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井低頭看了黃苦偉一眼,一副冷嘲熱諷的樣子:“好厲害的嘴,向我討還血債,你明白得早了點兒,我相信在你們臨死的時候告訴你們我們在拿你們做什么,我看這樣也好。你叫黃若偉,黨員,區委副書記,我說得沒錯吧?不要和我斗嘴了,事實證明你們中國人是不堪一擊的。三一年,我們一萬多人的軍隊就擊潰了你們中國的十幾萬人的軍隊,武士道精神是不可戰勝的,你們只會挖挖洞,唱唱歌,或是到深山里挖草根吃樹皮和我們捉迷藏,再不就是在暗中發動那些愚昧的老百姓,你說你們人還能干什么……”
黃若偉有些動情地睜大了雙眼,想想祖國的大好河山被日寇肆虐地踐踏,心里很不是滋味,乘石井不注意一下子挺起身,揮拳朝石井的臉部擊去:“狗日的,我還會干這個。”
石井一個趔趄,幸虧被后面的東井正壽扶住,要不然準摔個仰巴叉不可。
“住手。”幾個士兵見狀飛快地沖上去朝黃若偉便打,石井隔著防護面具揉了揉腮幫子,止住了士兵,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說:“你們不了解動物的秉性,困久了難免會傷人,我理解他們此時此刻的心情,走。”石井說完率先走出了囚室。
早晨,當光亮從一切縫隙透進來的時候,當黃若偉費力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不相信,不相信黑暗會孕育出如此驚異的事情來。眼中的宋祥順躺在水泥地上,單薄的棉祅不知什么時候敞開了,一只手從解開的腰帶處伸進去,不用說那是不知受著何種病菌的折磨,所有祼露著皮膚的地方布滿了紅斑、濃水,那是痛癢時抓撓的本能動作,看樣子他離死不遠了,只要思想一放棄,靈魂就會離開這還被稱作活人的軀殼,這樣慘不忍睹的一幕讓他忍不住移開雙眼。佟士杰和麥洪宇的情況沒有什么區別,只是他們兩眼里的目光還含著堅毅的光芒,靜靜地對視著,似乎是在用目光交流著什么。一般說來有此遭遇的人,通常是熬不過三天的,奇怪的是他們的生命仿佛有無限的活力,宋祥順的生命要比他們七個被注射過菌苗的人更快地衰弱下去。
黑暗中的記憶痕跡刀鑿爺劈樣的清晰,愁、苦、恨都是在黑暗當中襲來的,殘忍、兇狠的屠殺,凄涼、悲泣的民冤,不擇手段的掠奪,難以置信的蹂躪,帶著悲慘和著含血的哀鳴,在城市,在鄉村,在一切有人跡的地方都會發生同樣凄涼的景象。當然黑暗也會孕育出振奮人心的事情來:黎明會在黑暗中萌生,希望會在黑暗中奏出快樂的旋律,善良的心也會在黑暗中驅逐罪惡的囂張。
被催眠的靈魂仿佛被生命中那股不甘的潛能擊起驚天的能量,抪灑罪惡的黑暗在狂飆中被斬斷了黑爪,靜謐的夜色里將會傳來溫馨的笑聲,甜蜜的竊竊私語,奇特的難以置信的一個個新生命的誕生,只要符合自然規律,一切都會充滿勃勃生機。
黑暗不分晝夜地籠罩著這個不知所在的恐怖的區域,一切的美好的生命都將會在這里得到殘酷的扼殺,通過細致的觀察黃若偉明白了這里正在運轉著制造死亡的計劃,一切被“特別輸送”到這里的人,都要經歷恢復體能——試驗——死亡的過程。今天他們八個人已經快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黃若偉并不是悲觀論者,他相信死亡預示著生命的延續,黑暗過去必定是萬里晴空,老實說心里的黑暗總有一天會被喜悅所代替。
黃若偉的思索被痛苦驅散,周身的痛癢比以前更甚地襲來,凡是手能夠夠到的地方都撓遍了,他又來回移動著身體在地上憎來憎去,怎耐被病菌吞噬的感覺更強烈了,他突然覺得生命是如此的脆弱,這樣一具堅強的軀體競然忍受不了看不見、摸不著、叫不出名的細菌的騷擾。無奈中的他伸出手扶著墻壁,用力地把他那具僵尸樣的軀體緩慢而痛苦地拉起來,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喘息著靠到墻壁上穩住搖晃的身體,嘴角露出了一絲勝利的微笑。
