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巴黎。
巴黎,有人說它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地方。世界各國有許多對情侶,不惜迢迢萬里來到這兒,只爲了感受其浪漫的氣息。這裡的一草一木,似乎都蘊含著神奇的能量,能使人們心情舒暢,開朗活潑。但是這一切,只是因人而異罷了。
悲傷的人來到巴黎,巴黎就是悲傷的;快樂的人來到巴黎,巴黎就是快樂的;浪漫的情侶們來到巴黎,巴黎就是浪漫的。浪漫的情侶們紛紛來到巴黎,因此,巴黎看上去就是浪漫的。
巴黎西城區外圍,有一個很乾淨的賓館叫做“龍德瑞”,有一個老頭住在這裡已經四年了。
他看上去六十多歲,身體佝僂,頭髮花白,帶著一副老花鏡。他性格孤僻,一般不與別人說話,只有“龍德瑞”賓館的老闆約翰纔敢接近他。
約翰五十幾歲,似乎已經厭倦了功名利祿,於是就在這裡開了個小賓館,一天清閒得很。
幾年前,當他偶爾看見周葉入住他的賓館的時候,並沒有多少好奇,只是這種局面在幾個月後被打破了。
有一天,他去公園散步,卻發現了公園的長椅上坐著一個老頭。
“這不是我的房客嗎?”約翰驚訝地想。
於是,他走了過去,坐在這個老頭旁邊,打了個招呼:“嗨,朋友你好!”
老頭並不如何熱情,只是簡單地回了一聲後,便低頭繼續觀察地上的小螞蟻。
“朋友,你可是住在龍德瑞賓館?”約翰繼續問。
“你怎麼知道的?”老頭擡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約翰。
約翰尷尬地說:“你好,我是龍德瑞賓館的主人,今天看見我曾經的房客——你坐在這裡,感到略微好奇,便過來搭訕了。請你見諒。”
老頭道:“我並不是你曾經的房客,現在也是。”
聞言,約翰驚訝地問:“這麼說,你在我的賓館裡已經住了幾個月了?”
“正是。”老頭回答道。
“像您這樣的房客很少見,您爲什麼不租一個房子呢?這樣應該會便宜很多的。”約翰建議道。
“這算什麼,我年輕的時候,有次住賓館住了一年呢!”
約翰被嚇住了,問:“爲什麼呢?”
“喜歡,我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住賓館多好,方便、舒服……”
“您來自哪裡?”約翰問。
老頭想了想,露出回憶的神色,道:“很遠呢,澳大利亞北部的一個小鎮,卡佩託,您一定不知道。”
約翰笑了起來,聲音中蘊含一絲怒氣:“您這是在欺騙我嗎?您明明有一副東方人的面孔,爲什麼要撒謊說你是澳大利亞來的?您明明不是澳大利亞人!”
老頭嘆了一口氣,道:“我沒有騙你,我確實從澳大利亞來到巴黎的。”說完,老頭低下頭,繼續觀察地上的小螞蟻搬運食物。
約翰愧疚不已,覺得自己剛纔太莽撞了,又看了看地上的小螞蟻,道:“這些小螞蟻一定很快樂,沒有煩惱,不像我們人。”
“未必,你不是螞蟻,怎麼能知道螞蟻快樂呢?你認爲螞蟻快樂,只不過是以人類的角度來看,也許在螞蟻的眼光裡,它們就很不快樂。螞蟻自有螞蟻的煩惱,人自有人的快樂。”
“那你認爲它們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約翰問。
“我不知道。”老頭道。
約翰想了一會兒,說:“朋友,看起來你的生活過得很不如意。如果你有空,可以看看幾十年前一個叫周葉的中國人寫的一本書,叫《生之浮沉》,看了也許你會好一點。”
老頭身軀一震,驚訝地問:“怎麼,《生之浮沉》給過人們很大的幫助嗎?”
約翰露出追憶的神色,一會兒之後,才說:“有一段時期,我內心迷惘,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痛苦,甚至在很長時期內自暴自棄。”
老頭急切地問:“後來呢?”
