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寧園。
傍晚時分,風塵仆仆趕回來的玉珠沒有回晚香園見樂月瑤,反而悄悄來到曦寧園找黃線。
黃線并不意外玉珠來找自己,更多的流露出對玉珠的擔心和同情。
二人并肩坐在曦寧園外面的一座假山之上,凝望夕陽西下,各自回憶著曾經的點點滴滴。
“玉珞,我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仇視彼此的?”玉珠茫然地問,她和玉珞生死患難,尤其是在玉珞救了自己之后,友情已不能完美詮釋。
黃線搖頭,“日復一日的積累讓我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們還能回到以前嗎?”玉珠惆悵地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黃線幽幽長嘆,“玉珠,你有沒有想過投靠木寧夕?”
“不可能。”玉珠斷然拒絕,她臉上現出少有的自嘲,“我的命從始至終都握在皇后的手里。跟著樂月瑤來到南晉也是皇后的旨意,我無從選擇。”
“前些日子,紫線教會我一個道理。”黃線眼睛直視前方,淡淡地說:“她說:‘我們眼中只有主子,耳里只有主子的命令。我們從來沒有自己,更沒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呵呵,就是這句本該由我自己來頓悟的話,從別人的嘴巴里說出來的時候,竟有醍醐灌頂的功效。”
“木寧夕是個好主子。”玉珠嘆氣,苦笑道:“如果她能多活一些日子,你也能安定一些。可惜她中了龍紋毒,命不久矣。”
“是啊。幻月山莊的月老夫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之人。”黃線無奈,“可惜以我之力仍然不能救公主。”
“世間之事瞬息萬變,誰能料定未來之事呢。我們且走一步觀一步吧。”
玉珠站起來,望著曦寧園里正在分享酸梅湯的木寧夕和三婢女,以及園子里的小婢女們也分得半碗。一個個喜滋滋地小口品嘗著,很滿足地笑。
“玉珞,我們各為其主,今日從心里作別,明日即使相見,亦不再是朋友,而是……”眼中泛出點點濕意,幾度張了嘴卻沒有吐出半個字來,最終只嘆氣地搖頭,轉身悄悄離開。
望著慢慢走下假山的背影,黃線強忍著眼眶中的淚珠不落,喃喃地道:“不是朋友,而是……敵人。”
太陽落到山后,初夏的晚風帶上絲絲清涼。黃線坐在假山上望著曦寧園里木寧夕吩附青線留下一碗酸梅湯。
黃線心尖上拂過一絲暖意。不必猜測,那碗酸梅湯定是留給自己的。如玉珠所說,木寧夕是個好主子。
從假山上慢慢走下來,竟意外撞見去而復返的玉珠。只是,她換一身新衣裙,顯得素雅。
“我來傳郡主的話,請扶柔公主及各位到晚香園共進晚膳。”
玉珠冷冰冰地復述樂月瑤的命令,與半個時辰前的和婉態度完全相反。
“請隨我來吧。”黃線亦是恢復冰冷,率先走在前面。
進入曦寧園內,早已有小婢女進去稟報,木寧夕也已經換好襦裙,由紅線挽扶著走出主屋,高高站在青石階上等待著玉珠的到來。
“公主。”
黃線行禮,退到一旁。
沒有昔日恨意的神色,過度冰冷地垂下眼瞼,更多是些許的拘謹,玉珠行了禮,平聲道:“稟公主,郡主已備好晚膳,邀請公主到晚香園一敘。”
“嗯。”木寧夕整理一下窄袖口,說:“走吧。”
“是。”
玉珠目不斜視,慢慢轉身便往園門走。
恭敬,卻有距離。冰冷,但無冷漠。
木寧夕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盯著前面玉珠的背影。經過那個事情之后,玉珠的心像一潭死水,也許只有曾經玷污過她身子的男人能激起一點點情緒吧。可惜,那個男人死了,被樂月瑤殺了。
有時在想,如果那夜樂月瑤沒有親手殺死那個男人,玉珠會不會跟著那男人遠走高飛呢。也許會是另一個活法吧。
默默無聲地走著,木寧夕不知為何竟感到悲傷,提袖拭去眼角溢出的淚珠,她用力吸吸鼻子。如果司徒天逍此刻出現,她也許能和他說說心里話,心里也能舒服一些。
兜兜轉轉的一段路顯得很漫長,玉珠在前面慢慢行,木寧夕及紅線在后面緩緩跟。
月亮出來,將前前后后的十個人影子映在抄手游廊的地上,格外落寞。
晚香園。
整座別院里,朝陽閣為首,富麗華貴如宮殿一般;曦寧園為次,四季花團錦簇如仙子花園;曦馨園,此時雖如冷宮蕭蕭,之前木寧夕居住時卻是春天百花齊艷,馨香滿園;晚香園,園中種滿了晚香玉(又名夜蘭香)而得名,每當夜晚來臨,隔著墻都能聞到幽幽的濃郁花香。
木寧夕領著紅線,主婢二人大搖大擺地走進晚香園。最先停留在一叢晚香玉前,濃濃的花香縈繞在鼻息間,膩人的香味讓人想要吞口水。
“哪日采些晚香玉回家做香水。”木寧夕饒有興趣地摘下一株花簇,說:“這種芬芳濃郁的花最適合做香水啦。”
“公主,香水是什么?”