“你的笑很美,但愿能一直笑到戰爭結束。”佟士杰眼角溢出了淚水。
“這并不重要,只要我們笑過就可以了。”黃若偉的聲音雖很低很低,可以感受到他在極力抑制住痛苦:“即使他們要了我的命,我也要留給這個世界一個溫馨的微笑。”
宋祥順的聲音更低,滿懷希望地說:“也許我們活下去會做更多的事情。”
“看看我們的樣子,就會知道那是一種奢求。”黃若偉說的很實際,平靜的語調似是在說別人的事:“我也希望這座食人魔窟會包容一些美好,那怕一絲也好,可是令我非常失望,在太陽旗下這一絲的美好永遠也不會出現……”
宋祥順還躺在那里,靜靜的一動也不動,不知道這個沒有注射過菌苗,沒有任何病兆的人為什么會比他們七個人還要嚴重得多,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交叉感染?那就是說七個人不同的傳染病同時襲擊了他,如果真這樣,恐怕還要早于他們離開這個就要現出黎明的世界。
黃若偉清醒了一下腦子,不忍讓宋祥順孤單地上路,決定去到宋祥順的身邊陪伴他,這個念頭一冒出他就付諸于行動。他掙扎著,靠著墻壁的支撐,兩腳一寸一寸地移動著,痛苦使他臉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砸在鬼門關的門檻上,飛濺在黑暗的魔窟空間。宛如走過了很長很長一段路,黃若偉感到渾身疲憊,似是一堆爛泥就要癱下來,再也前進不了絲毫,這也難不住他,只見他咬緊牙關,騰出扶著墻壁的手,身體前傾搖晃著扭曲般地向宋祥順倒去。
這個還能活動的人體殘骸終于摸著了那個曾經有著旺盛生命力,而今變成只能喘息的人體殘骸的僵尸。黃若偉喘息了一陣,吃力地抬起頭望著面前這個面目全非,身體表層布滿驚人變化的人緊閉的眼角流下了悲痛的淚水。黃若偉傷感地說:“別哭。”
宋祥順的嘴微微張開,那是不死的靈魂在微笑。
黃若偉閉上眼睛阻住淚水的流淌,話聲里帶著仇恨說:“想過來看看你,你會好受些的。”
宋祥順的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嘴唇蠕動著……
黃若偉把耳朵貼到宋祥順的嘴邊也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隱隱地覺得他的心臟還在微弱地跳動,黃若偉心里憤恨地在想:“沒有人道的日本鬼子,他們把東三省變成了食人魔窟,任意地殘害抗日的仁人志士,中國人民不會放過日本鬼子的。”
死一樣的靜謐充溢著死亡的威脅,黑暗的恐懼迷漫著惡魔的狂笑,牢房里的人宛如被逼著在陰間的黑暗中行走,越走越接近死亡的終端。窒息般的氛圍使得黃若偉快要透不過氣來,他握住宋祥順的手,冰冷而摸不到脈博的手腕使他的心一寒,扭轉過頭隱約看到墻壁上用血跡抹上的八個血字:“驅逐日寇,還我中華”,字的右上方還有一朵同樣血色的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在暗色中仿佛隨時都會綻放,似乎它的芳香也已飄溢在漫無邊際的空間一樣。黃若偉的內心深處蕩漾起一股豪情,親吻了一下宋祥順的臉,深情地說:“同志們,我們一齊唱響《國際歌》吧,我相信英特納雄耐爾一定會在中國大地上實現: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
……
在黑暗中,在死亡來臨的時候,在這些人體殘骸的靈魂驅動下所發出的《國際歌》聲雖很微弱,或不夠嘹亮有力,但它以排山倒海、雷霆萬霆之力響徹起來,山搖地動般地飛遍白山黑水,演變成千千萬萬人的大合唱………
牢房非常堅固,即使沒有看守的士兵,這些被囚禁的人也無法脫逃出去,身體被束縛了,心卻是束縛不住的。
