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本的眼睛里的兇光在漸漸收斂,他無言地走下路基,順著一條踏出的小路認真地查看著,他在推算這條小路是什么時候踏出來的,行走過多少人,是些什么人在這里行走過,一條、兩條……一共觀察了四條剛踏出的小路。無需再查下去了,從草被踩的程度和腳印的重疊上推算,每條小路上都曾有一百五十到一百六十人通過,這樣算來,伏擊車隊的人數應當在五百到六百人。橋本倒吸了一口氣,他無法推算出這支龐大的隊伍來自何方,又逃往何處,車隊出發的情況,是在出發的前兩天才決定的,而且知道的人也是絕對可靠的。那么,是誰泄露了消息?即使消息被傳遞出去,抗聯的隊伍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組織起如此龐大的隊伍,兩天奔襲七八百里路,而他的情報人員卻一無所知,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樣看來只有一條理由可以解釋得通,那就是,在倉促之間發動了老百姓,這是慣用的手法,這也許是最合理的解釋。可是,這些烏合之眾又怎么會有如此強大的戰斗力,又怎么會有如此精良的裝備,又怎么會令日本士兵如此沒有還手之力?
橋本的頭腦里一團亂麻塞得他不知所措,有一點他是確信無疑的,這次伏擊是中國人干的。橋本總算找到了問題的癥結,想到這里,像在茫茫的大海里發現了一片綠洲,憂郁的情緒一下子變得興奮起來,冷冷地對身邊的值日官說:“包圍老五屯,不許一個人跑掉。”
中午的陽光垂直地射下來,連空氣都熱乎乎的,村子里失去了往日的喧騰,華龍來到一戶院墻外,向里望去,只見一位年已花甲的老人正在生火做飯,灶口里時而躥出的煙嗆得老人不時地咳嗽幾聲,華龍把張震天放一邊坐下,走了進去,湊近老人說:“大爺,趕快躲一躲吧,鬼子會來報復的。”
老人抬起頭,用昏花的眼睛望了華龍一眼,滿不在乎的樣子:“知道了,能躲的都躲出去了。”說完又去燒他的火,煮他的飯。
華龍預感到敵人決不會對這次行動置之不理,一定會血洗村子,所以,在研究行動計劃的時候就考慮到了這一點,沒想到這種時候,村子里居然還會有人存在,他彎下腰把灶口的燒柴往里添了添,不管老人愿意與否,拉著他的胳膊扶他起來,說道:“等我一會兒,我送你出去躲一躲。”
“躲。”老人慢條斯理地反問:“你這年輕人怎么這么啰唆,我躲了幾年啦,如今走不動了還有什么好怕的?這是我的家,為什么要躲?”
這是一個倔犟的老人,華龍沒有辦法,知道再勸也沒用,于是,他問:“家里有藏身的地方嗎?”
“有。”這次老人回答的很痛快。“前兩年兒子挖的,我怕它變成我的墳墓,一直沒用過。”
老人的話很幽默,華龍卻怎么也笑不出來,扶著老人來到院里,按照指點,拔開柴草,一個洞口露出來,慢慢把老人扶進去,囑咐道:“沒事了,我來通知您老,自己千萬別出來。”
老人好像不知厲害似的,笑著對華龍說:“瞧把你嚇的,怕什么,中國人小鬼子殺得完嗎?”
華龍把洞口蓋上,讓柴垛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看看沒有破綻,這才匆忙地出來。
張震天一直在外面等著華龍。
華龍對張震天說:“你行動不便,我先送你回去躲起來,然后,我再和其他人到各家檢查一遍,說不準還有人舍不得這個家。”
張震天開始感到傷口的疼痛不時地在吞噬他的意識,感到那是對人的一種刻骨銘心的折磨,渾身不自禁地顫抖起來,但他臉上卻裝出一副坦然的樣子。說道:“對,看看還有誰沒隱蔽起來,這是在拿命開玩笑。走,咱們一塊兒去。”
華龍打斷張震天的話,激動地說:“你是個傷員,怎么,不相信我們會把事情辦好?”