紅線好奇。死里逃生后的木寧夕經常會說出一些她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新鮮詞,或者沒有見過的新鮮事物。好在木寧夕會詳細的講解一番,直到她們明白為止。
這次,木寧夕也沒有藏私,拿著花拂了一下紅線的額頭,笑說:“就是一種像酒一般散發味道的鮮花水。裝到瓶子里,用的時候噴灑一些到衣服,或者直接涂抹到頸側、手腕之類的地方。”
“哦,原來如此。”
紅線恍然,就是用花汁調成的水嘛,沒什么新鮮的。
木寧夕思考著制作香水的程序步驟,紅線懊惱沒有帶個籃子過來。
樂月瑤由玉珠挽扶著,踩著三寸小金蓮緩緩走來。剛剛她將木寧夕的話聽得一清二楚,笑盈盈地諷刺道:“公主果真是見多識廣啊。連這么新鮮的事物都能解釋得清清楚楚,好似親眼見過似的。”
木寧夕一怔,立即恢復常態,笑道:“身為公主,就該多知道一些。比不得樂郡主,整日無所事事,總是算計些什么來打發時間、消遣消遣。”
“木寧夕,你近日過得太舒坦了,是不是?”樂月瑤黑臉,瞪一眼,轉身道:“晚膳已經備好,進來吧。”
“呵呵,住著別人的房子,你也能理所當然的反客為主。佩服佩服!”木寧夕拉著紅線,一同跟著樂月瑤到東邊的一座花廳。
花廳建得很有新意,有別于其他房屋的屋檐高挑,粗柱石階。這座花廳建得玲瓏小巧,紅墻黑瓦、飛檐掛鈴。廳中擺放一張及膝高的方榻,鋪著西域毯,上面擺放一張小桌,兩邊各有一個雕花精美的憑幾,有錦羅墊子伏倚在憑幾。
桌上,有肉食,有菠菱菜湯,有葡萄美酒,還有一盤蛇肉。
木寧夕盯著那盤蛇肉,微微一笑,由紅線扶著坐下,悠閑地靠著憑幾,笑道:“樂月瑤,你果然是真心喜歡蛇。”
“怎么,你不喜歡嗎?”樂月瑤也由玉珠扶著坐下,斜倚著憑幾,睨了木寧夕一眼,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放入口中,說:“你不喜吃蛇肉,可以不吃。”
“誰說的,我當然要好好地品嘗品嘗。”木寧夕沒有拿筷子,反而率性而為,直接上手捏一塊放入口中咀嚼。不禁喟嘆:“果然是人間美味呢。”
“呵呵,來喝一杯。“
樂月瑤舉杯,與木寧夕碰了下杯子,意味深長地說:“今晚我和你不計恩怨,只談風月,如何?”
“好啊。”木寧夕笑盈盈,舉杯一仰而盡,贊道:“好酒!”
“的確是好酒。”樂月瑤同樣飲盡杯中酒,回頭對玉珠說:“你們也去吃些酒肉吧。”
“謝郡主。”
玉珠行禮,領著紅線到一旁的小矮幾,坐在地上,無聲地吃起來。
樂月瑤瞥了一眼警惕性很強的紅線,看見她拿著筷子,玉珠夾了哪個吃,她也夾哪個吃。不禁在心里感嘆,還好她事前做足了準備,而且連玉珠都隱瞞實情。
“你看著她們作甚?”木寧夕拿酒杯在樂月瑤眼前晃晃,笑道:“她們吃她們的,我們喝我們的,來,再喝一杯。”
“好。”
見木寧夕酒興大發,樂月瑤也放下警惕,舉杯和她暢飲個痛快。
“樂月瑤,我有點后悔活在世上。”
木寧夕凝望夜空,淡淡地說著,像是丟一顆石頭落入平靜的湖面,驚嚇到湖中的魚兒慌亂逃走,而她卻站在岸邊靜靜地看著。
“那你怎么不去死呢。非要活著回來折磨我。”
樂月瑤冷冷勾唇,鄙夷地睞了對面的木寧夕一眼。因為剛剛的一句話,她就像湖中慌亂的魚兒,藏身在深底的水草中故作鎮定。
“樂月瑤,你其實很傻、很天真。”
“哦?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樣的人?說來聽聽。”
木寧夕放下酒杯,爬到樂月瑤身邊,重新坐好,一手拿回酒杯,一手勾住樂月瑤的肩,長長地“嗯——”一聲,狀似思考。
自始至終睨著身邊的木寧夕,這樣的她很陌生,陌生到以為自己從未熟識過她。樂月瑤任由思維無限度地擴大、擴大、再擴大……終究,她還是認不清木寧夕的本心。
“樂月瑤,你有沒有想過,即使沒有我,你也得不到幻月山莊。”勾在樂月瑤肩上的手輕輕拍打另一邊的肩頭,木寧夕憨笑,半醉半醒中瞇起眼睛,凝視樂月瑤的臉,“你是庶女,郡王妃又不是生出孩子來。她為何要將娘家的財產給你呢?”
“木寧夕,你不要挑撥離間。”樂月瑤氣憤地摔了酒杯,冷冷地盯著木寧夕的醉顏,“木寧夕,你的本心到底是怎樣的?”
本心?她的本心就是不再軟弱可欺,她要為原主寧兒報仇,她會接受慢慢死亡的未來,她愿意來生與司徒天逍再成為夫妻,彌補此生錯過的許許多多。
也許,下輩子和司徒天逍成為夫妻的人是原主寧兒,而非她這個“寧兒”。
樂月瑤還要說什么,木寧夕也想要說話,二人同時無聲地張了張嘴,卻聽見旁邊的小幾邊,兩聲噴血的聲音傳來。
“噗——公主!”
“噗——咳咳……咳咳……”
紅線吐血倒在地上,她伸出手抓向木寧夕。
玉珠被血嗆到喉嚨,咳嗽不止。她爬在地上,垂著頭,看不清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