“後來,我偶然間讀了一本書,才重新站了起來,繼續面對現實。那本書就是我給你說的《生之浮沉》。”
老頭忽然間變得高興起來,與約翰聊了很長時間,最後,兩個人一起回到了賓館。
自此,約翰認識了老頭,有一次,他問老頭:“我的好朋友,你叫什麼名字我還不知道呢。”
老頭支支吾吾,半天才說:“你就叫我好朋友吧,我不想說出我的名字,它會帶給我痛苦的回憶。”
約翰從此更加同情老頭了,兩個人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在與老頭相識的一個月後,約翰送給老頭一頂帽子與一副墨鏡,道:“有了它們,你以後就會覺得安全許多了,別人就會不認識你。”
老頭感激地握住約翰的手,道:“謝謝,謝謝,我的朋友。”
轉眼,老頭已在約翰的賓館住了四年,約翰也知道了老頭的不少秘密。
第一、老頭是個中國人。第二、老頭一生的經歷非常坎坷。第三、老頭會畫畫,並且畫得很好,這是約翰親眼所見。
有一次,約翰沒有敲門就進了老頭的房間,發現老頭正在畫畫。老頭髮現約翰進來後,顯得非常緊張,好半天才說出一句:“約翰,你怎麼進來了?”
約翰沒有回答,走到老頭的畫前,驚歎道:“好朋友,你竟然會畫畫,這畫,是中國畫吧?”
老頭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眉宇間卻露出哀傷的神色。
約翰察覺到後,立即感到自己是多麼無禮,道歉後,慌忙退出了周葉的房間。
就是那次,約翰猜到了老頭有可能是中國人,因爲只有中國人才會畫中國畫。
“我已經離開澳大利亞四年,是時候該回去了,就在那裡,度過我剩餘的時光吧!”周葉坐在椅子上,想道。
第二天早上八點,周葉戴著墨鏡與帽子,來到了這四年裡他最常去的公園。
又是一個秋天,樹上的葉子變得枯黃,紛紛落了下來,堆在公園的小徑上厚厚一層。
“葉落本應歸根,可是這裡的枯葉卻落在了石頭做的小徑上,再也歸不了根了。”周葉想。
周葉坐在長椅上,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想些什麼。他的兩個家,均離他遙遠,均被他想念。
“不知道小德西怎麼樣了?公司經營得怎麼樣?”在周葉心中,德西已經是他的兒子。
“德西已經成家,我不應再擔心了。小穎……”兩行清淚,劃過周葉皺紋密佈的臉,掉在了地上。
周葉回到龍德瑞賓館,寫了一封信,留在桌子上,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就離開了。
約翰:
約翰,你一直問我叫什麼名字,我以前不肯說,是害怕影響我們之間的友誼。現在我就告訴你,我叫周葉。你是不是感覺很熟悉?呵呵,你現在心裡想的就是正確答案。我走了,如果有機會,我還會回來看你的。我留下了一個箱子,那裡面是我四年來畫的畫,現在送給你。我以前一直沒有送你什麼,現在總算了卻了這個心願。再見了,珍重。
你的好朋友
周葉回到了卡佩託小鎮,住進了幾十年前戴麗絲與小德西住的房子裡。房子本來已經嚴重損壞,但是周葉又找人修了一下,便住了進去。
十二年後,周葉七十二歲。周葉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他的背更駝,他的頭髮已然蒼白如雪。
一日,周葉起牀後,忽然吟誦道:“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說的,不正是我嗎?”周葉忽然間老淚縱橫,哭喊道:“風燭之殘年,油將盡燈將枯,周葉,你還在等什麼啊?”
三天後,周葉已經到了西安,重新踏上故土,周葉又是以淚洗面。
“我爲誰而堅強呢?我一輩子的堅強又是給誰看呢?”
周葉走進一家賓館,櫃檯後的年輕女孩連忙說:“老人家,你小心一點!”
周葉突然驚喜道:“張恬,張恬,我終於看見你了!”說著,就要步履蹣跚地跑過去抱住女孩。
女孩嚇了一跳,然後怒氣衝衝,憐惜之心蕩然無存,罵道:“老瘋子,幹什麼呢?爲老不尊!”
周葉清醒過來,抹了一把眼淚,問:“你知道西安有個地方叫做萬祥巷嗎?”
“老瘋子,果然是瘋了,現在的西安怎麼會有巷?早在十幾年前,西安就要革新市貌,所有的殘破建築全被拆了。”
周葉失魂落魄,住在了賓館。幾天後,他已轉遍了西安,已真的死心,更加萎靡不振,彷彿已經活不長久。
有一天下午,寒風凌厲,周葉進了賓館周圍的一家小飯館吃飯。招呼客人的服務生看見周葉頭髮凌亂,像個乞丐,連忙呵斥道:“老乞丐,快走,到其它處去要飯!”