囚室里,黃若偉看到透過鐵窗射進來的陽光,總是想到外面的戰友,他相信,他的那些戰友一定也在想著他。近一個月的虐待,并沒有使他消沉,也沒有使他屈服,看到身邊的難友一個接一個地被釋放,總是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感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時日不會太久了。只要一想到這些,心中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便一次次地欲涌破胸腔,他努力想使自己平靜下來,卻怎么也做不到,冷靜而憤怒的目光似乎要把牢門射穿。
四方樓里和往常一樣充滿了神秘而恐怖的氣氛,他根本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被囚在什么地方,一點兒也不知道日本人把他和那么多的人秘密輸送來要干什么,更不清楚日本人把他們這些所謂的犯人養胖居心何在,似乎一個個健壯的囚徒對日本人有著至關重大的目的。那么,這目的又是什么呢?黃若偉無法得知,只是覺得非常奇怪,奇怪得讓他,讓這里所有的囚徒心生疑竇。
這段時間,除了剛被輸送來被刑訊后,就是在這種吃飯、睡覺、交談中度過的,仿佛日本人要像供奉祖宗似地把他們養起來。現在,他卻一天天地消瘦下來,人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由于只能在這有限的空間里活動,身體要比以前虛弱很多,牢房使他體味到了失去自由的痛苦,一種強烈的,渴望重新回到讓他留戀又充滿危險的生活中,重新投入到斗爭中去。然而,當黃若偉再次仰首鐵窗,再次看到腳上沉重的鐵鐐時,便意識到載著他希望的帆已經拆斷了,關健的是,如何在新的,惡劣的環境里,讓他的寄托,他的希望,他的理想、在這特殊的另類的地獄里重新定位,人往往在這種時候更能生發出更強烈的斗爭。
這是一種獨特的,令人難以想象的艱難環境,就是在這種絕無僅有的,充滿恐怖的謎一樣的氛圍中產生了一些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
“因為我們選擇了這條坎坷的,隨時都會發生危險的路,所以落到這樣的地步,我一點兒也不后悔。相反,這是一種更直接的考驗,面對兇殘的日本鬼子,更適合驗證我們信念的堅定與否。”佟士杰又望了望黃若偉身邊的其他同志,最后,又把目光停在黃若偉身上,他很激動。“到了這種地方,我從沒想過小鬼子會放過我們,在我的眼里,日本人永遠是我們的敵人。”
黃若偉當然了解佟士杰的性格,就在佟士杰失蹤的前一天,他們還在一起徹夜傾談組織的發展,中國的未來,他多么希望在艱苦的環境里兩人攜手共創黨的運動的新局面,共同在這條充滿希望的路上迎接光明的到來。不幸的是,他們的劫后重逢卻是在這個到處充塞著恐怖的瘣窟,但是,不管環境如何變化,在這里他依然從那張熟悉的面孔里看到了總是透著堅定元畏的戰友的目光:“我知道,這條路最適合我們這樣的人來走,因為我們選擇了它,沒有任何困難動搖我們的信念,哪怕丟掉性命也不能使我們放棄。”
難友們被兩人的對視吸引了,他們毫不回避地注視著,對于眼前這兩個人的自信與穩重,勇敢而無畏的精神產生了濃厚的仰慕之情,并且本能地生發出一種敬意來。
佟士杰臉上永遠浮現著剛毅和冷靜,他注視著黃若偉,用手搖動了一下腳上的鐵鐐,輕蔑地說:“若偉,你看到了吧,它束縛不了我們。”
黃若偉點點頭,笑笑說:“這只不過是一堆爛鐵,我更明白,小鬼子不可能把所有的中國人都束縛起來。”
“即使鬼子把我們束縛起來,我們同樣可以用另一種方式進行斗爭,”佟士杰因激動面容泛起紅潤。“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能讓敵人為所欲為,難友們已經商量過,我們要求每天有享受陽光的權利。”
“對,以絕食逼迫鬼子答應我們的條件。”黃若偉說出了大伙的心里話。“我們要爭取做人的權利。”
