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11月,上海淪陷。
上海租界外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租界內的景象卻依舊沒有多大變化。
這一天, 李麟熠前來跟流云道別。
流云坐在床上, 見對方一臉為難, 便勸說道:“沒有國何以有家?現在抗日才是最重要的。你組織這個抗日服務團, 要去前線為戰士們服務, 是好事。我幾個月身體狀況一直沒有惡化,說明這病多半就這樣了,再說了, 你不是拜托了劉鴻瑾照顧我嗎?當初他落難,我救了他一命, 他是個知恩圖報的, 一向拿我當親姐姐看待, 你就別操心了。”本以為自己面對戰爭會選擇逃避,沒想到當真正面對的時候, 心底早就作出了選擇,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抗日!抗日!抗日!
李麟熠在心里皺著一張俊臉,面上故作平靜:“你記得好好調養身體,每天按時吃飯,平日別太勞累。”劉鴻瑾那小子可是傾慕你的, 就你這感情遲鈍的才覺得他把你當姐姐!可也正因為這樣, 自己才能放心把流云交給他照顧。這次遠行, 也不知道何時能回……李麟熠腦子里一團亂麻, 簡直覺得自己快要瘋掉。罷了, 都下決定了,哪還容自己反悔?
流云面帶微笑, 答應得很是順溜:“我的習慣你又不是不知道,肯定沒問題的,放心吧。”
“那你等我回來。”李麟熠再次強調。
流云依舊眼角帶笑:“好。”
李麟熠走后,流云仿佛瞬間失去了力氣,身子搖晃著緩緩躺倒在床鋪上。
自己還能挺多久呢?這樣半死不活的身體……
李麟熠趕赴前線的那一天,流云一大早就起了床,簡單地化了妝,讓自己臉色變得稍微紅潤,然后強忍身上的疼痛,掙扎著把對方送到了出發地點。
她向來不喜歡給人送行,就是因為她不敢直接面對人生中的離別,總認為那種過程會給人帶來壓抑的痛苦。經歷一次離別,就要經受一份痛苦,她自是不愿意的。這次她卻心甘情愿地嘗試這份痛苦,只因她的心已經不受控制。
“李麟熠,你給我活著回來!”流云在對方轉身的剎那,終是禁不住喊了出來。
李麟熠開心地彎起了唇角,眼睛亮得猶如天上的太陽:“我會的!”
目送著對方遠去,流云呆呆地站在原地,渾身漸漸涼透。
第二天上午,流云正伏在書桌前努力指揮僵硬的手指寫文章,門響了起來。
她強撐著身子開了門。門外是羞澀地笑著的劉鴻瑾。
“云姐,這是今天收到的信件。”劉鴻瑾將流云扶進書房,把一封書信遞給流云,便坐在一旁靜靜地望著她。
流云不希望與沈家扯上關系,所以與玉茹通信用的都是一位朋友家的通訊地址,她以前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前往朋友家取信。現在取信的任務則落在了劉鴻瑾身上。
“謝謝你了。”流云道了謝,接過信件瞟了一眼,見寄信人是玉茹,本以為沒什么特殊的事情,看到最后一句話,卻驟然覺得渾身發涼!
只見那里寫著一行清晰的大字:流云,你就這么怨恨娘親嗎?
流云苦笑。
原來,天真的從來都是自己。玉茹早就懷疑自己的身份了。怪不得她總是提到沈家的破事,原來是試探自己!怪不得她那么信任自己,自己建議她定居香港,她也毫無異議。
呵!這世上的事情總是沒那么簡單。自己以為的單蠢婦人也能搖身一變,成了腹黑心機女。可惜,造化弄人,她真正的女兒早就不存在了……
若有來世,只希望能不再占據他人的身體,真真正正做一回自己!
半年的時間倏然而逝,李麟熠從前線回來了。
他飛快地把自己全身上下清洗一遍,換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第一時間就跑到流云家中看望她。
“身體還是那樣嗎?”他迫不及待地沖到流云面前問。
“嗯,沒什么變化。”流云看似不在意地說道。
“我回來時尋到了一位老中醫,他最擅長治療疑難雜癥,現在等在樓下。待會兒讓他幫你看看。”李麟熠艱澀地開口,心中既懷著期望,又自覺希望渺茫。
“聽你的。”流云早就知道他的倔強,為了讓他安心,這時候也不會說反對的話。
配合醫生檢查良久,流云聽著一大堆繞口的診斷結果,只明白了這名醫生也無法確切判斷自己生的什么病,開出的藥方僅是可能有效。
果然,穿越這么玄幻的事情有哪個說得清楚。流云心里忽然感到一股滅頂的悲哀。
“流云,要不要去外面走走?散散心也許舒服一點。”李麟熠敏感地發現了流云情緒的變化,心中暗藏憂慮,面上不動聲色。
流云半坐在床上,眼神認真地看著他,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李麟熠,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其實她心里很清楚,但這一刻卻莫名地想要聽到對方親口說出來。
李麟熠瞬間有些呆滯,過了半晌才找回聲音:“我這一輩子只有兩位愛人……”不知怎的,他突然就起了調笑的心思,開口就是勁爆的話語。
見流云臉色陰沉下來,他心里竊笑,嘴上說道:“一位是數學……”
流云臉色稍霽,不過面皮看起來依然繃緊,他心中暗樂:“一位是沈流云。”
“切!誰是你愛人!”流云對上他戲謔的眼神,不由得惱羞成怒,臉也扭到了一邊。
“好,是我承認的愛人,跟你沒關系。”李麟熠笑得十分得意。
好久沒看見對方這么歡快的笑意,流云不由愣了楞,深深看一眼對方肆意的笑容,下一秒把頭埋進了被窩里。
“我要午睡了,你隨意。”流云悶聲說。
“不要總是睡太久,醒了記得起床走動一下。”李麟熠叮囑她一聲,待她出聲回應,才安心離開。
我這種身體,又如何能夠跟你在一起?抬頭望著李麟熠離去的背影,流云逐漸恢復了面無表情。她現在笑也困難、哭也艱辛,根本沒力氣做出太多的表情。