“沒有這意思。”張震天目光嚴肅,接著說:“你不清楚,有些人總存有僥幸心里,尤其是那些老家伙,讓他們躲出去,就像是要他們的命一樣難受,一幫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老古董。”
華龍嚇了一跳,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對攙扶著張震天的年輕人說:“你負責把張叔叔隱蔽起來,我到各處看看。”說完轉身欲走。
“張叔叔。”
沒等華龍離開,兩名隊員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怎么這么長時間?”張震天急忙問:“都安排好了嗎?”
高個隊員發著牢騷說:“動員他們躲出去,還不如刀對刀、槍對槍地和鬼子廝殺。”
“我想知道現在還有多少人在村里。”張震天大聲喊道:“我沒功夫聽那些無關的話。”
“大約還有百十來人,都是些老人、婦女和孩子。”
“隊長。”又一個隊員跑過來,這是一個放哨的隊員。“鬼子分三路正朝村子撲來。”
幾個人互相望了一眼,張震天臉上的沉穩始終沒有消失:“抓緊時間,不聽勸的抬也要抬出村,能躲一個是一個。”說到這兒,他一下推開扶著他的年輕人,接著說:“你也去。”
年輕人看了一眼張震天,隨著那幾名隊員急速地逐門逐戶地檢查還有沒有人沒藏起來。
華龍已經意識到一場災難就要降臨,時間已經不容他再作考慮,他實在不愿看到張震天也因不能及時隱蔽而遭不幸,不等張震天有絲毫的反抗,便毫不猶豫地架起他就走。
“你這是干什么?”張震天一邊抱怨,一邊想掙脫出來。
華龍的態度非常堅決:“把你先安排好,其他的我別無選擇。”
“叭勾。”
遠處傳來了槍聲。
穿過兩條狹窄的胡同,越過打谷場,一座板夾泥的房子出現在眼前,那是張震天的家,華龍先觀察了一番,沒有發現敵人。
待他們進了院子,張震天用手指指院角的大樹,無可奈何的說:“洞在樹南邊。”
走到樹下,華龍疑惑地看著張震天,張震天明白華龍的意思,沒等他問,便用手指著草叢說:“在那兒,掀開他。”
不仔細觀察很難發現草叢里有兩個鐵把手,華龍用力一拽,草連同根植的土一起被懸起。原來這一切都被一塊木板托著,底下是一個不算太大的洞,華龍把張震天扶下去,關切的說:“耐心點,敵人不會住下來的。”
張震天抓住華龍:“你也下來躲躲吧,鬼子會吃了你。”
華龍搖搖頭,掙開張震天的手。“我再轉一圈。”
“村子你不熟悉……”
華龍不等張震天說完,把洞板往下一放,洞板和大地嚴絲合縫地連在一起,看看沒事,拿起槍便往外奔去。
連著進了幾戶人家,家家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當華龍從第八家院里出來時,他發現有三個日本士兵正端著槍,東張西望地朝他這邊走來。他往后看了看,不巧得很,這是個死胡同,只得返身進了屋,屋里除了一鋪炕,一張破飯桌外,什么也沒有,要藏身連小孩子也騙不了。無奈只得另做打算,來到院門,探頭往外窺視,鬼子兵離這里已經不遠,再越過幾戶人家就會同他照面。華龍鎮靜了一下,把槍對準了鬼子,一步,兩步……鬼子兵離他只有五六米了,他已經能聽到鬼子兵的腳步聲了。于是華龍突然閃出身子,扣動了槍機,子彈呼嘯著直飛過去,兩個鬼子兵剛看到一道身影,還沒等反應過來便倒在了地上。
華龍迅速沿著墻往前奔去,突然,又一個鬼子兵從院子里出來和他正好面對面,一顆子彈帶著一股風從他耳邊穿過,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這錯誤差點讓他喪命。華龍沒有停下奔跑的腳步,手里的槍頓時也響起來,短促的一個點射,這個鬼子兵連一聲慘叫都沒發出,撲通也栽倒在地。
華龍跨過鬼子兵的尸體,繼續往前奔,他想在鬼子的合圍形成之前沖出去,然而,他的行動還沒有實施,就停了下來。
