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意味著什么?死亡又意味著什么?狗剩無法深切地去解釋,他只覺得那些被他拖進焚尸爐的人,也許比他這時不知要痛苦多少倍。他不再堅持反抗,含著淚,慢慢地張開嘴,咽下嘴里的血,眼里的淚,心里的仇恨。同時,他也知道,反抗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反抗只能招來更大的屈辱和痛苦,沒有辦法,他只得把那個日本士兵塞過來的老鼠碎塊吞進嘴里,無奈地咀嚼起來。
“你看他吃得多香,蠻有滋味的。”
“比外面那些勞工吃的霉干糧、爛菜湯強多啦,饞得我都要流口水了。”
“大約像牛排一樣可口。”
“也許比我們日本的金槍魚還要好吃呢。”
“這是上帝賜與他的美餐。”
這些日本士兵嘴里說著、笑著,一副幸災樂禍、勝利者的樣子。狗剩的心像刀絞一樣難受,每當咽下一塊老鼠肉,他都要在心里罵上日本士兵一千次,一萬次——面前這些兇神惡煞般讓他一想起就毛骨悚然的惡魔,在他的頭腦里變得更實際、更具體,更丑陋了。使他感到不同的是,那些被描繪成血盆大口,張開午爪、殺人不眨眼的魔鬼簡直就是日本士兵的化身。不過他知道,這些惡魔般的日本士兵,總有一天會神情懊喪、狼狽不堪地被正義斬斷那一雙雙沾滿鮮血和罪惡的手,茍延殘喘的侵略者絕對橫行不了幾時。狗剩不知道這是詛咒、是預見、還是歷史的必然,反正,在他幼小的心靈里刻下了日本侵略者必定要滅亡的意識。
“混蛋,鬧什么?”橋本從那座神秘的樓里走出來。
“報告,我們在……”一個日本士兵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話說了一半兒再也沒說下去。
橋本走過來,低頭看了看地上還帶著毛的幾塊老鼠肉,又看了看狗剩淚流滿面,嘴邊的鮮血沾著幾根鼠毛,又看了看吐出來的,已經變成肉餡的鼠肉,嚴歷地問:“誰的主意?”
“那是老鼠肉。”士兵雖然膽怯,卻沒正面回答。“我們剛抓到的。”
“很好。”橋本皺了皺眉,一副冷漠無情的樣子。突然,他轉過身,每個鬼子兵都被他狠狠的打了一記耳光,然后用日語嚴肅地說:“如果是從實驗室里跑出來帶病菌的老鼠,會有多少天皇的武士被傳染,你們不要命了嗎?”
“明白。”
恭恭敬敬的日本士兵沒了剛才的張狂勁,一個個變得膽戰心驚,驚恐地盯著橋本。他們知道病菌的厲害,一想到病菌曾使對方成千上萬的人死亡,日本士兵們的骨子里就直冒寒氣。
щшш ?tt kan ?¢○
可怕的病菌,死亡的代名詞。
“快干活去。”橋本命令道。
“是。”士兵們像得了特赦令,一個個驚魂未定地灰溜溜地干活去了。
狗剩強忍著倒完了骨灰,連晚飯也沒吃。
厲海城看到狗剩回來就蹲到地上往尿桶里嘔吐,取笑道:“怎么了,出去干點兒活不會有喜了吧?”
佟士杰等人也發現狗剩有些反常,見如此,不滿意地沖厲海城說:“這是干啥,和一個孩子說這種話,怎么說得出口?”
黃若偉接過佟士杰的話,開脫地說:“他就那種人,別怪他。”又轉臉問狗剩:“累壞了吧?”
狗剩搖搖頭,繼續他的嘔吐。
佟士杰走過去,一只手輕輕地拍著狗剩的后背,另一只手從衣袋里拿出半個黑不溜秋、硬邦邦的窩頭遞到狗剩面前,關心地說:“不舒服吧,我看你沒吃飯,偷著留下半拉窩頭,吃下去壓一壓,也許就不難受了。”
“士杰叔叔。”狗剩淚眼漣漣地望了佟士杰一眼,又低下頭嘔吐起來。
佟士杰繼續為狗剩輕輕地捶著背,狗剩的樣子讓他難受極了。起身又端來半瓢涼水,遞過去說:“先漱漱嘴,把餑餑吃了就會好的。”
狗剩又搖了搖頭:“我真的不想吃。”
佟士杰嘆了口氣,接著問道:“他們又欺負你了吧?”