周葉從懷裡掏出二百元,拍在桌子上,道:“我要吃飯。”
服務生立刻變得諂媚無比,道:“老先生您坐,請問您要什麼?”
“幾個熱菜,一碗米飯,兩瓶好酒!懂嗎?”周葉盯著服務生,說。
服務生心裡一駭,差點沒站穩跌倒,只因周葉此時的樣子太恐怖了,連忙道:“懂了,懂了!您稍等。”
周葉此時白髮凌亂、鬍子濃密、眼神渾濁,看起來像個老妖怪。
很快,酒與菜都上來了。周葉擰了半天酒瓶,發現自己的力量早已不足,就喊道:“服務生,把這兩瓶酒給我打開。”
很快,酒打開了,周葉爲自己斟了一玻璃杯酒,猛猛灌了一口,頓時劇烈地咳嗽起來。
服務生看了也心裡不忍,道:“老人家,你就喝慢點吧!”
周葉置若罔聞,吃了一口菜,又灌了一口酒,頓時覺得呼吸困難。
服務生連忙過來將周葉桌上的酒拿走,道:“老人家,您喝慢點,否則就甭想喝了!”
周葉哈哈笑了起來,罵道:“老子心裡難受,連喝酒的權利都沒有了嗎?老子已經快死了,老子想怎麼喝就怎麼喝,你管不著!小兔崽子,酒拿來!”
服務生聞言,心裡也很難受,將酒還給了周葉。周葉又喝了起來,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外面竟下起了雪。
看著紛紛而落的鵝毛大雪,周葉又灌了一口酒,嗆得眼淚都出來了,喊道:“好雪,好雪,瑞雪兆豐年!哈哈!”
看到飯店裡竟有這麼個老瘋子,食客們頓時紛紛丟下滿桌子的飯菜,直道晦氣,離去了。
飯店的老闆皺著眉頭,來到周葉面前,道:“老頭,你能不能到別處去瘋,你瞧,我的客人都讓你給嚇走了。”
周葉聞言,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從懷裡摸出一沓錢,約莫有三五千,道:“給你,全給你!哈哈!”
老闆欣喜地接過錢,快速離去了,不再找周葉麻煩。
周葉繼續喝了起來,喃喃道:“喝吧,喝吧,我周葉一生,喝的最少的就是酒!”
周葉一直在喝,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周葉趴到了桌子上,忽然哭了起來:
“戴麗絲、媽,你們在哪裡啊?你們爲何要離我而去呀?呵呵,這個世界上你們最不疼的就是我吧,否則你們怎麼會如此狠心!”周葉忽然停止哭泣,又搖搖晃晃地灌了一口酒,之後整個頭都埋在了胳膊裡,竟然是睡著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很快就到了晚上八點。服務生叫來老闆,指著趴在桌子上週葉,道:“老闆,我們要關門了,可是他……”
老闆皺了皺眉,說:“你把他叫醒吧!”
服務生心裡不情願,但還是走到周葉跟前,用力地搖晃起周葉來。
“誰搖我?誰還搖我?”周葉擡起頭來,迷迷糊糊地問。
“老先生,我們要關門了,所以……”服務生說。
“哦。”周葉似有所悟,站起來,伸手道:“再拿來兩瓶酒!”
服務生好意勸道:“老先生,你現在年紀大了,還是少喝點酒爲好!”
“少廢話,拿酒來,要是不拿來,就把我的錢退還給我!”
“給他吧!”老闆嫌周葉麻煩,對服務生道。
服務生遞給周葉兩瓶酒,周葉沒有伸手去接,道:“都擰開。”
拿著兩瓶擰開的酒,周葉左搖右擺地出門去了,同時往嘴裡灌了一口酒。
外面的雪已經下了一尺多深,並且還在下著,凜冽的寒風“呼呼”刮過,爲了驅寒,周葉又灌了一大口酒。
他搖搖晃晃向前走著,穿過馬路後,突然被什麼東西絆倒,跌倒在地上。
周葉正好有了睡意,又喝下一口酒,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鵝毛大雪仍舊在下,漸漸地,周葉的身體被覆蓋了,整個世界的骯髒被覆蓋了,人們白天留下的痕跡也被覆蓋了……
人們都驚歎,這個冬天真冷。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