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躺在高高的土丘上,一會兒工夫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火紅的晚霞,晚霞透過寬大的玻璃窗映在仲馬的身上,凡是肌膚裸露的地方猶如染滿了鮮紅的血色。在李耀祖眼里,干爹嚼咽過無數生靈的大嘴漸漸露出駭人的尖牙利齒。
李耀祖規規矩矩地站在那里,兩眼緊盯著仲馬,一動也不敢動。他摸透了仲馬的脾性,只要他臉上布滿了陰云,處處得小心,或是躲開準沒事??涩F在他沒有理由離開,只能恭敬小心地見機行事。
“聽說你妹妹領了個陌生人到城堡的外邊轉了轉。”仲馬總算說話了。顯然,這城堡里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拔蚁嘈牛悴粫恢肋@里的規矩吧?!?
李耀祖一聽是這件事,心里便有了底,他表白似地說:“啊,那個男人是我的表弟。干爹,您放心,他絕不會給您帶來什么麻煩,沒什么能耐,只是想到這兒找點活干混口飯吃?!?
仲馬不這樣認為,很認真地說:“很多事你認為沒事,可很多事正是出在這沒事兩個字上。以我的經驗,沒有不鉆的空子。耀祖,你要明白,這座城堡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它是我們大日本帝國這臺機器上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你要知道,所有的環節緊緊地連在一起,必須使每個環節都不能出現裂痕,我希望你同我肝膽相照,不要給我添亂子?!?
李耀祖心頭一震,聽出了仲馬的弦外之音,他可擔不起這責任,于是,他毫不猶豫地說:“干爹,對您我沒有一點私心,為了城堡的安全,就是粉身碎骨、肝腦涂地我也在所不辭。別說是表弟,就是我親爹親媽,我也不會讓他們侵犯您的利益。”
仲馬似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似的,走過去,微微一笑,瞇著眼睛望著李耀祖,然后才拍著他的肩膀說:“難得你有這樣的孝心,我沒有看錯你,這件事你看著處理吧?!?
李耀祖不得不承認仲馬的狡猾,就這么輕描淡寫地把球踢給了他,盡管仲馬沒有嚴厲地斥責他,他仍感到了那微笑后面的恐怖,他試探著說:“我想讓我表弟來這里干活,我已答應了我媽,您看……”
仲馬并沒有直接回答,用手往窗外一指,反問道:“為什么,像他們一樣?”
李耀祖順著仲馬的手往窗外望去,只見一群囚犯正拖著沉重的腳步在做最簡單的活動,那聲音似乎在訴說著什么。這是世上任何交響樂中也不曾有的音調。李耀祖看了并不以為然,回過頭,淡淡地說:“這里的伙食很好,對窮人來說,他不會拒絕。當然,我要想得周全些,否則,我母親會怪我的。”
仲馬心中暗喜,臉上卻裝出一副不情愿的神情。“我不是這意思,我哪能讓你的表弟像他們那樣呢,何況我還是你干爹。我只是想提醒你,凡事要有防范,以不負我對你的信任。”
“干爹,您不用說了,我知道該怎么做。”
李耀祖不想再待下去了,為了自己的安全,前途和幸福,他必須要在事情發生之前把漏洞堵死。于是,他找了個借口便溜了出來,騎上自行車飛快地奔村子而去。
“媽媽,您身體可好?”別看李耀祖長這么大沒干過好事,對他的母親卻很孝順,并且也很疼愛他的妹妹。
“才兩天沒見就惦念著,還是自己的兒子啊。你看,我這身板好著哩。”闞淑芹心里高興,自然也不會忘了外甥的事,接著說:“你表弟的事有著落了嗎,跟沒跟你干爹說?”
李耀祖嘿嘿一笑,說道:“明天表弟就可以隨村里的勞工去干活了,這回你放心了吧?!?
闞淑芹相信兒子的能力,叮囑道:“你要多照顧他,怎么說也是城里人,不像扒壟溝的渾身都是力氣,看看給他找點輕活?!?
李耀祖滿口答應:“我知道,怎么說也是一家人,還能把他往火坑里推?”