自己這樣真是無恥啊,明明給不了對方希望,卻不干脆利落地斷個干凈。流云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正好接住了一滴晶瑩的眼淚。
抗戰期間流云和李麟熠總是聚少離多。流云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屋里寫作,把賺得的稿酬和絕大多數的版權收入都捐給抗日救國會,偶爾接待一下前來看望自己的朋友,或者在劉鴻瑾的幫助下在戶外進行鍛煉。
日子相對平靜地到了1939年10月。
對流云來說,今天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
“怎么會這樣?自己都堅持了這么久……”流云絕望地蹲在地上,臉埋在膝蓋上,不自覺得縮著身子,精神幾乎崩潰。
她今早一醒來,就感到自己身體的疼痛似乎減輕了許多,腦子清醒得不可思議。可是心里卻有一種可怕卻強烈的預感,自己快要死了。
前世車禍前她就有過這種預感,當時她是萬分不在意,現在卻覺得自己從未這么恨過這該死的精準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直覺。
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流云邀請李麟熠一起共進早餐。
“炎火,你上午就要走了嗎?”流云主動給對方夾了一堆菜,聲音似嘆息似憂慮。
李麟熠對這番久違的待遇感到受寵若驚,一時沒注意到她的語氣。
“是啊,現在前線吃緊,我們打算提前出發。”經過這兩年的奔波歷練,他性格開朗了許多,談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臉上神采飛揚。
流云內心有些酸澀,面上卻是鼓勵的微笑:“那祝你們一路平安。”
李麟熠微微吃驚,手上的筷子停了下來,眼睛盯著流云:“你今天不送我們嗎?”難道是身體又出了什么狀況?
流云含了一口湯,感受著口中彌漫的溫熱香甜,臉上笑容不變:“我只是和朋友約好了,今天要去看電影。”
李麟熠放下心來:“玩的時間不要太長,要記得早點回來吃飯。”說著他又有些悵惘,感嘆道,“咱們好久沒一起出去玩了,有機會我們出去好好玩一次。”
流云右手的筷子頓了頓,臉上也露出懷念的笑容:“好啊,如果我能夠等到你回來。”后面的話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李麟熠沒有捕捉到她話中不祥的意味,卻也感覺到她的低落情緒,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笑著安慰道:“你今天精神多了,是不是這陣子吃的藥起效了?”
“也許吧。”流云察覺到他的不安,安撫地輕笑起來,“我忽然想起來,自己在上海生活這么久,竟然還沒去過你任教的學校呢。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考到那里,在你任教過的地方好好走一遭。”
李麟熠心里莫名一緊,突然就有些不安:“說什么下輩子,這輩子你哪時候想去了,隨時可以去。”
流云點點頭,笑而不語。李麟熠也不再說話,低頭認真吃起飯菜來。
“李麟熠……”站在小區門口,眼看李麟熠提著行李準備離去,流云低聲呢喃,右手無意識地伸出,似要挽留對方。
“怎么了?”仿佛有感應一般,李麟熠回頭問。
流云驀地綻放一個釋然的微笑,右手改為輕輕揮舞的姿勢:“再見。”有緣再見。
流云眼里的笑意在對方身影完全消失后消散殆盡。
靜靜地站立一會兒,她便回到了家中,掏出紙筆,開始寫信。
“……我常常在深夜里,回想起的曾經讀過的詩:啊,我沒有希望,也沒有健康;內心沒有安定,四周沒有平靜。
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就處于那種悲涼的心境,可是更絕望的詩句我卻念不出來,也許是因為有你在我身邊,也許是因為我的孤寂與痛楚并非無人看見……
誰知道呢。我自己的心,我至今也沒弄清楚。
我只知道,當我真正愛上的時候,是這么自私。
我不想違心地跟你說什么祝你今后找到一個更好的女人做妻子,我只想在這里告訴你:我也有兩個愛人,一個是寫作,一個就是你……”
寫好遺信,將自己閑時畫的肖像畫塞進信封,流云感受著波瀾不驚的內心,臉上扯出一個破碎的笑容。
一個小時后,流云找到了住在不遠處的劉鴻瑾。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流云帶著對方回了家。
流云難得找他一次,劉鴻瑾心中疑云密布,卻十分鄭重地答應下來。
流云坐在椅子上,指著書房里的一個信封,說道:“等李麟熠回來,你幫我交給他。”
接著又抽出一張信紙,遞給劉鴻瑾。
“這是?”劉鴻瑾剛剛順手接過,流云便猛地趴在了書桌上。
“云姐!你怎么了?醒醒!”搖晃著流云的肩膀,半天也沒獲得回應,劉鴻瑾無意中瞄了一眼手中的信紙,醒目的“遺囑”兩個字幾乎刺瞎了他的雙眼。
他不敢置信地探了探對方的鼻息,發現對方已經停止呼吸,頓時嚇得肝膽俱裂。
流云將大部分作品的版權都留給了李麟熠。而接受這一切的人卻從得知流云死訊的那一刻起,再也沒有笑容。
直到抗戰結束,李麟熠定居香港,從此不問世事,專心研究數學,多年以后因病逝世,享年六十八歲。
臨終前,他把照顧他的朋友的兒子喚到床前,讓對方給自己拿出對面書桌抽屜里的信封,掏出里面的一幅巴掌大的肖像畫,注視一會兒,隨即含笑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