一隊鬼子在村邊分散開向村里推進,剛才被擊斃的三個鬼子兵是偵察組。華龍心一沉,前進無路,后退是死胡同,這可如何是好,一種與敵同歸于盡的想法凸現出來:別這樣,還有那么多事需要去做呢。他告誡自己,并為自己的慌亂感到羞恥,他重新鼓起勇氣,返身往回奔,一道院門擋住了去路,沒有選擇的余地,只好邁進大門。院內清理的很整潔,一條鋪著磚的小道平平整整,兩邊的空地上種著茄子、豆角之類的蔬菜,院墻角一座用秫秸圍成的簡易廁所。華龍屋里屋外轉了一圈,也沒有找到藏身之處,正當無奈之時,忽然覺得有個影子一閃來到跟前,他的食指剛要扳動槍機,見是容慧拽住了他的手。
“快,跟我來。”容慧不容分說,拉著他來到茅廁。“下去。”
華龍一看傻了眼,藏在這里等于跟沒藏一樣。下去,下哪里去?茅廁里盡是稀屎餿尿,臭味熏天不說,誰知道有多深。
容慧見華龍還在猶豫,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了疑問,這才知道自己沒交代清楚。遂笑了笑溫和地說:“茅廁側壁有個洞,很隱蔽的,我先下。”
容慧掀起踏板遞給華龍,便往下去。華龍看到容慧落腳的地方是一個落腳的凹進去的小洞,并沒似他想象的要跳下去的意思,她站穩用手輕輕一推,側壁就像一扇門那樣敞開了。令華龍難以置信的事情是,一個洞口出現了。容慧先鉆了進去,然后回轉身向上招了招手。
華龍停頓了一下,目光掃視了一下院門,然后才學著容慧的樣子進到洞里。
洞口并不算大,只能容納兩三個人,但里面卻很干凈,還準備了兩塊坐的木板,洞壁的裝飾也很好,不到跟前很難發現這種地方會有藏身之處。華龍最初認為,洞里肯定會有容慧的親戚,沒想到只有容慧一個人。他望了容慧一眼,但見她臉上面呈紅暈,笑面如花,此時那雙黑色的大眼睛正盯著他呢。
“沒想到吧?”容慧打破了沉默,說道:“這是個極好的掩體,只是空氣不敢讓人恭維。”
“嗯。”華龍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問道:“你怎么知道這里有地洞。”
容慧笑笑說:“我哥哥家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們一家人呢,你怎么會在這里?”華龍連著問了兩個問題。說完才覺著問得多余。
“躲到外邊總比留在村里安全。”容慧并沒有想那么多,她接著說:“本來把物資送到指定地點我想跟大伙一塊躲起來,后來聽說還有人留在村里,我不放心回來看看。有些人也真是,總覺著鬼子不會到這里來,連云嫂都不愿走,說是要生了,挺著個大肚子不方便,沒辦法,只好藏在自家挖的洞里,那洞太小,鬼子又要進村,我只好藏到這里來,沒想到在這里會碰到你。”
洞并不算擠,但也不寬敞,把洞門關上,洞里馬上暗了下來。兩人緊緊地挨在一起,他的腿緊靠著容慧的腿,身體靠得更緊,他感覺得到姑娘的體溫,也聽得到她的呼吸。華龍的思想有些迷亂,像有一只手在用力上下拽他的心臟,渾身如火一般地陣陣悸動,他想用力掐自己一把,以前和容慧在一起他可從來也沒這樣過,他恨不得搧自己幾個嘴巴。是什么使他如此的躁動,是驚異于她的體溫,還是受誘于她的關愛,他不知道,總之,他處于異性的陷阱里。
“叭勾。”一聲槍聲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華龍的頭腦從迷亂中清醒過來,他心里罵著自己:不要臉的東西,人家好心救了你,你卻想入非非,寧穿朋友衣,不想朋友妻,何況,你自己還有意中人,而且,日寇還在外面施展淫威,竟然還存兒女私情,你還算人嗎?想及此,他感到羞愧,在黑暗中低下了頭。
無意中,華龍的手碰到容慧的手,他很自然把手移開,說:“很擠是吧?”幸虧是在黑暗之中,否則,他無法面對容慧那對純凈的目光,華龍淡淡一笑,輕聲說:“謝謝你,剛才真是危險。”
“同志之間,何必這么客氣。”
兩人再也沒有說話,他們同時都感到時間的漫長和黑暗的可怕。
橋本的隊伍分成幾路向村子包抄過來,一路上沒有遇到阻擋,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片片被踩倒的莊稼。