“叔叔。”狗剩一下子撲到佟士杰懷里,似乎有無盡的委屈要傾訴:“他們逼我吃老鼠。”
“什么?”佟士杰被驚得目瞪口呆。
“狗日的,損事讓日本人都干絕了,如果有一天我活著出去,一定饒不了日本鬼子那些狗雜種。”歷海城嘴里罵著,拳頭攥得啪啪直響。
“我操他日本人十八輩祖宗,有種的戰場上較量,欺負一個孩子算什么?”佟士杰也暴跳如雷。
“他們這是在逼我們反哪,弟兄們,這罪咱們還能再忍嗎?”黃若偉適時引導著。
“得了。”宋祥順嘟囔道:“人在短檐下不得不低頭,你說怎么反?在這兒是沒辦法的事。”
“窩囊廢,白扛了幾天槍,老百姓的糧沒喂狗肚子吧?”厲海城氣憤地數落著宋祥順。
宋祥順滿臉的不耐煩,小聲說:“我也沒說什么呀,事實就是如此,何必對我這樣。”
黃若偉怕難友內部鬧矛盾,也擔心被看守的士兵聽到,連忙勸解道:“各位朋友,自家人千萬別傷了和氣,你們看狗剩的樣子多可憐,有什么事咱們可以好好商量。”
人們暫時總算平靜下來,但還是把守衛的看守引了過來,他一邊往這邊走,一邊在走廊罵著:“吃飽了撐的,還是誰嫌活得時間長了?”邊說邊用腳狠狠地踢著門。“誰活膩了誰站出來。”
佟士杰趕緊走到通風口,陪著笑臉說:“對不起,剛才因為一點兒小事拌了幾句嘴,沒事啦。”
看守又罵了幾句,見沒人答理,自覺沒趣,邁著四方步一搖三擺地走了。
“我看大伙應該認真地想想,我們總不能讓他們這樣羞辱咱們。”黃若偉看了一眼人們,伸手把狗剩攬到自己懷里,接著說:“誰有什么好主意說出來,咱們大伙看看行不行得通。”
這時剛回去的看守又走了回來,打開鎖進來把狗剩從黃若偉懷里拽出來,出了牢房就把狗剩交給外面的兩個士兵帶走了。
這時狗剩被帶到一個擺滿了殺人物件的房間,還被捆了起來。
過去的歲月雖然貧窮,甚至經常一天都吃不飽一頓飯,但身處在一群衣衫襤褸的小乞丐中間,依舊可以聽到關切的話語,依舊能得到一些真誠的幫助。有時在討到一點兒殘羹剩飯,仰或是乞討到一個冒著熱氣的玉米面餅子時,偶爾還能找到一些久違的歡樂,在這種顛沛流離的日子里,除了貧窮與艱難外,他居然還會感受到一絲人間的溫暖和友善。
籠罩在給水防疫設備廠恐怖的陰影里,狗剩深切地感到整個世界的秩序都被破壞了,人們正常的生活也被扭曲的不成樣子了,以前的種種適應這種反常的生活節奏、生存過程太過無奈、殘忍和偏執了,這種如同生活在地獄式的生活沒有什么可怕的東西能比得上。
狗剩看到白衣人的眼里透出一絲兇光,小心地問:“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你送到上帝那里去。”白衣人一邊觀察著狗剩的身體,一邊摸摸這摸摸那,嘴上因為戴著大口罩說出話來也變得輕了很多。“那里沒有貧困、沒有仇恨,也沒有罪惡,小家伙,你是幸運的、我祝福你。”
聽到這里,狗剩感覺不對勁,雖然他不知道上帝是誰,但白衣人指的地方決不會是天堂。狗剩想掙脫出來,可他被捆綁的結結實實,這是專門用來對付他這樣的人的,無論怎樣掙扎,也休想移動分毫,喘了口氣,他氣憤地喊道:“放開我,我不見什么上帝。”
“小家伙認了吧,上帝是專收死人的。”白衣人停下來,貪婪的雙眼注視著狗剩,一絲的憐憫也沒有地把手術刀舉起來,無情地勸道:“懺悔吧,為你生前的罪惡向上帝懺悔吧。”
“完了,這回我是死定了。”狗剩雖然看不到白衣人的臉部表情,但從白衣人的目光里他知道這決不是一個善良的人,他是魔鬼、是劊子手。
白衣人嘴里在說:“在這個****的年代,懦弱的人已經死過多少次了,被輸送到這里的人,可沒有一個是懦夫,我想你一定也會很堅強的。”
狗剩沒有時間去適應這里的惡劣環境了,石井之流不允許他再活下去,哪怕只有一天。
貧困和艱難似一對孿生兄弟一樣緊緊地跟隨著狗剩,一刻不離地依附在他身上,他無法選擇與生俱來的悲慘命運,只能在魔鬼的摧殘中學會適應和忍受從天而降的非人折磨,包括死亡,他知道今后不會再有什么樣的悲慘在前面迎候他了。毋庸置疑,這幾天的遭遇使他更真切地發現、并且親身體驗到了日本人所帶來的恐懼、殘酷和禽獸般的暴行,他不能逃避現實,更不能回避現實,只能在這座宛如魔窟般的環境里學習生存下去的本領,學習適應這種茍且偷生的生存方式,因為他忽然意識到,在這里,人們無法開創新的生活,更無法指望日本人為人們改變這種生活。過去的生活雖然貧困、艱難,還時時得警惕漢奸和日本人的非難,但他總有一份難得的、自己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的少得可憐的自由。在這里就不同了,他只能延續這種非人般的生活,并且把非人般的生活當做一種正常的,必須經歷的生活方式融進生命里,把生活中的殘酷、恐懼與可怕當做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調料。