華龍興奮得一夜沒睡好,進入城堡的機會終于來了。
天剛朦朦亮,華龍就醒了。早晨的天氣雖不熱,可還有一絲的涼意,他把小薄被拽了拽,把自己埋在暖暖的被窩里,兩手趴到枕頭上,頭枕到自己的手上,傾聽著外面的鳥鳴聲,也許以后這樣舒適的環境沒有了。仿佛是一只啄木鳥在墻外的樹上咚咚地敲著樹干,麻雀唧唧喳喳的叫聲掩住了那聲音。用心去聽,才隱約聽到好似很深遠的,不同凡響的聲音,再細聽,那聲音似乎就在耳邊,咚、咚、咚,節奏明快,力度深厚,麻雀的鼓噪聲并沒有掩住森林衛士的戰斗聲響,他仿佛看到啄木鳥長長的尾巴緊貼著樹干,頭上艷麗的羽毛在有節奏地舞動著晨光,好看極了。
看看天光大亮,華龍匆匆穿上衣服,洗漱了一下,吃了幾口昨晚的剩飯,便坐在門口等著出去的勞工??墒?,不知為什么,腦海里總是縈繞著仲馬城里傳出的那揮之不去的慘叫聲和那飄出來的帶有腥臭味的空氣。他的思緒有些混亂,不知進到城堡里該先做什么。當然,那里絕對不會讓他隨意往來,他并不是蠢笨之人,即使再聰明,這種極具危險的食人魔窟之旅根本無法預知該如何展開行動,只能到時隨機應變,見機行事了。
華龍摒棄掉胡思亂想,把復雜的情感暫時拋開,對他而言,仲馬城無疑是龍潭虎穴,這再清楚不過了,危險,處處都是危險的陷阱。
華龍同許多勞工跟在十幾輛馬車后面,沿著那條唯一的土路坦然地朝那座恐怖的城堡走去。
仲馬城建在離背蔭河村只有一公里遠的地方,晨曦中,但見一條鐵路彎彎曲曲地從哈爾濱的方向一直延伸到城堡里,兩根閃著寒光的道軌宛如兩條帶劇毒的蛇吐出的毒液,又宛如兩把無限長的利刃橫臥在黑土地的心臟,一根根枕木組成了數不清的隱藏著兇險的陷阱。在不遠的土丘下,背蔭河把綠色從中間劈開,兩岸到處長著柳叢、蘆葦,流淌的河水像一幅躍動著生命的畫卷。仲馬城的四周沒有一棵莊稼,只有荒草和零散的幾棵樹環繞著這座孤城。一道一人多高的圍墻把這座城堡與世隔斷開來,沿著圍墻一條三米多寬,兩米多深的防護壕寂靜地躺在那里。路的盡頭,城堡的中間,壕溝的上面,架著一座吊橋,門口立著一塊白色的大木牌子,上面用黑字寫著“未經關東軍司令批準,不得入內”,門兩旁雕塑般地站著兩個黃狗似的日本士兵。城堡的四角各立著一座碉堡,黑洞洞的洞口露出黑洞洞的槍口。在城堡內,在城堡外時不時地還可以看到一隊隊巡邏的鬼子,這更增加了一種莫名的恐怖感和神秘感。
霞光隱去了,一種更純凈、更潔白、更柔合的光線灑落在大地上,萬物歡騰,百鳥齊鳴,河水披著一身銀裝一路歡歌而去。華龍同所有的勞工一樣沐浴在這溫暖的光線里,只是任何一個走向仲馬城的人,越是接近城堡,腳步就越是沉重,不安的情緒堵得胸口發悶,心情與這風和日麗的天氣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仿佛一踏進那座吊橋就邁進了死亡之城。的確,仲馬城正是一座可怕的死亡之城那樣露著猙獰的面目聳立在藍天和大地之間,期待著那些善良的人們進入它張開的血盆大口里。
雖然知曉仲馬城的厲害,華龍還是毫不猶豫地跨過了那座吊橋。在這里,他已經感到了仲馬城的危險近在咫尺,甚至于連無所不在的空氣里也充滿了不可預知的、陰森可怖的感覺。
隨著人群,華龍慢慢地移動著腳步,一步、兩步、三步……在移動的過程中,他的目光掃過那塊“未經關東軍司令批準,不得入內”的木牌,便把注意力集中到守衛的士兵身上。檢查是嚴格的,沒有通行證,沒有良民證,不是熟面孔,絕對進不了這第一道城門。緊張,萬分的緊張,雖然緊張,卻沒有選擇的余地。又是一陣移動,華龍的雙手已經滲出了汗水,但他依舊那樣平靜地讓人看不出心里緊張。四步、五步……
城門就在眼前,守衛的士兵已經看得很清楚了,甚至于連他們臉上的橫肉,鼻子下邊的人字胡都看得清清楚楚,更扎眼的是那掛在刺刀上的那面太陽旗。終于和守衛的士兵面對面了,華龍遞上良民證和通行證。