厲海城喘著粗氣費力地走過來,盡管他從仲馬城那座死亡城堡里逃了出來,不幸的是又被抓住并投進這座更為恐怖的食人瘣窟,但這并沒有磨滅他的斗志,一系列的經歷,使他從華龍、楊惠林還有佟士杰、黃若偉以及身邊的難友身上,看到了人崇高的理想,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民族大義,愛國主義的情感讓他一次又一次感受到巨大的震憾。他激昂地贊同著:“對,就是死,我們也要在死前看到陽光。”
人在最艱難的時候,往往會很自然地站在一起,不用說教,不用引導,只要是對的,都會迎來人們的擁護和贊同。
飯送來了,玉米面窩頭,一個炒菜,菜里還有幾片肉,沒有人看上一眼,更沒有人像往常那樣拿著小鐵盆去打飯。
看守摸不著頭腦,他不知道這些被死神相中的人犯怎么一下子全都得了傻病。他才不管那許多呢,見沒有人理睬,問了句:“吃不吃,不吃可叫人拎走了。”
佟士杰總算給了看守一個面子,說道:“你告訴老鬼子石井,我們要求每天出去放風,停止非法的迫害,否則我們就絕食到底。”
佟士杰說完把臉轉過一邊再也不理看守。
人們還是沒有一個動的,看守也不服軟,冷冷地笑著,惡狠狠地說:“和皇軍講條件,不吃,餓死你們。”說完,看守的日本士兵讓送飯的把飯桶拎走了。
一上午,看守沒有一個人來找麻煩,在他們眼里,只要這些“木頭”不搗亂,他們樂得自在。中午,飯菜照常送到各個牢房,照舊是沒有人理睬。
看守開始感到奇怪,但這并沒有引起他們的重視,說笑了幾句,依舊讓送飯的把飯菜拎走了。
反常的舉動并沒有引出什么結果,太陽照舊從東方升起,“木頭”照舊被有計劃地釋放,四方樓照舊籠罩著神秘而恐怖的色采,四方樓周圍的工程照舊進行,所有的一切都照舊地運作著。幾年來,不管這里的“木頭”如何一批一批地輸送、輸出,四方樓的嚴密防守和不為人知的秘密照舊像謎一樣。
也許這些“木頭”對死毫不吝惜,第三天,當太陽重新升上天空,陽光送來清新的空氣和溫暖的時候,看守又跟著送飯的來到每間牢房,“木頭”們照舊沒有人動彈,仿佛他們和飯較上了勁,看守判斷似地觀察著———所有的“木頭”幾乎一個模樣,疾病和饑餓使他們沒有了力氣,一個個躺在那里臉色臘黃,眼睛沉陷,全沒有一點兒精氣神,看守沒有一絲的驚慌,但他似是有著相當狠毒的心腸,“木頭”面臨死亡的處境并沒有使他們產生出一點兒的同情心。
但是,看守的心里著實有些害怕了,“木頭”可以隨便罵,隨便打、也可以隨心所欲地戲弄和羞辱,但集體絕食這還是第一次,而且是這樣的一致和堅決。
看守們嘀咕了一陣,他們親自把飯菜端到每個“木頭”的面前,面帶微笑地衰求道:“我的爹,起來吃飯吧,這樣下去你們會餓死的。”
沒有人理睬,仿佛餓肚子是一種修煉。
看守的表情很是復雜,牢房只出現了一分鐘的沉默,“木頭”肚子里的咕嚕聲聽得真真切切。
兩分鐘過去了,更長的十分鐘又過去了。
“好的,難道還讓我們跪下求你們嗎?”看守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看守的哀求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他們驚恐萬狀地竄到這間牢房,又竄到那間牢房,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們什么時候遇到過這種情況,但他們更清楚,如果再這樣無動于衷地隱瞞下去,石井決輕饒不了他們。于是,他們又嘀咕了一陣,一個小隊長模樣的日本看守心驚膽戰地跑到值班室,驚恐地拔通了石井的專線。
不一會兒工夫,石井滿臉怒容地來到值班室,大概地聽了看守的介紹,把這些平日兇神煞般的士兵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后,每人臉上都挨了幾記耳光,這還不算,石井還命令地說:“今后不管發生任何微小的事情,都要及時匯報,違者軍法處置。”最后他無奈地吩咐說:“答應他們的條件,半個月之內要把他們養成原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