膏藥旗企圖與天上的太陽爭輝,刺刀在光的折射下閃著寒光,大皮靴踏到地上,發出咚咚的聲音,他們的面容猙獰而可怖,露出惡魔般的兇態,在這充滿生機的田野里,士兵們目中無人,驕縱蠻橫的樣子不禁令橋本振奮不已,而他今天所面臨的決不亞于沖鋒陷陣,或者說,他的責任更大,意義更深遠。在侵入中國東北的幾年里,他的隊伍經歷了無數次戰斗,雖有傷亡,卻每次都以優勢擊敗了對方,想不到的是時過境遷,在他感到日軍將取得絕對勝利之時,即將消滅剩余的殘存的反日力量,繼續擴大戰果的關鍵時刻,他眼里的烏合之眾,一次又一次打擊了他猖狂的氣焰,一道道防線被攻陷,一座座堅固的堡壘被瓦解。
他開始感到時代的變異和民眾的覺醒,正帶著一股有形的,無形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向他壓來,就像一只只鐵拳,一根根鋼針,一顆顆子彈直搗他的心臟,他已經感到日本國正在面臨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境地,他的靈魂也在這種正義的絞殺中變得頹廢和沮喪。以往,他可沒有這種感覺,他的骯臟的靈魂曾駕馭著他馳騁沙場,在異國他鄉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兇殘的滅絕人性的獸行曾使他迷醉于那種吮血啃骨的日子里,更使他不斷膨脹著野性的瘋狂。他挖過戰俘的眼睛,吃過兒童的心臟,****過少女,槍殺過年邁的老人,他的兇殘和凌辱在這片土地上得到了肆虐的發揮,一切的罪惡造就了他連同所有日本士兵變成兩條腿的禽獸,食人惡魔成了日本軍人的代名詞。他記得最清楚的一次,剛進哈爾濱時,他只帶了二十幾個士兵,橫掃了三個鎮,四十多個村莊,殺了三百多人,強奸了七十多名婦女,一個月來卻沒有遇到一個反抗的人,美麗的河山一度變成了魔鬼的天堂。
這是一個被顛倒的世界,一個被摧殘的時代,一個被毒化的空間。潔凈被污染,善良被扭曲,和平被踐踏,自由與尊嚴也被無情地剝奪,凡是被惡魔駐足的地方,世間的一切美好都難以逃脫日本惡魔的奸污。
不知是善良成就了兇殘,還是軟弱滋長了災難,不知是愚昧容納了邪惡,還是忍讓縱容了暴行,一切的一切都將在這硝煙彌漫的槍炮聲中碰撞,都將在這飛濺的血光中驗證。
橋本一類卻無視正在變化中的一切,只限于人心的復蘇,他要把這些不死的靈魂從人的里驅趕出來,帶著血、帶著淚,帶著憤恨扔到荒野中去,讓他們在冥冥之中,聚在一起哭泣。他對這充滿信心,并不屑那些烏合之眾對日本軍人不痛不癢的攻擊,他要給這片土地帶來更大的痛苦。
此刻,橋本明白他正在執行怎樣的命令,他的靈魂本就和恐怖結合在了一起,他渴望吸足滾燙的、鮮紅的、人的血補精提氣,渴望踏著無數尸體鋪成的路,登上殘酷的頂峰。但是,他選擇的是一條怎樣危險的道路啊,他意識不到,從多年的征戰來看,他得出一條經驗:誰也無法把中國從病態的睡夢里拯救出來。
“啊,多么藍的天空,只有象征著大日本帝國國旗的那顆太陽傲視著大地。大地鮮花怒放,百鳥在歌唱,萬頃碧浪,稻谷飄香。”橋本一邊想著,一邊無言地前行著,他一直認為,作為日本軍人,就要維護日本民族生之俱來的利益不容侵犯,就要為天皇而戰,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報告,村子已經被包圍起來,沒有發現一個村民。”
“搜。”
橋本沒想到得到的是這樣一個信息。“我不信他們會登天入地。”
“是。”
橋本根本就不相信所有的人都能逃出他的魔爪,即使青壯年能躲出去,老人和孩子是不會離開生存的空間的,一定是藏在了什么地方。他站到了打谷場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毫無表情地凝視著眼前的村莊,仿佛要發現什么秘密。
的確,如橋本所料,藏起的人一個個被搜出來,他們正在刺刀的威逼下被士兵推搡著朝這里走來。