守衛的鬼子看看證明,又看看華龍,那眼神分明要看透他的五臟六腑,那神情仿佛要從他的靈魂深處找出一絲破綻。華龍太冷靜了,冷靜得讓對方無懈可擊。
日本士兵仔細看過證明,又審視地觀察著他,或許這日本士兵要在最后的一刻判斷出華龍的真實身份。
“你的站到那邊去。”橫眉立目的日本士兵指著墻根下的一塊空地,另一個日本士兵馬上用槍逼住了華龍。
就在這一瞬間,華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思想里有一個無形的聲音在提醒他:鎮靜,一定要鎮靜。
民工們一個接一個地被放行,最后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看到剛才那個盤問他的那個日本士兵拿起了電話。
不一會兒,他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一個身影出現在面前。原來是李耀祖。
只見李耀祖同日本士兵用日語嘰里咕嚕了幾句,便對華龍招了一下手,不無驕傲地說:“進去干活吧,我都安排好了。”
“好危險啊?!比A龍心里說。腳下加快了速度,一會兒就趕上了前邊的人群。
這眾多的人群看似混亂,一進到了里面,便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華龍知道這是事先都安排好了的。透過一座座錯落有致的平房,他驚奇地發現了又一道更為堅固的圍墻,在那里只能容納兩人并行的通道口,同樣是兩個橫眉立目,眼露兇光的日本士兵在守衛,通過那里的人經受著更為嚴格的檢查。華龍沒有猶豫,果斷地朝那道大門走去。
也許是守衛的士兵已經知道了華龍的來歷,雖然例行的檢查很嚴,他還是有驚無險地跨過了那道門。
華龍意識里曾經假設過這里是一個宏大的院落,但他現在明白了,他的判斷起碼有一點是錯誤的。在他跨進這個院落的時候,這里的確是一個很大很大的院落,院落里有很多的房子,有很多很多的勞工在工頭的監督下緊張地干活,也有很多很多的日本士兵在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所有的一切。但令他更為驚訝的是又一道堅如磐石的,帶電網的圍墻在前面靜靜地橫臥著。沒有人敢靠近那道森嚴的大門,沒有人愿意走近那道神秘的大門,更沒有希望跨進那道大門進到里邊觀察那里存在的一切的人。
華龍卻希望,里面的神秘對他的誘惑太大了,然而,他沒有尋找到跨進去的機會。
那是一個謎。一個不被世人所知曉的天大的秘密。
也許,夜里那些痛苦而凄慘的呻吟聲,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也許,制造罪惡的核心,就在那里;也許……那些無法預知的也許;那些隱藏與此的惡魔,正兇殘地向他發出挑戰:“進來吧,任何人,任何力量都無法摧毀這座死亡之城?!比A龍輕蔑地笑笑,他要用行動來證明:“一切罪惡都將在人民的抗爭中滅亡。”
決心歸決心,經過一天的細心觀察,華龍還是感到任務的艱難,可以說這里防守的太嚴密,建筑的太堅固了,沒有一個完整的、周密的計劃,任誰也無法把這座死亡之城撕開一個口子。
日本士兵不僅封鎖了那三道中唯一的通道,四角的炮樓,以及隱蔽在暗處的無數槍口,時刻準備著組成一道交叉的火力網。可以想象,如果日本士兵不想讓一個人沖出來,即使插翅也無法從里面飛出來。
但是,華龍絕不會退縮,更不會離開,他明白肩上擔子的重量,也知道黨和人民對他的期望,他要拼死一搏。
晚上的夜空很美,圓圓的月亮也很柔和,躺在炕上,華龍的思緒久久不能平靜。以前,他曾經經歷過一些戰斗,攻克了一些堡壘,但是,仲馬城卻如此地堅固,可是,這并沒有讓他失去希望,他在期待著更加慘烈的攻堅。