在這里,狗剩發現并且體驗到了命運的不公平,但他又不能剝去這層殘酷的外殼去透視它的內里現象。這種欺辱、持強凌弱,在一種看似平靜中進行著,狗剩在這兒受到嚴重的被岐視、被壓迫的時代里缺乏個性的、深屋次的思維,只表現出了一種本能的、軟弱的、沒有實際意義的抗議,可恰恰正是這一點縱容了日本人的瘋狂、并達到了令人震驚的、不可思議的程度。在狗剩的意識里,還沒有意識到許許多多的大屠殺怎樣震顫著人們的靈魂,他真的希望,從這一刻起,他必須正視日本人的所作所為。
狗剩被漢奸誘捕到“關東軍給水防疫設備廠”這座食人魔窟,以他的人生經歷很快便適應了這里嚴苛的生存環境,并最終在意識里接受了這個比外部世界更為嚴酷的現實。在這里,狗剩感受不到生活有什么實質性的變化,即便有,也是朝著更嚴酷的方面發展。他只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一個不懂生活內涵的孩子,只要現實中存在的,只要不取他的性命,沒有什么不可忍受的事情,他以孩子的目光、思維去看待、去思考、去正視周圍的世界,以孩子簡單、幼稚的意識去接受生活的現實,對他來說,在給水防疫設備廠所發生的任何事情本該就是這樣——也可能有日本人存在的地方,任何事情都是如此,即沒有什么令人驚訝之處,也無特別超出常規之處。但有一點狗剩還不知曉,等他體驗到,他才會明白。這里的試驗比起直接展示鮮血淋淋的殺人場面更令人感到不安、恐懼和殘忍,也只有象狗剩這樣的親身經歷者才能深切地理解可怕、心悸的含義。假如他不是被誘捕進這個充滿恐怖的魔窟,而是象觀賞者坐在電影院里窺視影片中所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事件,那狗剩一定會認為這里種種的殘忍與可怕是虛假的,不是現實中存在著的。非也,這一刻他終于見識到了日本人是怎樣結束了他年幼的生命,怎樣用他的鮮活的生命來延續日本帝國的茍延殘喘。
狗剩感到害怕,他實在不敢想象同還沒有變成僵尸的、那許多被囚在這里的人一樣,在這個萬般恐懼的死亡之地和那些奄奄一息的還在支撐僵尸般的軀體擺晃著、蠕動著、準備著隨時從這個世界里消失掉。他不想就這樣痛苦地死去,他太年輕了,他還有幾十年的路要走,他感到很孤獨,很無奈,也感到人生之路到處都充滿了坎坷和荊棘,貧困和霉運象跟屁蟲似的一直附在他身上,他的整個生命都逃不脫罪惡的糾緾。
這里除了痛苦的呻吟也算是個平靜的地方,然而就在這平靜里,又一個卑鄙的、骯臟的、殘忍的殺戳在狗剩的身上進行著。即使這間房屋沒有電網、沒有日本士兵、沒有焚尸爐,穿白大褂的日本軍醫仍然威脅著他的思維和生命,在這個允許罪惡的空間里,他寧可選擇死亡,也不愿看到日本人丑陋而罪惡的嘴臉。
此刻,狗剩的雙眼正看到白衣人手里的手術刀正在朝他的腹腔伸去……
人們沒有注意到秦福正朝這里走來,當他們發現時秦福已經來到了面前,于是,人們抄起工具趕緊干起活來。
這次秦福倒是沒有動手動腳,但他嘴里卻不干不凈地罵道:“一個個別他媽的裝洋蒜,我一看工程的進度就知道你們偷沒偷懶,我可告訴你們,皇軍可不是那么好唬弄的,只要我再發現你們耍我,我就叫你們到另一個世界上去騙我,這是皇軍給我的權利。”
姚福貴本不想答腔,見秦福嘴里直噴糞,還一個勁地拿日本人做晃子,心里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可他的臉上卻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嘲弄地說:“我說秦福,你張口皇軍,閉口皇軍,再看你的所作所為,也真難得你對皇軍的一片孝心。我看你干脆找個日本人認個干爹吧,也省得你穿著一身人皮專干鬼事,怎么樣,我這主意不錯吧?”
