。他眼中的神采隨著未央宮中燈火的漸次熄滅而跟著湮沒下去,啞聲道:“好,咱們回宮去罷。”
轉(zhuǎn)身,竟是一個踉蹌。
虧得蘇喜眼疾手快攙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延陵澈彷佛是低低笑了兩聲,語氣中滿是自嘲與苦澀之意:“朕今夜可真是不中用得很,才站了那么一會兒,腿腳便酸麻得厲害,連個路也走不好了。”
蘇喜聽得心酸,只得安慰道:“胡說。皇上日理萬機,偶爾覺得累了也是正常的。再者,不是有奴才一直在皇上身邊伺候著么,奴才會及時攙扶住皇上的,皇上不必擔心。”
延陵澈的嘴皮子動了動,終究只是低低嘆了聲氣,眸色間透著一股寂寥,教人不忍目睹。
其實,他低喃的那句話,蘇喜是聽見了的,只是聽見了卻也只能裝作聽不見。
他說的是:芷湮,你為什么不信,朕心中是有你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