令人不解的是,一座城堡卻用一道比一道堅固的圍墻做屏障,這足以說明那無法預知的秘密對侵略者的重要,根據這一點更引起了華龍一探究竟的決心。三天之后,華龍終于抓住了一個機會。
朦朦的小雨,下了一天一夜也沒有停下來。道路變得泥濘不堪,灰蒙蒙的天空更使仲馬城籠罩上一層陰森而恐怖的陰影,飄然而落的細雨把那些平頂房屋,院里那顆碩大的楊樹,冒出腥臭氣味的高大煙囪,三道不同一般的堅固而危險的圍墻,隨時會噴出死亡之火的炮樓……通通融為一張似雨絲般布成的嚴密的天網,這是一幅真實的、罪惡的戰爭圖片。在這里,被奴役的中國勞工在日本士兵的監視下,干著繁重而超強度的勞動,饑餓、哀怨、苦雨隨著腳底沾上似重鉛似的泥巴,連同冷颼颼的雨水,使一顆顆凄苦的心演變出災難的畫面。他們看上去非常的可憐,疲憊的身體在雨水中微微顫抖著,而躲在屋里的仲馬和李耀祖,以及穿著雨衣,端著槍監視勞工的日本士兵,眼里射出狠毒的鬼光,正品味著征服者獨有的滋味。
華龍這樣強壯的年輕人,在這種超強度的勞動中,也有些吃不消,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酸痛難忍,就像要散了架子似的,然而,他挺住了,他在利用一切機會,隨時把觀察到的一切都印在腦海里。但是,令他費解的是,不斷開進的汽車,駛來的火車里的秘密又為他幾天來沒有得到準確的答案增加了難度,而第三道圍墻里面的院落更像一個謎縈繞在腦海揮之不去,他在尋覓一條通往里面去的途徑。
但是這條途徑是那么的難以尋覓。
檢查是這樣嚴格,防守是這樣嚴密,只要有一線希望他便會毫不遲疑。他認真地尋覓著,知道現在機會還沒出現,他相信,一個執著的人,肯定會有機會的。
實際上,每天進去到最里邊的人也不少,在需要的時候,勞工經過一番認真的檢查,審查之后,指定的人必須按照他們的規矩才被允許到里邊去。根據觀察和推測,華龍想象得出里面的大約人數。雖然具體的數目他不太清楚,但是,一車車運進去的糧食,肉菜足以說明里面有很多很多的人在需要這些必需品。那么,那里面又是些什么人呢?
謎總是引動人的好奇心,華龍也有這樣的心情,但他的動機絕不僅僅是好奇。青壯年的不斷失蹤,秘密駛進、駛出的火車和汽車,夜半傳出的呻吟聲,以及大煙囪里飄出的腥臭味和那些零碎的,燒焦的破布片,在他的心里引起了極大的不安,這些又怎能不引起他的好奇呢。
又有汽車的響動從遠處傳來。
這次他聽出了那是日產汽車的轟鳴聲。他往汽車必經的地方靠了靠,希望能夠發現什么線索。
監視他們的士兵狼一般地嚎叫:“離開那里?!?
華龍無奈地退回去。他暗罵自己太麻痹,這樣很容易引起敵人的注意。
汽車行進的響聲更清晰了,在雨中,在泥濘的道路上,已經穿過了第二道圍墻的大門。華龍與所有的中國人一樣,背轉身,閉上眼睛,任憑汽車輾起四濺的泥花,從不遠處慢慢駛過。
華龍什么也沒看到,只隱約聽到一陣吱吱的聲音從身后駛過的汽車上傳出來。他聽不出那是什么發出的聲響,像是磨牙的聲音,又像是老鼠的叫聲。不對,怎么能是這種動物的叫聲呢,除此之外,他又猜測不出什么東西會發出這種煩人的響動來。
無形中,駛過的汽車又留給他一個解不開的結。大門又關上了,關上的門與那道圍墻成了他難以逾越的屏障。
十幾分鐘過去了,雨網里的謎團更甚。
華龍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四周的氣氛令他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他告誡自己:必須鎮靜,必須等待機會。那么,等到什么時候,他才會得到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