秦福當然不是傻子,他明白這是姚福貴在變著法的罵他,手里的木棍握得更緊了,一邊往前靠,嘴里還一邊不服氣地磨叨著:“我看你才缺爹呢,媽的,我打你個缺爹的貧嘴漢。”
“君子動嘴不動手,我看他沒說錯。”
“反正是雜種,他這樣的人多個爹也無所謂。”
“留點兒后路吧,這樣下去不會有好報應的。”
人們擋在秦福前面,三言兩語地呵斥著,使得他無臉硬往里闖,但也無法下臺。
姚福貴并沒有因為秦福的虛張聲勢而膽怯,繼續不痛不癢地譏諷著:“別生氣嘛,其實你很有遠見,你別對我瞪眼,我想給你掂量個有能耐的爹,你放心,保管不會讓你失望。我說秦福,你看日本天皇怎么樣,他也許更適合做你干爹。”
“是啊。”劉玉柱在一旁接過話頭說:“他又有錢,又有權,不會辱沒了你這狗一樣的奴才。也許,說不定哪天,你良心一發現,或許會勸天皇老兒把軍隊撤回去,還我們自由和尊嚴呢?”
“你們敢罵我。”秦福一邊假裝掙扎著要突破那道人墻,一邊威脅著,其實,他心里明鏡似的,何況把這么些人騙來,他們并沒太過于難為他已經夠意思了,過過嘴癮算什么,真惹翻了這些人,悄悄地把自己弄死上哪兒喊冤去,可這會兒還得硬挺著:“不……你們敢侮辱天皇,看我怎么讓皇軍收拾你們?”
“秦福,好賴你也算個頭,弄了半天就這能耐?”華龍一看事情要弄僵,心里琢磨,一旦發生沖突,吃虧的還是大伙,于是,連忙打圓場地說:“大伙開個玩笑,何必往心里去?算了,都互相讓一下,就當什么也沒發生。”
姚福貴在一邊還不服氣,氣嘟嘟地小聲說:“說冤了你啦,如果愿意侍候日本人,完全可以到東洋認天皇當干爹嘛,想拿這些人的痛苦討好日本人,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秦福知道是自己把這些人推進火炕來的,也怕眾人報復他,見姚福貴并不買賬,質問地對華龍說:“你看他,張口日本人,閉口天皇,這不找死嗎?華龍你得給我作證,真惹翻了我,別怪我借刀殺人,給他陽光大道他不走,偏要往地獄鉆,這是逼我把他往閻王那兒送。”
眼看事情不可收拾,到時候不知要有多少人頭落地,華龍知道鬼子的兇殘,情急之下,他用力打了姚福貴兩下,說道:“耍什么光棍,秦工頭是那種沒骨氣的孬種嗎?還不是為了養家糊口,咱們也得理解人家的難處。秦福,你說對吧?大伙的日子都不好過,互相照應點兒沒壞處。”
聽完華龍的話,秦福心里也總算有了一種平衡的感覺,看到眾人目光里的怒火,明白地看出再僵持下去,對他早晚也是塊心病,正苦于沒有梯子,華龍給他搭了個臺階,雖說心里憋著氣,也只得順臺階下來。于是,他膽怯卻嘴硬地說:“看大伙的面子不和你一般見識,再和我作對,嘿嘿……”秦福沒有說下去,轉身旁若無人地離開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